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第二种可能,有人在帮神子潜逃。那么这个人一定具有与神殿相当的实力。
皇室,自然是其一。
那么皇室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散播神怒的流言,让上京都城甚至是周边的城市都陷入了混乱之中,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景淮拧眉沉思。
这场雨连下了三日,雨势大得惊人,上京中一些地势低矮的地方已经蓄下了没脚的积水。关于神怒的流言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深信不疑,一时间,上京之中人心惶惶。
这期间,有一则流言不声不响地传开了——抓到潜逃的神子,送上神殿的明罪台,让他向神明忏悔,就可以平息神怒。于是百姓开始疯狂起来,但凡见到一个年岁相差不多的小孩,就要刨根问底一番,生怕潜逃的神子藏在了他们的身边。
和一群乞丐躲在一座破庙中的魏玉不再敢露面,趁着夜晚闯进雨中,另外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
容时因为年纪问题,被牢牢看在府中,以免他出去之后被外面的混乱所伤。
“都这样了,他还能藏得这么严实。这个神子,真实了不得。”花闻灯蹙眉,“师弟,这雨若再下,你受到的反噬会不会加重?”
景淮压下混乱的血气,道:“无碍,他躲不了几天了。赵不离已经带人把半个京都都翻了一遍,若最后还是没找到,找一个身材相差不多的替代一下就可以。虽然不美,也是一个解决办法。”
“与那个神子长相相似的,我倒是想到了一人。”
景淮抬眼看他。
“你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个小孩,鸣玉。”
景淮摇了摇头:“不可。”
“为何?”
“他并不是普通人,上京都城里的高官权贵,没有不认得他的,很容易就会暴露,反倒误事。”
花闻灯尚不知他的身份,奇道:“谁?”
景淮微微一笑,道:“姜氏子。”
花闻灯瞬间明白了,姜氏皇后的儿子,曾经的太子殿下。
“原来是他。”花闻灯惊讶了一瞬,随即又觉得理当如此,因为那小孩的相貌气质实在太过出众,“难怪,他这样的人物怎么看也像是个普通的宫人。不过你居然把他从宫里带出来了,皇帝竟然没有反应,他不找你要人?”
“皇帝可不想要他。”景淮说话时神色晦暗,“不过,我很快就会把他送过去,皇帝不想要也得要了。”
“谁?”门外廊下似乎发出了一道被撞的声响,花闻灯察觉之后立刻追过去,开门后一看,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眉头紧锁,来回张望,这时一只猫从梁上跃下,慢悠悠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对花闻灯叫了一声:“喵。”
花闻灯关上门,对景淮道:“是只猫。”
容时躲在房梁之上的一个死角中,看着关上的门愣愣出神,片刻,他抓着房梁荡了一个秋千,然后轻轻一跃跳到了地上,飞快地跑过转角消失。
——不过,我很快就会把他送过去,皇帝不想要也得要了。
景淮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容时跑了一段路后又忽然停下,然后回过头去看来路。
“鸣玉,你在这儿干什么?”
引兰提着一小篮子大红冬枣从对面过来,看见容时十分惊讶,她走上前去拍了拍容时的肩。闪电之后雷声乍响,容时回过头,眼瞳中是极致的阴郁,在阴沉的天色和雷雨下,宛如一只野性未抿的凶兽。
就在容时回头的刹那,引兰被吓了一跳,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盛着红枣的篮子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几颗红枣蹦了两下然后咕噜噜滚进了雨中。
“你——”引兰咽了咽口水,“你怎么了?”
容时看了她一眼,然后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辜而又诡异:“是引兰姐姐啊。我没事。”
引兰被这一声姐姐喊得心里发毛。她壮了壮胆子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有一点不舒服。”
“那……那你快点回去休息吧?”引兰方才被吓了一跳,此时心中不安,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切地关怀他。
“我得等一会。我要先去公子书房。”
“什……什么事啊?”
“不知道。”容时说,“公子让我申时去找他,说是有东西要给我。”
“公子好像格外喜欢你啊。”引兰蹲下去拿起掉在地上的篮子,一边捡四处掉落的冬枣,一边胡乱搭着话。
捡了两颗之后,引兰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从地上捡起枣,放进了她的篮子里。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了容时和往常一样不怎么康健的脸色,以及一双纯澈干净的漂亮眼睛。
容时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又沉默地捡起两颗枣,放进了那小小的浅底篮子里。引兰愣了一会,然后觉得刚刚自己大概是因为太累而出现幻觉了。
“我来吧,快到申时了,你快去吧,别让公子久等。”引兰镇定了许多,温柔说道。
容时点了点头,不再捡枣,拍了一下手上可能因为捡地上的东西而染上的灰尘,道:“那我先走了。”
再回到景淮的书房时,花闻灯已经走了,只有景淮一人坐在书房桌子边,似乎在处理政务。
因为连日来的暴雨,上京百姓做事的效率都变低了,包括官府的下属和官员,案头上都堆积了很多公务。
不过景淮在看的这一个案卷,并不是什么公务,而是三年前,姜氏谋反一案的卷宗。
第17章
三年前,景淮已经随师父离开了上京,姜氏谋反的案子他先前一概不知。从廷尉那里查看卷宗时也没想过其中会有什么隐情,只是想多了解一点,以知己知彼。没想到这一看还真的让他看出了奇怪的点。
卷宗上写着,戚洲将军告发姜家后,皇帝着人搜查姜家,搜出一叠姜枫和乾国将军的通信,来来往往,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两人在最后的几封信里,约好了乾国在八月举兵犯境,吸引离国大部分的兵马前去与他们抵抗,而同时,姜枫率领兵围攻皇城,取容氏而代之,事成之后,离国将奉上疆界往内五百里的肥沃之地,且十年之内不犯乾国分毫。
此信一曝光,顿时引发民愤,调查这件事的廷尉宋禧让没废多少力气,就在城外发现了姜枫养私兵的痕迹。这一切顺利地有些过分,好像有人在那里准备好了证据,专门等人来取一样。
人证物证俱全,皇帝震怒,下令诛杀姜氏九族,一夜之间,姜府门前血流满地,惨叫声不绝于耳。
卷宗上的叙述简单,疑点却不少。
首先,据他所知,姜家养子戚洲和姜氏兄妹的关系并不好,缘何姜枫谋反这种极其私密又关乎大局的事会让戚洲知道?其次,既然姜枫养了私兵,为什么关键时候不反抗,要任由皇帝灭他满门?
这其中必定有隐情。
景淮看着卷宗陷入沉思,容时进来时,未来得及收好卷宗。
容时只扫了一眼,那些记录就一一映在他的脑海中。
景淮知晓他已经看见,也不急着收起卷宗,反而拉着容时的手把他带到桌子后面让他一起看。
记载这个案件的卷宗其实不是原版,而是景淮凭借在廷尉衙门里看到的记忆,重新抄录的版本,上面的墨迹都还是新的。
景淮手指在卷宗上轻轻拂过,最后停在在了“戚洲”这个名字上。
“这件案子发生时,我不在上京。因而有许多细节我并不清楚。不过目前看来,疑点很多,或许你应该知道些许内情。”
景淮忽然眼眸一转,看向身边的容时,声音比刚刚低了两分:“太子殿下。”
容时猝不及防抬起眼睛,刚巧撞进景淮直接的目光中。他吸了口气,闷声道:“你早知道我是谁?”
景淮颔首。
“但我已经不是太子。不要这样叫我。”
景淮伸手,似乎想要揉一揉他的头,但半道又蜷起手指,将手收回。
他愿意奉他为君,自当恪守礼仪,不可冒犯。有些下意识的行为,还是今早克制,以免以后一个不慎,让别人瞧见了不好。
“没关系,很快就又是了。”景淮道。
容时平静地看着他:“所以你也不要我了吗?”
“怎么能叫不要?”景淮先是微微蹙眉,然后叹了一声,道,“你在乱想什么,我怎么会抛弃你?只是换了一种相处方式而已,你为君,我为臣,我一样会对你好,也许会更好。”
“所以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景淮果断道:“当然不会。”至少在完成师父遗愿之前他都会留在上京,而留在上京一日,他就会照顾容时一日。
次日,反常的雷雨天气仍然肆虐着上京的土地,也搅乱了这座皇城的风云,各种扰乱人心的恫吓流言甚嚣尘上。比如照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出现水患,上京皇城包括整个离国都会被水淹没。
上京一日乱似一日,百姓焦虑至极,上京城内发生了好几起官民斗殴世间。
下午,赵不离在城东的街口抓到了一个酷似神子的少年。少年吵吵嚷嚷说他不是神子,又骂又打,最后被赵不离一掌拍晕,扛回了神殿,再把他弄醒。见到神殿的温鼎大祭司后,他就一句否认的话也说不出来。
魏玉被押上明罪台,当众向神灵忏悔以平息神怒。据说当时魏玉声泪俱下,一句句罪己之言看起来无比真诚。漫天的大雨下,围观的群众一把伞挨着一把伞,密密麻麻挤满了街道。
当天傍晚,接连而下的大雨终于停了,压在上京天空的乌云散去。
这样的奇景,上京百姓往上数十代,大抵都是没见过的。一时间人人都被镇服,围观的百姓们齐齐地望向神像的方位,对着朱雀之神跪拜了下去。
之前由于流言而造成的恐慌一夜之间散去,人们对于神的崇敬又上了一层,一个月内,各地神庙的香火都开始旺盛,拜神的人络绎不绝。有钱的大信徒和大善人,都增加了一倍。
皇帝见不到七天,景淮就解决了这样一个难题,龙颜大悦,在朝堂上对立功的景淮大加封赏:封为曦华君,食邑七万户,另赏赐有大批美人和宝物。
晋安公阖府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氛围,主子风光,这做下人的在外面也都脸上有光,更不必说,晋安公夫人还大度地赏赐了府中所有的下人,下人们得了上,嘴巴灵活的吉祥话说了一堆又一堆,直把国公夫人逗得一天都是笑容,那些沉闷的不会说话的也都磕了个头,祝了两句好。
婢女给国公夫人端上了一杯热茶,国公夫人端过茶用茶盖刮了两下茶,忽地转头问身边的婢女春雨:“人都赏到了吗?”
春雨犹豫了一下,迟疑道:“府中还有一人未赏。”
国公夫人问:“是谁?你没有都通知到吗?”
春雨忙道:“奴婢都通知了的。他是公子月前从宫里带回来的一个宫人,病了很久,公子许他静养,平日不让他在外面乱走,也不让人去打扰他,所以可能他还不知道。”
国公夫人怔了一会,而后恍然大悟,“哦,是他啊。我知道这个孩子。他现在怎么样,身体可好些了?请过大夫没有?”
“花神医在给他治病,听引竹说好了很多。”
半个时辰后,引竹见过春香,然后小跑进容时的屋子,对里面喊道:“鸣玉,夫人要见你。”
“公……公子?”
景淮瞥了眼引竹,道:“等一下。”
他得了皇帝的赏赐,因不爱这些俗物,便挑了几件样式不错的玉器珍宝拿来让容时挑着玩。
容时想到这些东西是皇帝的,便皱着眉把那些东西都推回了景淮那边:“他的东西,我不要。”
引竹瞧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宝贝就挪不开眼,对于容时干脆的拒绝感到难以置信。
“你这都不要,每一件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容时冷笑道:“那一座城池未免也太廉价了。”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引竹无言以对,只是他是个俗人,看着那些珍宝还是挪不开眼。
景淮却知道容时拒绝的原因是皇帝,也知道这个孩子心中心结很深。他挥退引竹,微微叹了口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因为他而躲避,你恐怕无处可躲。”
容时皱眉,似乎不大高兴。
景淮又道:“不过你也没必要躲,因为这些东西,迟早全部都是你的。”
“珍宝也好,皇城也好,国土也好。”景淮微微笑着,语气笃定似承诺,“都将是你的。”
“就算如此,我也不喜欢。”
容时的模样任性得像个真正的小孩,景淮不禁微微一笑,道:“不喜欢?那你想如何?”
容时扫了一眼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珠宝,不喜欢的东西,就应该毁掉。
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想了想,道:“引竹说价值连城,那就卖了买个城池?”这话听着一派天真,容时的语气却平静得近乎认真。
景淮一时摸不透这小孩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笑道:“好了,你不想要就算了。走吧,母亲想见你,我陪你一起过去。”
容时待在晋安公府一月有余,却是第一次去见府中真正的主人。
国公夫人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多,梳着精致的妇人发髻,戴着金钗玉簪,耳边垂下了两缕刘海,一言一行皆是仪态不凡,贵气含而不露。
容时乖巧问好,抬起头偷偷打量景淮的母亲。
国公夫人见到容时后眼睛一亮,惊喜道:“这孩子竟长得伶俐漂亮,比淮儿小时候还要胜上两分,春雨,你说是不是?”
春雨心道,夫人的孩子她自谦可以,旁人若顺着说可就是脑子不好使了。她能成为夫人身边的大婢女,自然懂得该说什么:“公子幼时就是天人之姿,如今更是整个上京名门闺秀们倾慕的风流俊秀,依我看,是花开两朵,各尽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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