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年深居简出的生活,如今的一切都让裴敏知觉得恍如隔世。风云变幻几番轮回,转瞬之间物是人非。就连满街的灯笼都比以往式样繁复,质地精良了许多。
不禁感慨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陈念安更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漂亮的景致,一双眼睛显然已经不够用了。一时间一个沉湎心事,一个耽于美景,谁都顾不上言语。
等陈念安终于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在灯海人潮中徜徉了许久。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去看先生的脸色,怕他触景生情,又被眼前的一幕勾起伤心往事。
眼前地裴敏知却给了他另外一份惊喜。他嘴角带笑,眼中映满了璀璨灯火,脸颊上铺了一层灯笼的红。他觉得此时此刻的先生终于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了,让人可以靠近,可以倾诉。
先生现在的心情应该很好吧?
于是他也莫名生出一股勇气。
“先生,这里太美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先生以前见过吗?”
“嗯,我见过一个比这里还美的地方。”
“是和那个叫小春儿的人一起吗?”
裴敏知呼吸一滞,垂眸望进他的眼。
“念安,你是怎么知道小春儿的?”
尽管那双眼里没有丝毫怒意,陈念安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惹你不开心。只是,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先生在梦里念叨过太多次,平日里又绝口不提。所以我才忍不住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陈念安,你一个小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心事?”
“先生,我已经不是初见你时那个八岁的小孩子了。我今年都十八岁了!”
裴敏知隔着重重的灯火打量他,当真第一次发现他的眉眼已然褪去稚嫩,有了些许成熟硬朗的轮廓。
“原来念安已经长大了……”
裴敏知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顶,伸到半空,手又迟疑着缩了回来。他已经长大了,不想自己再像小时候那样哄他了吧。
“是啊先生,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什么事先生可以说出来,让我帮您一起分担。就算我帮不到您,也可以做一个倾听者啊。我不想看到先生心事重重的样子,更不忍心听到先生半夜里不安的呓语……先生,我只是想帮你。”
“谢谢你,念安。他,是我的爱人。”
陈念安做足了准备,仍然止不住慌乱。
裴敏知的声音在继续,没给他平息这份慌乱的机会,他就只能心乱如麻地继续听下去。
“冯春是他的名字,比你大上十岁,如果你愿意倒是可以叫他一声哥哥。”
“哥哥!”
陈念安没忍住惊呼出声,这声音又涩又黏。他心潮翻涌,莫名的躁动,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轮番上涌,将喉咙堵了个结实,最后也只有几分震惊,讶异泄露而出。
作者有话说:
最近极端天气很恐怖,大家注意安全!为了调整字数,这章的开头挪到上一章结尾去了,小天使们需要的话可以倒回去看一下~
第62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冯春哥哥……”
陈念安毕竟是个冷静稳重的孩子,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很快便强迫自己冷静下下来。
先生说得每一个字都已经超脱了他的认知与想象,但只要冷静下来略加思量又觉得亦在情理之中。先生身上有很多未解的谜团,如今只稍他方才的一句话,丝丝缕缕的线索串联起来,自动给出了所有的答案。
他为什么对所有女人敬而远之。
为什么每一次有媒人主动登门都被他毫不犹豫地婉言谢绝。
为什么仔细珍藏着许多医书却从来没勇气看上一眼。
为什么总是不经意地凝视自己的眼睛,目光哀伤,却又像是越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
他的一生,虽然尚无半点情爱方面的经验,但懵懵懂懂之中,又发觉自己对这种禁忌的感情似有通感,天生不带俗世的偏见。
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先生。
仿佛只要是涉及到先生的事,他总能生出足够的体谅和包容。
裴敏知自然也是体谅和包容的,他将陈念安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坦诚又温柔,不强求也不躲闪,只是给了他足够多的时间平复自己。
“念安,你还想知道吗?”
直到那温柔的声线再次响起,陈念安终于从纷乱错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想也不想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
结果话一出口他突然又后悔了。
先生清隽疏朗的容颜拢了层光辉,似近似远,挑起心中隐秘的不安,抗拒。
他迫切渴望了解裴敏知,但不应该是在今天,不应该是现在,至少不应该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下谈论着另外一个人,他站在疏疏明月下有些自私地想。
“先生,你答应我今天是出来玩儿的,可不可以等我们回去……”
裴敏知立刻从善如流地回应。
“好,念安说的对。先生答应过你的,今天我们要玩儿得开心些,其他的什么都不去想。其余的若你还想知道,等回去,等回去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陈念安疑心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急忙开口解释。
“对不起。先生,我是不是很自私。只是今天难得跟先生一起出来散心,念安不想让过去的回忆惹得先生难过。”
明明是他自己渴望了解,事到如今却又退缩。
“没关系,是先生考虑不周。念安,肚子饿了吧,我们不如先去吃些东西。”
裴敏知领着他缓缓朝街边走去。
“想吃什么?”
陈念安不舍得让先生拖着伤腿奔波太远,指了指一侧街道空地里支起大伞的面摊。
“吃面可以吗?先生。”
“好。”
两人在人头攒动的摊位前坐定,各自点了一碗阳春面。
安顿下来才发现,这面摊地理位置绝佳,无外乎生意异常火爆。正对面的护城河上有顶着大红灯笼的渔船渐次划过,背后街道上门庭若市的茶馆,酒楼,当铺,青楼等鳞次栉比。不时便有暗流涌动的哗哗水声伴着靡靡乐音争相入耳。
*
一碗面还没来得及下肚,身侧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出来了,出来了!走走,赶紧过去看看!”
裴敏知和陈念安抬起头来,寻声望去。灯红酒绿,乐声大作,吸引着大批游人争相而至之处俨然是一座刚刚开门营业的象姑馆。
裴敏知停了筷子。
陈念安也随着先生的目光好奇地向那处张望。
不必开口询问,四周热烈地攀谈声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
“喂,美人要出场了,你怎么还坐得住?”
“一男的,有什么好看的?”
“美人美人,美就够了,还分什么男女啊。”
“得了吧,爷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识过!我就不信了,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出什么好货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人可是这象姑馆花重金刚刚从应天请来的。 据说在应天也曾红极一时,那可真是美艳逼人,声名远播啊。”
“这种话你还真信啊?要我看不过是个年纪大地过气小倌儿。应天混不下去了,专门跑到这里哄骗你们这些见识短的。”
“嘿嘿,你这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这个小倌儿儿年纪大是大了点,可架不住身段好,长得又勾人。前几日我有个兄弟特地去见识过,回来连魂儿都给勾走了,愣是四五日没回过神儿来。据说那皮肤跟煮熟的鸡蛋似的又白又嫩,那骨架子比大姑娘还要纤细玲珑,脚踝细得一手就能握过来……”
陈念安光听了几句已然面红耳赤手心发烫,将头低得几乎要埋进面碗里。却又禁不住好奇,小声嗫嚅着询问裴敏知道:
“先生,当真有男子愿意做这种事?”
许久没有回应,陈念安抬头看去。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裴敏知面色煞白,双手颤抖,拧成深深川字的眉头下瞳孔失去焦点。
陈念安从没在他清醒的时候,在他的脸上看过如此激烈的情绪。
“先生您不舒服吗?”
他伸手去搀扶裴敏知,却被大力甩开了。
裴敏知霍然起身,跌跌撞撞朝仍在大肆谈论的几个汉子走去。
“那人叫什么名字?”
“啥?”几个人似乎被裴敏知狠戾的模样吓住了,一时瞠目结舌。
“我问你他叫什么!”
裴敏知一把钳住那男子的手臂,红着眼,白着脸,表情悚然,如同前来索命阴差。
“哦,哦,你说那个小倌儿啊,好像见什么哥儿来着。你看我这一着急,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呵呵呵……兄弟要是想看你自己去那边看看啊,只要银子够,随便你怎样,何必真么猴急……”
“先生!您先松手!”
陈念安飞奔上前制止。
裴敏知松了手,身影却猛然一个摇晃,挣脱了陈念安的搀扶,一个人朝着被人潮层层包围的男馆门口走去。
“这人是不是有病?!”
“呸,玩儿不起就别玩儿,这幅样子吓唬谁呢?”
在身后此起彼伏的谩骂声音中,陈念安没来得及追上那一抹单薄背影,他已经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摇摇欲坠,在仍旧不断奔涌而来的人潮裹挟下颓然倾倒。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能见面喽
第63章
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
“公子,公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将裴敏知从混沌中唤醒。
清凛干净的声线,从未有过的好听。带着三成愁肠百结的幽怨,七成蚀骨深情的温软。
是谁在唤他?
试问这间屋子他已经住了将近十个年头,自始至终孤身一身。
裴敏知在熟悉的粗糙木质床榻上睁开眼睛,窗外天光大亮,日头正盛。所有景象都被灿白的光包裹着,明晃晃的,让刚从黑暗中挣扎过来的人一时难以适应。
原来是个梦。
他揉了揉昏沉沉的头,挣着靠坐起来,半睁着眼帘缓缓打量四周。屋里空无一人,他依旧形单影只。一切老旧的用品陈设是经年同他日夜相对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不知为何,心头涌起强烈的错位感,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口中干渴难耐,裴敏知呆坐着缓了片刻,起身下床找水喝。桌子上的茶壶是空的,他抬脚接着往院子里走。
没等跨过门槛,余光猛然捕捉到,正对着屋门的院门外边,站着一个人。
只一眼,那道清丽的轮廓便令他心跳如鼓,呼吸骤然粗重,手脚筛糠一般颤抖。刚刚准备一脚跨过的矮小门槛,就轻易地将他整个人绊倒在地。
饱受旧疾折磨的右腿重重磕在地上也止不住心头狂喜。
狂喜之余是兵荒马乱的不知所措。
“小春儿!”
“是你回来了吗,小春儿?”
“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裴敏知笑着流泪,磕磕绊绊地迎向那个人。
疲软虚弱的身体不够支撑那颗被急迫疯狂占据的心,为了走近他,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苦涩地想,惶恐地想,自己一定浪费了太长时间。长到足以完成一个久别重逢的漫长拥抱,长到让跨越千山万水长春率先朝他奔赴而来的人心生失望。
可冯春只是安静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进,裴敏知终于可以看清他了,尽管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更加舍不得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他哑然发现,将近十载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莹白如玉的肌肤,精雕细琢的五官,熠熠生辉的眼眸,无一不跃动着岁月洗不掉的美好。
多年来他的小春儿竟然容颜未改!
“小春儿,你……我……”
来不及问出口的,来不及倾诉的,悔恨,思念,担忧,祈盼,太多太多,全部化作无声地哽咽……
裴敏知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漫长岁月里积压在心底的言语似乎统统化作泪水奔涌而出。
可冯春平静极了,既不像因他失态痛哭有所触动,也没有被久别重逢的狂喜掌控。他只远远地看着他,朝他微笑,却始终不肯走近一步。
*
裴敏知朝他张开双臂,却没有拥住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几乎燃尽理智的疯狂渴望,触碰,抚摸,亲吻,尽数落空。
冯春轻飘飘地退后了几步,躲开他的怀抱,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淡了。
裴敏知心脏剧烈收缩,苦痛侵蚀四肢百骸。伸出的手脱力般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小春儿,你是不是还不肯原谅我? ”
“我花了整整十年,终于等到了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裴敏知近乎哀求地去看他的眼。
冯春琥珀色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
他既没有点头摇头,也没有抬手比划什么。嘴巴闭着,脸上是裴敏知从没见过的陌生情绪,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狂涌,像暴风雨肆虐之前的风平浪静。
是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让他的脸看起来不再像一副毫无瑕疵的精致的面具了。
只有一瞬间裴敏知就心软了。
他有什么资格质问他指责他?
“没关系,小春儿没关系。如果不想说,就什么都不用说。”
“是我亏欠你的,是我亏欠你的!我亏欠你那么多,你想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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