太宰治与太宰治互相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个怪物。
“……”
“……”
空气里只有轻柔歌唱的爵士乐在不断回响。
“……我不明白。”
终于,身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那个人开了口。他说话时带有一分不那么明显的鼻音,伴随着终于难以掩饰的倦怠。
“我不明白。如果你是太宰治的话,”首领轻声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与此同时首领拼接上最后一块拼图。躲藏在他视野死角的下棋手主动跳了出来。
两个男人在回荡的爵士乐里沉默对视。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对双子比他们更加了解彼此,同样也没有任何两个人比他们二人更加知晓对方的本质。
——说到底,他们都是太宰治。
等不到回答,首领又自言自语般接着往下说,“你故意避开我的眼线。……唔,是这样啊。五条悟、工藤新一、琴酒、那两个持刀少年,这些来自异世界的人,都被你利用了吗?”
这个男人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只是略带点讥讽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怜。作为吸引我注意力的工具,连死亡都没有带来半点价值。”
武装侦探社的男人终于开了口。他说话时脸上没有半点故意逗人发笑的轻浮表情,若有人将一面镜子摆在两人中间,或许会认为这只是同一人的两面罢了。太宰只简短地反问道:“你这样认为?”
太宰说话时沙哑如吞下地狱炭火的嗓音引人侧目,连这位首领都不由得一扬眉:
“你吞了那个药吗?”他漫不经心地点评道,“亏你还没死。”
同时他迅速抓住这句话背后的细节,电光火石的几秒便剥茧抽丝,逆向推理出了真相:
“所以你提前服药烧毁声带,是因为你在防备人。……防备谁?芥川君?原来如此。你这三天都藏在武装侦探社,并且早一步知道不能让芥川君听见‘太宰治’的声音。那么容貌同理,…………我知道了。之前敦君看见‘穿沙色风衣而无法偷窥容貌的男人’,原来是你。”
首领沉郁地摇了摇头,颇感到些滑稽。
“你既然提前做了这些准备,想必是知道我的计划了。”他几乎想冷笑:“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太宰治?”首领低声念出这个姓名如同喊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我真的不明白——这不是所有‘太宰治’都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是了,这话说得没错。太宰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港口黑手党在这个世界独占半壁江山,不管后续继承首领之位的人是谁,都无需担心局势问题:只要畏惧于新的战争,政府就会捏着鼻子处理好这一切。
那么,习惯于黑暗世界生存的诸人,如中也、红叶姐、广津先生等,他们的[家]还是[家],依然如此牢固而安全,什么都不必担心。
武装侦探社的诸人更加不需要担忧。本来设想中会冲进港口黑手党大肆杀戮的芥川龙之介都没有预定后续追杀,更别提什么针对侦探社的围攻了。
而对于一些诞生在黑暗却向往光明的人,如敦君、小镜花、银,也分别都有后续的一应安排,甚至考虑到敦君亲手杀死院长后始终不稳的心理状况,还动用了隐蔽许久的一步棋。
至于安心写小说的织田作之助,……他更加不需要担心什么。这个男人并不需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安心写作的世界。织田作和他的孩子们都会好好活下去,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太宰治与太宰治对视着,其中一个面露真心实意的茫然。
“……有时候我差不多可以理解为什么国木田君想狠狠给我一记头槌了,”武装侦探社的那个哑声说,“现在大概就是这种时候。”
他这句话难得说的真情实感,港口黑手党首领却不敢置信般微微睁大眼睛。
“开玩笑吗、你。”
首领罕见地哑口无言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侧面看了一眼:那是紧急出口的方向。
但是一瞬之后,这个险些要被另一个自己吓到逃走的黑手党首领,最终还是选择了连连反问:
“你真是‘太宰治’吗?”
“要不然别人也没有我这张帅气的脸吧?”
“你一直以来说的都是真话?”
“自杀主义者从不撒谎!”
“你……”首领停顿一下,几乎觉得词汇在喉咙里长出尖刺,伤得他鲜血淋漓:“你。目的是、——我?”
这句话说完,面前武侦太宰也禁不住瑟缩了一下,目光向旁边一溜。
“也不能这么说……”太宰嘟囔着,“主要还是为了这个世界啦。你这个家伙当然是其次,我这不是走在救人的那一方了嘛……”他含含糊糊的,把真心藏在言语背面。
‘笨蛋!你懂什么?我想救你。’
‘如同——’
‘救我自己啊。’
可是回避的本能让两个太宰治同时略过这个可怖的话题。首领迅速捕捉到关键词,敛着眉追问,“这个世界?”
太宰松了一口气,接过新话题,“是。你已经知道‘纯白房间’了?”他观察着另一个自己的神情,立刻从对方丝毫未变的神色间得到了答案:“那就好办了。我一直作为‘旁观者’,唯独本次才得以介入。听我说:这个世界不过是泡沫幻影,你费尽心思搭建的沙堡将于下一次海浪里冲刷殆尽。我不可能让这个世界化为乌有。”
这个结论背后的理由他们二人心底都心知肚明。首领太宰望向另一个自己,声线里浮现出一丝冷淡,慢慢说,“……我早就知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武侦太宰松了一口气,第一次在这家酒吧里浅笑一下,“我留了后手。如果能够借助世界的本源力量,说不定……”
这句话没能说完,太宰脸上浅淡的笑容又一次凝固了:
“你不信我?”
首领以冰冷的视线望向另一个自己,他望着另一个太宰治宛如凝视着他自己。
“我不信。”他听见自己不含丝毫温度的声音,“你只是一个连朋友都无法保护的无能的男人罢了。我怎么敢拿唯一的这个世界同你一齐下赌注?”
太宰治凝视着太宰治,这句话同时刺痛两个人。
另一个勉强闭了闭眼睛,又张开口,仿佛还留有什么未打出的底牌。
可是已经晚了。
从楼梯那端传来脚步声。先出现的是一双耐穿的皮鞋,接着是休闲西装裤,再往上则是短款沙色风衣。
在那个风衣的衣摆之下,显露出空荡荡的腋下枪套。
那柄手枪,正被它的主人拿在手里。
解决完敌人之后,织田作之助,应邀前来。
第197章 25
织田作之助的到来,打断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
两个男人抬头望去,同时露出粉饰的、回避的、勉强算是有的浅淡微笑。
其中一个说:“好久不见……”
另一个则立刻接着说道,“织田作。”
容貌与外形完全一致的两个年轻的男人,说是镜子的两面也完全不为过。
紧接着这两人一改片刻前的僵持,纷纷掩饰着什么一样行动起来。
坐着的那个站起了身,主动走到吧台后面,问“想喝点什么吗,织田作?”
另一个则终于落了座。他坐在距离楼梯最近的位置上,主动空出了中间的座位,同时代替织田作之助回答说:“我想,应该是‘螺丝起子(gimlet)’吧。”
站着的那个不再说话了。他低着头调酒,裹缠着绷带的手腕显出点不那么健康的清瘦,逡巡在空中辨别酒瓶的动作又显得生疏,好像头一次替人调酒似的;但这个人又很快表现出极快的学习技巧,把酒瓶拿下时便已经胸有成竹地准备好了下一步。
织田作之助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正在调酒的年轻男人,又以前任杀手的谨慎四处打量了一番酒吧。
这家他第一次到访的酒吧确实已经很老旧了。墙壁上熏染着斑驳的痕迹,那是客人经年累月抽烟草所留下来的;酒吧台同其余雅座的间隔也并不十分宽敞,是那种若有客人到来则会挤挨着走过去的距离。总体来说,这是一家适合同朋友闲聊胡扯、打发时间的酒吧。
——而不适合,同黑手党的首领交谈。
织田作之助想了想,从枪套里拿出另一把枪,还是走到中间留下的位置上坐下了。
“不要苦酒(bitter)。”织田作之助说。
站着的男人,身穿漆黑大衣而肩披殷红围巾的那一个,就不知为何自己对自己的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人说,“……我知道。”
酒吧里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爵士乐温柔地在唱着歌。
随后冰球在杯璧里轻轻撞了一下,一杯‘螺丝起子’与另一杯威士忌都准备好了。站着的男人默不作声将两杯酒分别放在二人面前,特意避开了吧台上摆放的两把枪。
他回避这两把枪如同幼童惧怕火焰,自欺欺人的模样又带着点与他本人气场不符的稚气。但另两人谁也没有指出这一点,坐在右边沙色风衣的那个也还在竭力扭着头、要把这个不中意的武器从视野边角里给排除出去。
将酒杯放下后这人也坐了下来,就在织田作之助的左边。一时间他却也没有喝酒:那杯先前调的威士忌里冰球已稍微融化了,稀释了一点漂亮的琥珀色。他好像突然有些茫然,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知所措。……这可真够叫人不敢置信的。
男人未被绷带遮掩的鸢瞳在空气里虚无地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什么话题般重新开了口。
“织田作。我有很有意思的事情告诉你,”他语调有点轻快地说,“之前我终于一个人拆掉了哑弹,还有改良了硬豆腐、比原版还要硬上三成左右!连老虎的牙齿都会被崩到哦!”他很有些得意的:“不管怎么说我都比另一个笨蛋更厉害吧?”
另一个笨蛋则不服气般“喂——”了一声,说,“就算如此,‘活力清炖鸡’和‘超人耐久锅’你肯定比不过我!”
对此,男人回以敷衍而挑衅的鼻音,转而以明朗的声线说:
“说起来。织田作,恭喜你获得小说新人赏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浮现出欣喜欢悦的笑容,这笑容完全冲破了这个男人身上压迫感十足的掌权者气势,让他看起来年轻爽朗如少年。
同时右边的男人也笑起来,微微晃着手里的酒杯,以织田作之助从没听过的雀跃语气说:“没错哦,织田作的文字读起来让人着迷,哪怕被国木田君掐着脖子都不忍心放下来、说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所以这就是这家伙躺在武装侦探社沙发上光明正大翘班的理由吗。
话听到这里,织田作之助不能够不去回应了。他摇了摇头说,“出版的不过是练笔时候的拙作,真正想写的东西还只存在于脑袋里。若说宏大的构思如冰山的话,我的文字还只是冰山一角,拙劣得很。”
另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怎么会……”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则接着正色道,“若你的文字还只是冰山一角的话,这个世界上可就没有能够融化冰山的人了,织田作。”
“谢谢,”织田作之助道谢说,“那么。这句话是‘津岛修治’的保证,还是‘太宰治’的保证?”
一瞬间,摇动冰球的声音停止了。通透的冰块在杯中原地旋转,逐渐融化为无迹可寻的水。
穿沙色风衣的津岛修治——太宰治,不由得露出有些悲伤的神情,仍勉强笑着,“织田作。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故意要欺骗大家的意思哦?只是为了芥川君,对,还有、主要是这个世界。……”
织田作之助打断了他:“所以声音和容貌都是,欺骗芥川也是为了他着想吗?”
太宰哑口无言般张了张口,虚弱地为自己辩解,“那个是、不能够让芥川君将计划提前,不得不做出的准备……”
织田作之助回以锐利的视线:“一大早聚集侦探社成员、在我取回录影之后故意拖延时间、利用孩子们将我从原定路线调走,这个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太宰脸上的微笑像是化作碎片一块块裂开,他在这样的追问下将眼神垂到另一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那个是。为了见到另一个人……为了这个世界……”
“够了。”织田作之助稍显粗暴地打断了他,“稍后我会将情况汇报给社长,这种情况不谨慎处理可不行,毕竟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有两个、并且其中还有一个卧底到了侦探社什么的……把这则情报卖出去的话恐怕会有千亿美元的入账吧。”
他说着将视线转去了另一边,他看着另一个“津岛修治”。这个人同录影带的画面里没有什么区别,同另一个“津岛修治”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安静、更疲累、更了无生机一点。察觉到织田作之助的注视这男人便静静抬起了眼睛:这一刻织田作之助突然觉得,这两人与其说是同一个人的镜子两端,不如说是分别行走在黄昏与黑夜里而形貌一致的影子。
他秉持着前任杀手的慎重,挥去了无关紧要的联想,只调整到最高程度的警戒,预备好迎接酒吧里黑手党的重重埋伏,冷静地问:
“那么。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大人要见我这种小人物,是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什么……吗。”首领太宰以空虚的声音重复道。他好像沉浸在一个终于被打破的梦里,汹涌而来的倦怠有一瞬间冲垮了这个男人高高堆叠的防线;可下一秒这位首领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他清醒了,他又修筑好了心底的围墙,他仍然是“太宰治”而坚不可摧。再一秒过去,首领太宰轻柔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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