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回去,在那户人家里我就是个多余的累赘,没人正眼那我当个人看。不管是照顾还是陪伴,只要是何先生在一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愿意照顾您一辈子,求您别赶我走!”
“我有手有脚,不需要让人照顾。”
“先生,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都跟了您这么多年了,能不清楚吗?这么多年,也没见您有成家的意思,若是我再走了,留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就连这个家也会变得空空落落的没有半点儿人气儿……”
“一个人才清净。就算你现在不走又能陪我多久呢,谁又能永远陪着谁?你总有一天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不会的!先生说的那些我从来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想!我只知道先生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我只知道只有在这里我才过得自在开心。如果可以我愿意从此日日陪在先身边,陪先生一辈子!”
不等裴敏知把话说完,陈念安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微微气喘着,拧着眉,瞪着眼,语气异常坚决。
裴敏知神色一凛,这样决绝的目光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可是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孩子,又懂得什么是一辈子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走近陈念安,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他的语气温柔下来,就像在哄当初那个七八岁的孩童。
“好了,别气了,先生答应你便是。”
“什么?答应我什么?”
“自然是答应你做我的书童啊。”
“哦,好!”
陈念安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挠了挠头。他的心很快被一阵狂喜填满了,但狂喜之余仍然有一个角落被莫名的没落啃噬着。
*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不经意间,十载光阴已过。
陈念安在院中铺了一卷草席,将两只木箱中地书册一本本在上面铺平晾晒。他做事晓得轻重,深知这些书都是先生的宝贝,动作起来自然格外小心谨慎。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先生百般珍藏的竟然全部都是医书。先生平日嗜书如命,涉猎的领域极广,唯独从在没有看过医学方面的著作。
想此种种,其中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忠。
“先生,这些,这些书都是您的吗?”
陈念安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正在一旁帮忙整理的裴敏知闻言点了点头。
“原来您还懂得医术!为什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
裴敏知不知听到没有,兀自出神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泛黄发旧的薄薄纸张,半晌方才喃喃回了一句,
“略通一二罢了。”
“先生既然通晓医术,当初来朱家庄时为何没当个悬壶济世的郎中,反而要做书堂先生,劳神费心地照顾一群小孩子呢?啊,我知道了,先生,您不会就是传说中归隐山林的神医……您这么年轻,应该叫什么才好呢?神医哥哥?”
裴敏知情不自禁来回摩挲的手指悠地收回,缩进了宽大的衣袖里。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薄唇紧抿似乎在竭力隐忍着某呼之欲出的痛楚一般。
“先生……”
陈念安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万分后悔懊恼自己口无遮拦。
“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你把这些整理完了才准进屋。”
裴敏知的神色很快恢复了一些,他如往常一般淡淡地开口。既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也没有丝毫责备。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言不发地径直回屋去了。空余一院子被岁月斑驳了墨迹的残卷,随风翻卷,沙沙作响。
陈念安奇怪地看了一眼那道消瘦的背影,总觉得今天的先生有什么地方不同寻常,一向沉稳淡漠的步伐,看起来似乎透着几分落寞虚浮。
裴敏知拖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腿坚持着走进里屋,坚持着将门关好就已经用尽了剩余的力气。只觉得自己原形毕露,行将就木。耄耋老人一般佝偻着脊背,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床榻边,一下子跌坐其中。
刚刚一句神医哥哥,勾起了多少痛惜的过往,一时几乎令他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行医问诊了?
十年了,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十年了,他闭目塞听努力抛却一切前尘过往,把自己伪装得这么好,封闭得这么好,几乎让自己活成了另外一个人。带着副毫不相干的躯壳,游走于苍茫世间。
他把曾经的热爱和信念统统抛弃了。
既然谢伯和冯春都不在了,一个人继续从前的生活,只会徒增伤悲。
第60章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心思细腻的陈念安没有早早进屋打搅先生午间休息。他坐在屋檐下,静静守着一院子的书册经受阳光的曝晒。
可是一直等到日薄西山,还没听到先生起身的动静。
陈念安自己把书重新收回了木箱里,又去厨房熬了一锅粥,简单炒了两样青菜。往常都是裴先生为他准备饭菜,他很少有机会插手。虽然简单的家常菜他看都看会了,做出来的饭菜模样也不差,至于味道却全无把握。
陈念安进屋去叫先生,裴敏知侧身背对着他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不只是睡着还是醒着。平日里他对自己照顾得细致又周全,却连被子都不记得为自己盖上一条。
明明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像一棵树,默默地撑起一片天地。多年来为自己遮风挡雨,给了自己一个像样的家,让自己习惯了依靠和仰望的人。此时却把身体微微蜷缩着,任凭粗糙的衣衫勾勒出身体越来越消瘦单薄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陈念安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陈念安凑近了喊他。
“先生?”
裴敏知没有回答,陈念安只捕捉到了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虽然他住进这间屋子不久,裴敏知就为他新做了一张木床。但由于老宅子房间有限,他们师生二人仍是一直睡在同一间屋子里。陈念安早已习惯了听着先生清浅的呼吸声入眠,绝对不会忽略掉如此明显的异样。
他连忙伸出手去,试探先生额头的温度。手指拂过肌肤上那些习惯性蹙起的细微纹路落到实处,谁知手中的感觉不似他以为的那般炙热滚烫,反而触手一片湿凉。
他摸到了一头的冷汗。
陈念安心头一惊,连忙打水拧了一条帕子,轻轻替裴敏知擦拭。先生之前发过几次高热,有惊无险地照顾下来,陈念安勉勉强强算是有些经验。可这次的情形与以往全然不同……
又望了一眼窗外的朗朗晴空,应该也不是一到阴雨天便来势汹汹,折磨得裴敏知坐卧难安的腿疾犯了。
陈念安手中的帕子沿着裴敏知汗湿的痕迹一路向下,擦过鬓角,脖颈,锁骨。一时心中不安,没有控制好手中的力道,下手略重了一些。一直在昏睡的裴敏知似有所觉,眼睑轻颤,不出片刻竟睁开了双眼。
他似醒非醒,忽然急切地伸手抓住眼前人,将人用力拉近自己。两个人近在咫尺,漆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进对方的眼。
陈念安望着裴敏知黑沉沉,雾沼沼的眼,和他瞳孔中是惊慌失措的自己撞了个正着,心跳不受控制得猛然加速。
裴敏知凝视的那个人明明就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
那目光好似落不到实处,又好似凌厉地要将自己的灵魂洞穿。其中隐而不发的深情万般忍耐让陈年安觉得新奇,陌生。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其他的什么,他急于抽回自己的手,可是慌乱中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先生,你怎么了?”
裴敏知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只盯着陈念安的双眼不放。直到他对着自己沙哑地念出那个名字,陈念安才终于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先生的意识根本不清楚,他看进了眼里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自己。
“小春儿?”
又是这个经常在梦魇中折磨先生的名字,他会是先生曾经的心上人吗?陈念安胡乱猜想着,心头的烦闷几乎压抑不住。
“小春儿?小春儿究竟是谁,先生?”
也许今天就能够得到答案,陈念安脱口而出,问出这个困了他很久的问题。虽然隐隐的知道有些东西一旦了解了,就再也无法做到坦然以对,但他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裴敏知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春儿,你为什么要走?
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可你为什么真的走了?”
“那只是,只是一句气话,我……
你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对不起,公子没守住你……”
裴敏知口中喃喃,将陈念安的手越攥越紧。
“先生,你弄疼我了。我不是小春儿,我是念安啊!”
听他喊疼,裴敏知猛然松开手,茫然地瞧了他片刻。紧接着用无措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阻止无声流淌的悲伤被旁人瞧见。
“你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这么多年了,我不敢离开这里一步,不敢去找你,就怕万一哪天你来了会找不到我……”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过得好不好?我,对不起……”
裴敏知说得颠三倒四,陈念安听得懵懵懂懂。可他年纪再小也懂得悲伤的滋味。如果先生眼中的自己不做点什么,眼前的先生似乎随时都要被悲伤吞没了。
于是他重新鼓起勇气,缓缓试探着拉开他的手,迎接他的目光。
“我过得很好,我不怪你。”
裴敏知的眼泪终于不受阻拦地滴落下来。
人一下子变得乖顺安静下来。
在陈念安的搀扶下终于重新躺回床榻上,陷入了短暂的安睡。
这次裴敏知的病来势汹汹,症状又不典型,直教人在病榻上缠绵了好几日,方才极为缓慢地好转起来。
裴敏知自己倒不觉得什么,病痛对他来说不比漫长无望的岁月更难熬一些。何况梦里终于能够再次见到他,哪怕那是一次次揭开经久未愈伤疤的梦魇,只要能再看清他的脸,他仍然甘之如饴。
直到他的视线足够清明一些,看清楚陈念安因为连日照顾他,又是急又是累,折腾得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脸时,才发觉心头酸楚,生出了对这孩子的一丝愧疚和怜惜。
他撑着身子靠坐起来。
“念安,明日陪先生一起去镇上逛逛吧。”
在他眼里,陈念安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一听先生要带自己出去玩儿,眼中光芒大盛,俨然已是迫不及待了。
可高兴之余,心头又生出一丝奇怪。
裴敏知素来不喜欢热闹,平日里鲜少与人来往不说,带着他出门逛街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除非是,除非是为了每年的那一日……
第61章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先生是不是想去镇上给谢爷爷买酒了?可现在离谢爷爷的忌日还有些时日。先生莫急,等过几日身子彻底养好了再带念安去也不迟。”
谁知面色仍旧苍白如纸的裴敏知竟摇了摇头。
“这次不是为了买酒。”
“那是为何?”
“中秋快到了。”
“所以呢?难道先生是要带我去看灯会?可是先生以前从来不过中秋的啊,今年为什么突然变了?”
为什么,为什么?
裴敏知也在反反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
念安这孩子眼中的突然转变,事实上让他从身到心,经历了整整五年时间的磨砺。
痛苦,悔恨。
思之如狂,求而不得……
他隐忍了整整十年,压抑了整整十年。以为只要对过往的一切避而不见,以为只要将自己变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就可以让锥心之痛变得麻木。
缘木求鱼,终是徒劳。
罢了罢了,如果这一份情,铭肌镂骨,注定难舍难了,又何苦非要将其生生抽离,让自己血肉模糊,痛彻心髓。
罢了罢了,还不如守着回忆,沉湎梦境,了此一生。
裴敏知抬起疲软的手臂,扶住额角,不小心将心事脱口而出。
“罢了,罢了……”
他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让陈念安误会得不轻。
“先生,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我去,我去!我愿意去!”
陈念安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裴敏知的衣袖。
裴敏知重新落到他脸上的目光带着瞬间的茫然,愣了愣才中午说道:
“好,我病了这几日,孩子们的功课也耽误了不少。明日让孩子们都到学堂来,等晌午散学了,我们就出发。”
裴敏知淡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陈念安觉得那笑容一下子驱散了连日拢在先生眉头的病气,温柔得让他凌厉的五官少了一些锋利的棱角。
没听到陈念安叽叽喳喳的回答,裴敏知低头看他。这才发现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孩子,把雀跃和欢心都收敛了起开。大眼睛里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专注和平静。
“念安,怎么了?”
“先生,你平时也应该多笑笑的,就像刚才那样。”
“怎么,是不是先生对你太严厉了?”
“不,先生严厉是应该的。但是先生笑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觉得很好看!”
*
马蹄轻响,裴敏知和陈念安和同村的几位乡亲一同坐在赶往城中的平板马车上。
车上的气氛一度因为裴敏知的存在而些许凝滞。裴敏知身穿一身素淡的长衫, 斜倚在车身最里侧,脸上的苍白尚未褪尽,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陈念安心里着急,为了不让那些带着十分的不自然又忍不住窥探的目光不再干扰先生休息,强装热络地同众人攀谈起来。
一路颠簸,好在赶到城里的时候正赶上中秋这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大街小巷处处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陈念安扶着裴敏知下了车,在满天灯火下缓缓而行。他的腿平日看不出什么,毕竟不比常人灵便,于是很快和众人走散于喧哗热闹的长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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