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太宰却微阖着眼睛,唇角浮现出一丝预料之中的浅笑。
同时被他随手放在桌面的通讯装置开始震颤起来,看来已经有属下判断出本次事件的严重程度、开始一层层往上紧急汇报了。……太宰看都没看它一眼,反手把通讯装置扣在桌面上,反而自己跳下了座椅。这可真是一个显得有些少年气的动作。
有什么好汇报的呢?太宰平静地想。不就是敌人从本部大楼堂堂正正走进来、一路大开杀戒吗……想必血沫和脏器已经糊满了一楼大厅吧。还是没有半点进步呢,芥川君。
是的。肯定是芥川龙之介,不会有其他人了。
是经由中岛敦的手、向武装侦探社递出了黑色信封,被那个信封之中“芥川银”的信息捕捉到,犹如无头苍蝇直接撞进陷阱里一样盲目冲过来复仇的、芥川龙之介。
也是自从四年半以前便埋下的棋子与……等待了许久的最后一步计划。
太宰便又笑了一下。他心知这样的笑容只会叫敌人愈发戒备厌恶而已,却也不管了。他自欺欺人地想着等会儿的出门赴约可绝对不会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遭到同敌人一样的待遇呢?这可是最后的告别了。
像固执的小孩子不愿意接受自己不乐意听的假想一般,太宰幼稚地甩了甩头。他甩完头便像是扔掉了烦恼,脚步反而愈发轻快,两三步走到落地窗前,不是用遥控器、而是通过紧急按钮自己手动拽开了它。
————光。
属于落日的光。
橘红色的光。
直直落进眼底。
太宰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窗外的横滨。他望着这座港口之城、望着这座魔魅之都。夕日泛在海面如同破碎的金箔,橙红色调把漆黑的五栋高楼都照得暖了。太宰站在四年半最后的夕照之中,微微伸开双臂,拥抱了这个黄昏。
他的横滨。
他的世界。
——她多么美啊。
太宰治几乎没有遗憾了。
“……、…………”
可是,有那么极微小的一瞬间,太宰忍不住想:
如果……能把这个短暂的美梦,稍微再延长一些。不,只要再长一些就够了…………
不。
太宰在自己心生荒诞妄想与不切实际的期盼之前掐灭了这个渺茫的愿望。他心知肚明:这个由‘书’诞生、折叠在‘书’内页之中的世界,只是千千万万无数个平行世界之中的一个,脆弱而渺小。只要主世界中有人在‘书页’上进行了书写,其笔下的内容就会把‘书中世界’和‘主世界’进行替换,其代价自然是某一个‘书中世界’的崩塌,而这种崩塌甚至是无声无息的,无人知晓、也无法改变。…………他在妄想些什么不存在的奇迹?太宰治不是早就该明白了吗?“奇迹”这种东西——
是不存在的。
太宰垂下手臂,安静地眺望着窗外。
他等待着。
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结局。
等待这个短暂的美梦结束。……但是他可不想要看到小心呵护至今的小小世界被覆盖、所以就原谅他吧。对不起啦,大家。未来就交给敦君和芥川君守护吧,他就先逃走了。毕竟,太宰治是个胆小鬼嘛,对不对?
已经排除了所有人的办公室内,不会有人回答太宰心底的讥讽。倒是门口通讯装置传来声响。太宰简短地命令两句,把人放进来,心知肚明:他正在等的人到了。
“太宰先生,有入侵者。”
敦快步走进首领办公室说道。*
“看样子是呢。”
太宰没有回头,眺望着横滨的景色,一边回答。
敦快速把目光扫过室内:他没有找到长期守卫在首领身边的两人。的确。中原中也出差去了海外,芥川银刚被太宰两三句推了出门。停顿一下之后,敦又把视线放在透明化的窗户上,他欲言又止,显然想问明明平时都通过电遮光阻隔成漆黑颜色的窗户、今天怎么突然打开了、难道没有暗杀的风险、首领真的不要紧吗?可是首领常年的威严与距离感仍然淡淡地浮现在空中,哪怕太宰正背对他望着窗外。敦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咽回了关切——逾矩——的词语。
取而代之的,敦汇报了入侵者的情报:“突破了第一、第二层楼,异能力强劲,……是认识的男人”。
太宰并不惊讶,只是用冷静的声音说:
“终于来了呢。”
敦很惊讶:“您……已经知道了吗?芥川、我在咖啡馆里遇到的这个男人,会袭击黑手党的这件事?”
太宰并不说话,仅用沉默回答他。
敦沉思了一下,接着问,“那么,信封里银小姐的照片,莫非、也是您……”
太宰依然回以沉默,但显然这里是不需要使用语言便能够使双方都明白的场合。
这一次敦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默然许久之后,这位安静时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少年、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他好像从太宰的态度中已经确认了什么,静静地诉说着: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在您的计划之中。可以这样理解吗,太宰先生?”
太宰听到这句话,本想稍微解释两句,可不知从何而来的疲倦如海浪般突然淹没了他的口鼻。他徒然地振动了一下声带,却好像身处河底般发不出声音,唯独气泡从口中慢悠悠上飘到波光粼粼的河面。这可真是荒唐,太宰想,我怎么累得像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硬生生叫起来加班似的?他为这个突兀又好笑的念头哂然一笑,放弃了解释——反正等敦君和芥川君生死之战结束之后也还来得及。
这样想着,太宰便只是下命令道:“迎击入侵者,敦君。”
说完这句话太宰转过了身,打算从办公室后方的密道离开港口黑手党。
中岛敦还没有走。他方才颔首听令,这下看首领似乎不打算留在办公室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恐惧叫他脱口而出:
“太宰先生——您要去哪里?”敦浅浅吸了一口气,“不要、不要去危险的地方,拜托……求您。”
这声音战栗颤抖如剥去坚韧皮毛的食肉动物、只剩下柔软脆弱的腹部露在外面。中岛敦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经泪满双目,眨一下眼便要落泪。可是这也太荒唐了,他、……他为什么……他……
首领太宰好像浅浅笑了一声,又好像并没有。听见属下不成器而语无伦次的挽留,太宰把手抬起放在指纹解码器上,只微一侧头,留给中岛敦一个期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等候着一个明知结局的侧脸:
“我要去……见一个朋友。”
太宰无比温柔地说。
第209章 37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哪怕经过了痛彻心扉的一周目,在“Lupin酒吧”这个关键节点出现的时候,就算是心痛到眼泪都要流不出来……【弹幕】依然勉强提起一口气,要注视着……至少要注视这个男人走到他所选择的尽头。
而通过弹幕支离破碎的发言,将一周目里“Lupin酒吧”事件再次还原出来。
这对于纯白房间里的三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理解困难的,只有“将唯二的两位朋友全部都推开”——太宰甘愿这样做的理由。
可是。
随着时间逐渐推移,连将视线转移向左边屏幕都变得艰难。
身体所剩下的力气,好像只剩下注视着太宰……只剩下眼也不眨的力气,而已了。
屏幕里的男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
漆黑、殷红、苍白。永恒不变的三原色,如烙印般成为了这个男人的标志。
——但是仔细想一想,永远定格在这一刻的男人,穿上这套衣服也不过四年半而已。
太宰走过夕阳下的横滨。
他从港口黑手党首领办公室后方的密室走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他脚步不快,只是目标既定,便始终未曾停顿过。他用漆黑皮鞋的鞋底丈量着这个城市,一寸寸走过这条被雨水洗刷干净的街道。他又如初生的孩童般,像第一次看见一样用自己的双眼凝望着这个城市。他看着染成金橘色的天空,看着五栋直入云霄的高楼,看着红砖墙的古旧建筑,……看着看着他便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太宰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同另一个自己完全重叠了。他其实无需刻意模仿、要摆出逗人发笑的模样、仿佛已经忘掉了笑容真实的形貌。太宰治与太宰治实在是镜中的正面与背面,他本就没有必要着意捏一个武装侦探社的面具出来面对来人。他不知道自己本就没必要持以小心翼翼的态度……自然也不知道,他一路上连微小的动作与神态,都同某一条时间线上走过这条道路的男人、一模一样。
太宰在下个路口向里转,娴熟地避开了街巷里堆叠的纸箱与杂物,抬脚跨过不知是谁丢弃在这里喝了一半的酒瓶。他的动作灵活轻巧,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暗巷尽头便是他这次出行的目的地:霓虹灯箱上印有“Lupin”标志的一间破旧酒吧。
现在还没有入夜,并不是酒吧的营业时间。
那扇门自然紧闭着,散发出拒绝邀请的意思。但是这位首领并不介意,反而微微一笑:这就是他提前到达此处的理由了。
太宰钻进门中。Lupin酒吧是间位于地下室位置的酒馆,坦白来说面积并不大,客人从过道里走过都要侧身;更不用提酒吧还上了年头,连墙面都显露出被烟灰熏黑的痕迹。但是太宰踩在木质的楼梯上时本能般便笑了起来。他无法控制地回想起那些夜晚:不曾提前约好过而仿佛偶遇般坐在这家酒吧里喝酒的时刻,圆润光滑的冰球随着摇晃撞击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口中不停抱怨着一些无聊的琐事,即便如此闲扯着打发时间却也很放松……三个人一齐碰杯……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照片……下一秒太宰又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他自己的回忆,他有点痛,但是也习惯了。便又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太宰从斑驳的幻想之中穿身而过。他走到酒吧台前。那位鬓角已有白发的调酒师点了一下头,沉稳而平静地放下擦拭酒杯的布,如事先谈好的那样,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有看见的,转身走了出去。
太宰安静地望着调酒师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人喊住,跟他说:和我聊聊天吧。什么都行。酒吧柜台里有没有藏一瓶洗涤剂呢?或者锤子呢?还是说特制激辣咖喱饭呢?哎呀,老板,连你的声音我也好久没听见过啦。……下一秒太宰又一次意识到:这也不过是他第一次踏足Lupin,不管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初见,他又怎么能够在这里提出失礼的请求?无形状的胶水黏住那两片能够挑拨整个敌方势力自相残杀的嘴唇,太宰说不出话。
那既然没有话可以说,不如行动起来吧。
太宰站在原地怔了怔。他那个无时无刻不运转着庞大计划的大脑有些晕眩,好像是……对了,太宰想,一定是闻到Lupin酒吧空气里的酒香就微醺了吧。他难得放弃了思考布局、权势、贿赂与军火。站在一切开始与结束的锚点,太宰突然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了。……就让他自欺欺人一次吧。
这个男人静静走到吧台后面,目光在酒柜上逡巡。他先是想都没想就把手伸向了‘螺丝起子’,伸到半途又犹豫了,微微收了回来。那根纤长而同样没什么健康颜色的食指轻轻擦过酒瓶,玻璃触感直接接触到指腹,留下冰冷的触感——与这位黑手党首领的指纹。但是太宰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反正都要结束了;从今天之后,“先代首领太宰治的指纹”,恐怕会从黑市榜单上崩盘般疯狂跌价、成为最不值钱的东西吧。……那倒也不错。
那么,他给自己调一杯什么呢。
距离上一次太宰喝酒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总之谈判场合下那些心思诡谲的酒类太宰是不会把它们归类于“饮酒”这一栏的。不过太宰望着一排排熟悉的酒名时略一凝神:他觉得这些酒名很有些熟悉,但是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什么。这让太宰略有些困惑,最终归因于他曾经……啊不不不,果然那还是另一个“太宰治”的记忆吧。
这个想法让太宰又有些想要苦笑。不知道为什么他自从来到Lupin,就已经接二连三好几次想起主世界的那个家伙了。但是这毕竟是没办法的事情,太宰有一瞬间微微低头,对照着吧台上方昏黄微黯的灯光,凭靠着酒瓶上玻璃的反射,他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恍惚间竟错觉另一个自己像也曾身处这间酒吧似的。
……算了。他一定是疲累得过了头。在这里犯什么傻啊。
太宰挥去了这个荒诞的念头。他的手指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略过了威士忌酒,轻轻放在琴酒酒瓶上。
他调酒的动作带着明显的生疏,像是第一次调酒似的;但学习的速度又是这么快,没多久便翻找出了自己所需的酒具与材料。太宰把冰块放进摇酒壶,等用苦酒洗过酒杯后便把冰块倒出来,接着又往摇酒壶里倒进琴酒和贝尔摩德苦艾酒……想了一下之后太宰调整了比例:果然还是甜一点比较好。摇晃均匀后太宰便把酒倒进酒杯,装饰的时候太宰犹豫了一下,他在薄荷、柠檬与橄榄之间选择了绿色的那个。——完成了。这就是一杯干马天尼。
端着酒杯,太宰做到了酒吧台前、最里面的位置上。他把右边的位置全部空了出来。
现在,空气里已全都是干马天尼的酒香了,它萦绕不散,像是忠心耿耿而黏人的大型动物,不知为何总能想到只银白长毛的大型犬似的,或者小型而优雅的猫。……哎呀,这个联想也太过于无厘头了一点吧?哪怕没有人吐槽也不能这样天马行空。太宰被自己奇妙的比喻句给逗得扬了扬嘴角,低头啜饮了一口酒。无色透明的酒液轻轻一动,倾倒进男人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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