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听到好几个“没什么”,宋珂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安慰。
陈宗义就是脑瘤走的,最后一次发作到咽气不足十小时,被人抬下牌桌时脸色都发紫。陈觉从样貌到性格没有一处像陈宗义,偏偏这一件事得到遗传。
明天早上陈觉就要接受手术,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所以今晚才执意来这一趟。他想把做到一半的程序录完,以免留下遗憾。可他没想过通知宋珂,从头到尾都没有,还以为宋珂已经出门远行。
一想到差一点就错过了,差一点他就要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手术台,宋珂又急又后怕,问:“你怎么不早说?”
“明早要剃头的,剃个精光。”陈觉一派轻松,“不想让你看见。”
真恨不得打他一顿,可是哪里下得去手,只能心如刀割地看着他。
“还不赶紧回医院去?”
“不要紧,来得及,手术安排在明天早上。”他仍然笑着,稍停了停,又问,“你机票改到什么时候了?”
宋珂一个字也没有再答,拿上他的东西就走,步子迈得很快。陈觉在后面跟得很吃力,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他歇的时候宋珂也就停下来,不远不近地等着他。
上车以后身体都直发僵,在这初夏时节,血液循环不畅。
两人静静地坐在后排,宋珂的头倚着窗,一句话也没跟陈觉说。可路上颠簸,没过多久陈觉就把手伸过来给他垫着。
陈觉的手还是很冷,体温都暖不热。宋珂额角压着他手指,静静的,几乎落泪。
终于开到某家肿瘤专科医院,住院楼灯火通明。
一路上好几位医护来打招呼,说:“陈总可算潇洒完了,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抓你了。”陈觉指指身旁面色不虞的宋珂,玩笑着比了个“嘘”。
可他越是这样故作轻松,越是表现得不在乎,宋珂就越是揪心。
回到病房稍坐了坐,很快医护人员就过来把陈觉领走了,说有一大堆检查等着做。宋珂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人发慌。
这里陈觉住多久了?
又大又空,白得刺眼的床单被罩,只是看一看就使人头皮发紧。
见陈觉脱下的手表就在被单上,宋珂拿过来搁在耳边听了听。嘀嗒声一下又一下,不急不徐,像陈觉的心跳,惊惶的感觉这才减淡几分。
没过多久走廊传来脚步,他以为是陈觉,转头一看却是陈念。
陈念见到他也有点错愕,在门口顿了几秒才走进来,面容十分憔悴:“哥哥呢?”
“做检查去了。”
她挨着他坐下来,默默不语。手中的手袋沉甸甸的,比心事还沉,后来才把里面的盆栽拿出来。
是一盆君子兰。
宋珂问:“你买的?”
“逸安送我的生日礼物。”
绿油油的大叶微微垂低,红色浆果与团抱的根茎格外蓬勃,惨白的房间也因此多了一缕生机。
许久还没见陈觉回来,陈念就起身收拾沙发上的脏衣服。宋珂望着她的背影,问:“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她手上不停,只是深深摇头:“具体什么时候不知道。哥哥一早就发现了,他主治医生也知道,只不过替他瞒着我们。”
也许早在那次摔倒在浴室,眼前半晌看不见时,又或者比那还早。
“做完活检确定是良性才告诉我。后来他跟医生商量好手术的日子,就把铭途的股份全转到我名下了。我问过他要不要通知你,他说你有自己的生活,让我不要打扰,我只好听他的。”
话说得磕磕绊绊,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宋珂却没有心思再责怪她。
就这样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
陈觉回来的时候脸色更差了,单手扶着输液架子,看见宋珂以后勉强打起精神:“还以为你走了。”
宋珂没有接话,他只好看向陈念:“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今晚别过来吗,吃晚饭没有。”
陈念说:“吃过了,逸安请我吃了大餐。想起你今晚不能吃东西,所以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好让你羡慕我。”
“逸安……”陈觉慢慢地笑了,“师兄那么抠门,竟然还会请客。”
陈念也跟着弯了弯嘴角:“他还说等你好了补请你一顿,吃什么随你挑呢。”
“好,跟他说一言为定。”
他说话很慢,越聊精神越差,到后来只能靠坐到病床上。陈念给他背后垫了个枕头,看他强撑着想要保持清醒然而眼皮沉重的模样,忍不住背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宋珂守在病床旁,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那样静静地看着陈觉,心里仍是不安的,手脚却一点一点暖和回来。
低头无声端详陈觉的手,哪里粗一点,哪里细一点,哪里有茧,哪里受过伤,闭上眼睛仍然一清二楚。
就只有掌心那几个烟烫的疤有点陌生。
指腹试着抚过,像触碰打火机的火苗,烫得猝不及防缩回手。
陈觉就在这时醒了。
他脸色又缓和许多,不像刚回来时那么苍白,看到宋珂以后挣扎着要坐起来。
宋珂急忙摁住他:“你别动。”
他就有点沮丧地笑了:“我还没有病得那么重。你不用这样,赶紧回去休息,该旅游就旅游。”
宋珂起身走到一旁,背对着他倒温开水:“不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就说:“对不起,搅了你的假期。”
嗓音相比从前钝多了,声线发闷发沉,额角蜿蜒几条浅浅的青筋,就只有眼神还是跟从前一样,那样执着地看着宋珂。
宋珂在他的注视下坐回去,垂眸望着手中的玻璃杯,眼前一片氤氲。
“道歉的话等你好了再说吧,今晚我留在这。”
声音很轻,却叫他静止。
两人沉默地对坐,过了好一阵子,陈觉说:“你还是回去吧。”
宋珂把眼睛抬起来,陈觉微笑,手伸过去握了握玻璃杯上的手指,“你的心意我明白,不过没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这里的大夫个顶个医术高明,怎么可能砸自己的招牌?再说我哪敢死,这条命还得留着赎罪,留着做很多事去很多地方。”
云淡风轻的口吻,每一个字却都说得很慢,每说一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宋珂感觉他掌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却很冰凉。
可他仍然对宋珂笑,并且停了一停又说:“不过假如,我是说假如,明天我没有醒过来,你跟妹妹也不要太难过了,天塌不下来。让妹妹过她想要的生活,你也过你想要的生活,尽快把我忘了。”
宋珂只想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大声恸哭一场,身体却一动不动,只把头轻微点了点。
陈觉又看向旁边一个抽屉:“要紧的东西都在里面,人名章,还有律师帮我拟的财产分割遗嘱。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就是告诉你一声。剩下还有一些小玩意,手机在我这儿,戒指在你那儿,收好当作纪念就行了。”
宋珂终于忍不住,朝他艰难地挤出微笑:“不会的……”
除了这三个字,其余什么也说不出口。
陈觉也笑,嘴角都笑僵了:“当然不会,我这是没话找话呢,想多留你坐一会儿。出院以后带你去赛车怎么样?我都打听好了,业余拉力赛下个月有一场,顺便还能去看看风景。就是会有点儿热,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去雪山,那边肯定凉快。要全都不感兴趣,就在家看看专业书也行。这一年我落下你们很多,不加油赶不上了,还得辛苦你平常多鞭策我。”
这么多的话他一口气就说完了,微微气喘,仿佛未来的日程排得很满,做也做不完。仿佛只要不停下来他跟宋珂就还有很长的日子,很多在一起的时间,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
宋珂一边听一边给他整理被子,哑声安抚他:“知道了,一件一件慢慢讲,我在,我不走。”
“用不着,你早点回去。”
陈觉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无意识地攥着宋珂的手。他躺在那里尽力计划将来,把要做的事急匆匆地讲出来,然而都是些琐事,只字不提喜欢和爱。可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和宋珂无关的。每一件他们都得一起去做,所以他才会列成计划,才会讲得费力又期待。
对他们而言,应许之期总是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最后他看着愈发昏沉,嘴里却还催宋珂回去休息。宋珂起身关掉房中的灯,拉开房门,走廊外一片清明的月光。
陈念就靠在门边。
收拾好情绪,她对宋珂说:“谢谢你肯过来。”
宋珂一言不发地坐到长椅上,满脸疲惫。陈念也挨着他坐下来,可是一直把包紧紧提在手里,肩膀蜷缩着。
“今天我担心得没办法了,几次都想给你打电话,又怕真的打扰到你。”
宋珂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她只好一再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
隔着探视窗可以看到陈觉平躺的身形,睡得并不安稳。她十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低声对宋珂倾诉这段时间的不安,内疚,手包的带子都快抻断了。
“有一天下暴雨,他非要出去,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淋透了。问他去了哪也不说,衣服也不换,一整个晚上都不愿意说话,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光盯着一把伞看……当天夜里就给我打电话,叫我下去一趟,说不舒服,让我送他到医院去……”
说到这里,终于哽咽:“路上疼得直吐,还没到医院就昏迷不醒了。”
宋珂心一阵阵地抽搐,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就那样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把他跟陈觉的过去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想他们认识的那天,陈觉戴着工牌的样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想他们出去吃火锅,陈觉拽着他逃跑,路上的风何等劲烈寒冷。想他们在老家过年,陈觉拎着一瓶酒下楼换菜,得逞以后笑得那么温暖恣意。想他们去竹雕馆,在冰天雪地里等出租车,脚下踩出一个大大的坑。想他们一起创业,千难万难,一起回家,像小动物一样抱在一起取暖……
一直想,一直想,过去的每个画面清晰无比,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想到他们最后的分别,陈觉求他回心转意,单膝跪在雪上,两只手冻得发紫,眼睛里全是绝望,终于不忍再想下去。
以后还会有人比得上陈觉吗?
即使有,没有陈觉的宋珂也不再是从前的宋珂了。
后来回到病房,看见陈觉在黑暗里躺着,背对着自己,疼得浑身发抖,不过一点声音也没有。宋珂走过去,慌了神,确定陈念不在才问他:“要不要叫医生?”
陈觉摇头,呼吸因为剧痛而格外混乱,颈后凝着大颗大颗的冷汗。
“宋珂……”他用气声喊。
“我在。”
宋珂绕到床的另一边蹲下来,黑暗里守着他,看见他吃力地朝自己微笑,“你还没走啊。”牙都直打颤。
刹那间喉咙艰涩,只能点头。
“太晚了,没有车。”
“那好……”
他隐忍地缓了缓,缓了半晌,像是还要再说什么。可是宋珂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明,究竟没有等到他解释好在哪里。
第69章 给我一个家
第二天早上宋珂才发现,整层楼只有陈觉一个病人,也难怪那些医生护士全都认识他。
理发师来的时候陈觉还昏迷着,宋珂说自己要出去买杯咖啡,陈念很诧异:“你不送哥哥进手术室了?”
“我待会儿再回来。”宋珂摇了摇头,“他不希望我看到他这个样子。”
心里边有点惨淡,可是依然静悄悄地下楼,一个人在这间陌生的医院里走了走。
这里的房间安排得比较紧凑,每一层也都不高,尤其到处还是全封的磨砂玻璃门,看起来很压抑。
想到楼顶去透透气,乘电梯到五楼才发现最后一层需要走上去。结果一拉开安全门,里面一个女人直挺挺地面朝墙角跪着。
看年纪是位母亲,对方听见动静也没回头,仍然闭眼念经。经过她身后时宋珂停下看了一眼,心里也觉得惊怵。
推开楼顶的铁门,年久失修的锁链吱呀作响,外面装了一整圈铁丝网,防着人从楼上跳下去。面对此情此景,再多的言语都很苍白,只有身临其境的人能够体会到那份绝望。
宋珂站在楼顶很长时间没有动。他想起许冬云走的那天,临江很阴很潮,脸上一抹一把水似的。
许冬云最后穿的是一条厚厚的藏蓝色长裙,神情很平和温柔。如果今天她还在,应该会像楼梯间的那位母亲一样,竭尽所能祈求陈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如果她还在,他跟陈觉之间的许多事也不会发生,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煎熬、痛苦。
不过也不怨恨了。
站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来,拿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并不抽,只是看着。
跟头顶的晴空比起来,烟头这点红光实在算不上什么。可它是属于他的,就这一点点亮,一点点温热,一点点薄荷的气息。它沉默而固执地燃着,像呼吸一样,微弱却实打实地存在,这就够了。
至少他的生命里还有这一点光。
不用去羡慕任何人,不用去怨恨任何事,只要还有这一点是属于他的。
他伸出手去将烟头虚虚地拢住,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碰,顿时烫得缩回来。这疼痛很真切,使他不自觉微笑起来。
积攒起这点勇气,终于还是下楼去面对。
隔着几道大门,连手术室的墙皮都看不见,更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肃穆,周围来来往往很多人。陈念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程逸安也来了,给他们带了早饭。
一整晚的等待过后每个人情绪都稳定许多,陈念甚至肯吃一点东西。程逸安给豆浆插上吸管,蹲在她面前递给她:“快吃快吃,一会儿你哥出来肯定跟你抢。”逗得她苦着脸笑出来。
转头看向宋珂,宋珂却靠着墙不说话。程逸安要把吃的拿过去,被陈念拦住了:“他吃不下的,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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