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思苦想,慎之又慎。
一方木屋之中明明暗暗,光影交替,埋首于桌前的那个人中枯坐良久,终于提笔在纸上一蹴而就。那是他结合冯春的病症,倾尽毕生所学重新拟的一个新的药方。用那只僵硬到麻木的手写出来的字凌乱又潦草,难看至极,裴敏知却小心翼翼地的捧着它摩挲许久,才宝贝似的藏进了怀中。
药方有了,药材却还是一个问题。方才他已经将能找到的药材来来回回仔细清点了好几遍,他自己带来的那些远远不够,冯春药箱里药材种类虽多可惜几乎都快要用尽了,勉强凑了个七七八八可还是欠缺几味关键的珍稀药材。
裴敏知不敢耽搁,连忙找成小酌商量了此事。虽然此时城中瘴气弥漫民生凋敝,几乎成了一座鬼城死城,他们还是决定去城里的药铺碰碰运气。
成小酌看出裴敏知不放心离开冯春片刻,于是自告奋勇地揣着这张救命的方子,全副武装地奔出去抓药。她走的时候信誓旦旦的,天擦黑时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裴敏知心头咯噔一下。
*
一进门她就粗鲁地扯下了脸上的黑纱,一张小脸狠狠地垮了下来。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蒙了层雾,委委屈屈的,又像是带着气,还没张口,眼尾又迅速红了三分。
“裴叔叔,药我没抓到!”
裴敏知张了张口,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成小酌半晌没得到他的回应,便憋不住赌气似地控诉。
“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药房早就关门大吉了,哪儿还能有药留给我们啊?我跑遍了整座镇远城,吃了一肚子的闭门羹!那些碎嘴的还一直嘲笑我,说我白费功夫异想天开……”
“ 是啊,当下城中百姓眼看着连饭都吃不上了,逃命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能有药材卖?小酌,是叔叔让你受委屈了。”
裴敏知明明在对她说话,却握紧了冯春病骨支离的一只手。不住地摩挲,揉搓,恨不得将自己的温度一股脑儿揉进他的血肉之中,只求让它变得不再那么冰凉一些。
“叔,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不能让他在这里等死……”
“什么,你要走?你要带他走了!?”
“明天我带他走。”
成小酌闻言大惊失色,刚刚因为强忍着情绪被憋红了的大眼睛里一下子突兀的蓄满了泪水。
“你们就这么走了,你们不管我了!?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裴敏知连忙站起来,走到不停落泪,仍旧倔强地瞪着大眼睛质问他的成小酌身边。他是不太会哄小孩子的,虽然陈念安在他身边长大,但那孩子一向乖巧懂事,鲜少有让他操心的时候,更别说像成小酌这样感情用事把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
因为她是女孩子,动作不好显得过分亲昵。想了想,裴敏知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没想到刚想开口宽慰两句,腰肢突然被这孩子伸手紧紧环住了。少女稚嫩却略带英气的小脸蹙成一团,十分难耐又坚持地紧贴在裴敏知的胸膛上,泪水将他的外衫打湿了好大一圈儿。
“神仙哥哥答应过我的,要带我走,你不能不管我!”
“好,小酌,跟叔叔一起走。既然是冯春答应你的,我无论如何也会帮他做到。”
“叔叔,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可以骗我!”
“叔叔是认真的,也希望你能认真听我说。”
裴敏知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拉起来,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居高临下地认真看着她,带着家长的威严,同时也带着大人的诚恳。
“小酌,明天我要带小春儿回家去。这一路上路途遥远,风餐露宿,舟车劳顿是免不了的,甚至还有可能面临各种无法预知的危险和变数。你愿意跟着我们,今后就是我们的一家人,叔叔自然会竭力护你周全。只是叔叔是个粗人,还要时刻顾及你小春儿哥的病情,一个人分身乏术怕是难免有忽略你委屈你的时候。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若是跟着我们,是少不了吃苦的。
叔叔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不论别人答应过你什么,未来的路都是你自己的。现在还有一晚上的时间供你好好考虑,答应叔叔,今晚你再好好想想,好吗?”
成小酌瞬间被裴敏知的样子镇住了坚毅的,强大的,沉稳的气场从他略微粗糙的脸孔中透出来,让他的脸孔看起来格外英俊,是和神仙哥哥不一样的美。
成小酌甚至不能继续跟他对视,
“不用再想了,我没什么好想的,反正就算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只要你们别反悔就行!”
她倔强地错开了自己的头。
“好,一言为定。”
裴敏知伸出小指想跟她勾一勾手指,不想却被小丫头嫌弃地躲开了。
“叔叔,你别老拿我当小姑娘看!”
“什么?你不是小姑娘又是什么?”
成小酌忽然住了口,深情颇有些不自然,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言语不详地岔开了话题,
“反正我没那么幼稚……叔叔,一路上你尽管赶路,我帮你照顾神仙哥哥!”
“好。今晚简单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尽早启程出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醒啦~
第71章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
决定离开之后,余下的是长夜的寒凉与寂静也无法平息的紧张与慌乱。这是两个人重逢后共度的第一个夜晚,也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紧张与慌乱。
喂饭,喝药,擦身,按摩,裴敏知守在冯春身侧,凡事事必躬亲,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分明是沉稳淡漠惯了的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确是鲜见的谨小慎微,动作起来也毛手毛脚磕磕绊绊。不是不小心撞到桌角,发出轰然巨响,就是打翻了药碗将自己的手背烫出一片猩红。此番情景任谁见了少不了揶揄一句心浮气躁,可床上的冯春一动不动,好脾气地忍耐他的一切,一如从前。
可他越是无知无觉,裴敏知越要动个不停,若守不住这把光,打不破这一片静,他怕自己瞬间就会被黑色的死寂所吞噬。
新开的药方因为缺少药材不得已又进行了几次改动,已经喂小春儿喝过三次了,不论效果如何今晚多少都应该出现一些反应。借着微薄的烛光,裴敏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冯春的脸。他清楚明天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等着他,为了保存体力,他应该强迫自己休息的,可他万万放心不下,小春儿身上发生的任何细微的变化他都不能错过。
灯花剪了又剪,跳动的暗黄色光晕打在冯春干瘪的脸颊上,中和了他皮肤上不正常的惨白。灯光越来越暗,那道光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般,在他颧骨周围那一小片肌肤上烘烤出淡淡的红。
裴敏知的目光忽悠被那一抹红凝住了,再凝神细细端详,就连冯春一直毫无血色的薄唇也染上了一层血色,让干裂的唇看起来多了几分娇软。
裴敏知不知是惊是喜,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果然发起热来了。
裴敏知不敢懈怠,连忙拧湿了一条帕子,撩起他的额发,替他敷在额头。
听着小春儿逐渐沉重起来的呼吸,裴敏知的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自己的大腿。肌肤的疼痛强迫他操持镇定,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吧?床上的人终于不再如一汪死水一般死气沉沉,了无生息。是他的药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可如果不是……
裴敏知不敢再想。
冯春的体温急剧升高。
忽然,许是受不住燥热,许久未动瘦小的身子在紧紧包裹的被子里动了动,挣开了薄被的一角,露出了锁骨处一小片被高温蒸红的肌肤。
裴敏知对那里曾经雪白的颜色记忆犹新,不自觉地伸手去揩那一小片绯红。
“小春儿?!”
脱口而出的呼唤完全是胸腔压抑不住的情绪使然,并没有幻想得到任何回应。然而,床上的人眉头蹙了蹙,竟然颤悠悠挣来了双眼!
“小春儿,你醒了?!”
裴敏知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腿软得几乎扑倒在冯春的身上。情急之下,他用两只手臂奋力撑在冯春身侧,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混乱。
*
冯春颤颤地睁开眼帘,半开半合间,初醒时的茫然目光带着几分犹疑,落在裴敏知近在咫尺的脸孔上。 终于,蝴蝶翅膀一般轻轻翕动的睫毛下,一双美目透出水光潋滟的光彩。
“公子?”
他的唇只稍稍动了动,裴敏知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
“小春儿,你终于醒了……”
裴敏知大喜过望,匆忙将头埋进冯春温热的颈间,不想让夺眶而出地泪水泄露他的软弱。滚烫的肌肤,灼热的眼泪,彼此相容,分不清哪一种更让人心痛。
裴敏知兀自发泄一通,却很快察觉出不对劲而来。他怀里的小春儿除了刚刚那深情款款的一个眼神和唇瓣的微微开阖,再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裴敏知连忙起身去看他的脸,果不其然,冯春已经重新闭了眼,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恍然未觉。若不是他噙着一丝笑意的嘴角,略微急促的呼吸,以及精致锁骨上鞠着的一汪热泪,裴敏知几乎都要怀疑刚才的经历的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梦。
难道小春儿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敏知跪在床榻边没有动,只是在黑暗中凑近他的左耳柔声呼唤。
“小春儿,小春儿!”
冯春没有任何反应。
裴敏知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水,猛然间记起冯春身体极度虚弱时连唯一能听见的左耳也会失去仅存的几分听力。
又是一阵心痛难当。
裴敏知急中生智,低头吻住了那双柔软殷红的唇。用尽平生的温柔痴缠缱绻,甚至将舌尖探进他灼热的口腔,卷走他口中汤药残留的苦涩。
冯春惊愕地睁开双眼。
这不是梦!
裴敏知虽然情不自禁却并未放任自己一味沉迷,见冯春果然有了反应,立即恋恋不舍地退开一些距离,借着烛火仔细打量他。
冯春就那么瞪着一双玲珑的眼,傻傻地看着自己,忘记了迎合或是推拒,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果然听不见了,裴敏知忍下难过,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宠溺地伸手捏了捏冯春干瘪的小脸蛋儿。
“醒了?”
这次换裴敏知朝冯春比划。
“公子……”
冯春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泪珠先一步滚了出来。
裴敏知伸手给冯春抹眼泪,溢出一颗,抹掉一颗。
虽然心疼却不觉得遗憾,他已经听过他的声音了,在那个旖旎的梦境里,那样干净柔软的声线。现在,只要他醒来,慢慢好起来,自己就能够获得圆满。
“是我,小春儿,公子找到你了。
公子来接你回家!
今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从来没试过这样同小春儿交流,裴敏知比划得有些混乱,但小春儿全部奇迹般地看懂了。他伸出手,抚上裴敏知憔悴不堪的面容。昏迷多日,令他过分虚弱,手臂颤巍巍发着抖。裴敏知连忙用自己的手包裹支撑住他的,牵引着他细细的手指在自己的肌肤,唇瓣上来回游走触摸。
“这回信了吧,真的是我。”
冯春点点头,脸颊红得像是淬了火。
第72章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病弱和羞涩给冯春本就出色的五官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裴敏知忍不住还想低头亲他。
冯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严峻,极力躲闪,用疲软的手臂不住地推搡他,急得呼吸都紊乱了。
裴敏知觉得不对,停下动作,小心询问。
“怎么了,小春儿?”
“公子,万万不可!当心把瘟疫过给你!”
裴敏知读懂了他的意思,微微拧起的眉头竟一下舒展了。这么些时日以来,裴敏知心中一直惴惴难安。没见到小春时,只怕自己来不及,生怕他遭遇什么不测。见到小春时,又怕自己抓不住,治不好这人身上的疫病。
如今得知自己也有可能染病,心下却觉得松快了许多。染就染了,治不好横竖不过一死,如果他们俩能死到一处,岂不值得那一句此生无憾 。
看着冯春脸上如临大敌般紧张严肃,又残余几分嗔怪羞涩的神情,裴敏知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怕什么,反正刚才亲都已经亲了……”
“公子,这非同儿戏!”
冯春依旧愤愤,他指了指桌上空了的药碗,又指了指裴敏知,意思是让他赶紧喝药。
“不怕,若是当真染上了,我还能跟你做个伴儿……”
冯春急得伸手堵住了裴敏知的嘴。
因发热而滚烫的掌心,熨帖着他柔软的唇,一时什么都说不出了。
“公子,我不要你出事,你答应好的,要带我回家。”
冯春格外坚持,一反从前对裴敏知言听计从的模样。此时捂着他的嘴不愿松开,腾不出手手来比划,就用唇语一字一顿地诉说,喘息声越来越短促了。
“公子,去喝药!”
“好好好。”
裴敏知不忍见他在虚弱不堪中苦苦坚持,忙起身到外间又倒了一碗药,端至冯春面前乖乖仰头喝下。
药不多了,裴敏知狠狠心把难言的焦虑一并吞进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表露。
“这回放心了吧?”
冯春闭了闭眼,睫毛颤了颤,却没有再睁开。
裴敏知心知他是累极了。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没再言语,直接翻身上床,将人搂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冯春勉力掀开眼皮,不堪一握的腰肢在他身边不安地扭了扭,似是仍惦记着同他保持距离。
裴敏知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手臂匝着他后背凸起的骨骼,下巴抵住他头顶。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们呼吸纠缠,心跳一个赛一个的剧烈。
“小春儿,乖,让公子抱抱,我好想你。”
裴敏知凑近冯春的左耳,嗓音沉沉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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