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痛苦了。
难熬到极致的痛苦令他的神志完全失常,季玺的脸边和手上弥漫生长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银色菱形碎片,那是他的身体到了濒死时的本能反应。
两个军官惊叹地观赏着他身上的变化:“哟,这是什么呀?”
“看着挺厉害的。”另一人不咸不淡地道。
第二次结束,在到达极限之前,季玺被拉出水面。
他此刻已经完全无力思考了,感官的折磨令他的意识完全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里,面前的军官说了一遍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话,意思就是问他要不要放弃。
都走到这一步了……季玺几乎将自己的牙关咬碎。
没道理……他没道理倒在这一步。
他用尽了平生最大的毅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倒计时结束,季玺再次被按进水里。
极致的感官痛苦再次席卷而来,充斥着整个身体,来回往复,时间像过去了几秒,又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
还有两次……
还有一次……
还有……
不知过去了多久,季玺浑身湿透,双目无神地被从冰寒彻骨的水里捞了出来。
结束了。
他整个人狼狈至极,早已没有了来时的风度,如一条丧家之犬,恹恹地垂着脑袋,面无血色。
负责执行测试的军官满意地笑了。
他就喜欢看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官兵们,在痛苦的折磨下,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只是给一口空气,也能让他们如街头乞丐一样向他摇尾乞怜。
这份工作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和愉悦。
所有他经手过的官兵中,只有一个人的反应让他异常不悦。
这个人于是让他深刻地铭记在印象之中。
那还是九年以前,那个男人第一次踏入统战部队,他有一双桀骜不驯的黑色眼睛,好像一条未经世事的稚嫩狼狗。
他不喜欢那双眼睛,于是下了狠手,故意拖延时间,发誓要让他尝尝其中的厉害。
然而结束后,那人却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脊骨笔直地走了。
他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他听说那个人在军队中一路高升,甚至最后做成了他一辈子都高不可攀的大统帅。
……是条汉子。
人人说起他,都不得不赞声佩服。
草根出身,无依无靠,竟也能在最看重出身的常家博得一席之地。
那段时间,他当真是风光无两,到处铺天盖地都是那人的消息,甚至被敬称为战神下凡,末日的救世主。
他在侦查部当然也听说了不少,他冷哼一声,想起的依旧是那人十八岁时那双桀敖不恭的眼和青涩的脸庞。
他心想,到底不过是区区一届凡夫俗子,竟也有被愚民推上神座的一天。
俗话说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他倒想看看,那人如今被捧成了无上的神,将来坠落时有多少人来踩上一脚。
他毫不怀疑那人终会有陨落的一天。
世界都已经毁灭了,英雄不得好死。
他对此深切地诅咒,并由衷地期待着。
又过了几年,他果然听说那人出事了,部队大清洗后,血流漂杵,随后那人被彻底赶出了军队,从此杳无音讯,一蹶不振。
甚至不少传言称,那人其实早就已经死在了某个无名的角落,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他以为这就是那匹孤狼最后的结局了。
谁知,大约一年以前,自己又在这个地方,这间承载着无数人痛苦记忆的屋子里,再次见到了他。
岁月荏苒,他的眼神,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他充满恶意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男人还有再落到他手上的一天。
这可真是天意。
这一次,他使了全力,多年的经验让他足以无比精准地把控时间,每一次入水出水都惊险地踩在生死之线上,他几乎直接将人溺毙在水缸里,他当然知道,那种痛苦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
当时的场面非常惨烈,若不是钢椅被提前加固,甚至可能被那人半路挣脱。
但他全程竟没有摇头说一个“不”字。
结束后,那人的状态极差,那是真真正正地来回在濒死的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一遭,他脸色极为苍白,看起来疲惫至极,却如同多年前一样,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扶着墙,脚步沉稳,脊骨挺直地慢慢离开了。
那一刻,他突然想,有些人就是天生倔强,无论多少次重来,都能做出一样的选择。
……真没劲。
回忆的思绪到此结束,他看着面白如雪,闭着眼猛烈喘气的季玺,淡淡地道:“季司令,恭喜,你通过测试了。”
季玺费力地睁开眼,嗓音沙哑如纸,忽然问:“所有人都要经历这个?”
军官以为他是对此不满,毕竟眼前这人年少风光,小小年纪就当上了千尊万贵的司令官,一场酷刑下来,有情绪倒也正常。
他于是理所当然地道:“所有人都要走这一遭,你就认了吧。”
季玺听完这话,却沉默了良久。
第87章 终点
走出侦查部,季玺看似平静,实则心尖都在颤动。
那一刻,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不适,满脑子想的都是,原来炎一当初也经历过这么苦的事情。
他隐约记得有一回男人回家时脸色极差,他当时追问许久炎一却怎么也不肯说,现在想来正是他们打算要进军队的时候。
那时为了帮他找人,炎一经受了那么多,却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
季玺痛苦地闭上眼。
昨天那场激烈的争吵一字一句地回荡在耳边。
怪不得他说自己讨厌甚至憎恨军队,用这种没人性的方式折磨底下的士兵,那得是有多么冷血的人才能做出的决策。
季玺内心满是闷痛,复杂酸涩的情绪充斥着胸口。
那种疼痛甚至超过了他自身生理上单纯的难受。
他站在万神区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中央八区繁华似锦,他在烈日当空下却浑身冰冷,如坠寒窖,脸上透明的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在地面。
对不起啊……
我真的没有想过,让你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
可越是这样想,季玺那句哽在喉咙口的挽留,便越发说不出口了。
季玺不知怎么,意识混乱地游荡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病木区。
这个基地最贫困的地方和刚他来时仍旧一模一样,缠乱的电线,爬满裂痕的脏黄色楼房,地上的泥土路崎岖不平,下水道常年堵塞发出恶心的臭气,黑色的老鼠在其中乱窜,热闹的地方有人在吆喝兜售自产自销的小物件,叫卖和嘈杂的人声混作一团。
肮脏的空气中却蔓延着一种永不停歇的生机勃勃。
历经时间,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们却孜孜不倦地努力活着,像春天里的麦穗,一茬又一茬。
季玺像一个遗失了家乡的归人,一步一步,缓缓地穿行其间,表情茫然而无措。
穿着湿透了的军装,满身狼狈,他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季玺在游离中,走到了炎一家门口。
他感到心口空落落的,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紧张,恐惧。
季玺捂住自己的脸。
他像一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迟疑了半天,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这个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被他当做“家”的地方,没有再一次为他敞开家门。
季玺眼前模糊,又敲了敲门。
那扇坚硬的铁门纹丝不动,将他无情地拒绝在外。
季玺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绞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找炎一谈谈,却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早已呆的不耐烦,打算彻底离开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世界那么大,季玺这辈子都别想再联系到他了。
就像两颗尘埃,要多好的运气,才能侥幸碰到一起?
季玺光是这么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寒,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季玺无力地滑落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团成一团,倚靠在生锈的铁门边。
楼道远处传来兮兮索索的声音,每逢有脚步声临近,季玺总会充满期待地抬起头,然后再失望地缩回去。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天际边晚霞瑰丽的色泽渐渐褪去,影子被拉长,老旧的楼道没有光线,变得愈发昏暗。
季玺一动不动,脑中纷乱的思绪却控制不住地闪烁着。
某一时刻,他忽然想。
这世上没有什么永远稳定的状态,人间的悲欢总是如潮汐般时起时落,他曾经以为自己能拥有的稳定安逸的幸福,也不过是庞大时空洪流中的昙花一现。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但也许从此以往,他将伫立于高塔之上,永享无边孤寂。
而炎一的出现,只不过如夜幕中绚丽夺目的流星划过,一闪而逝罢了。
可一个人,若是只存活于黑暗,没有见过光明,那他或许还能苦中作乐地过下去,可当他身处过真正绚丽纷杂的暖阳之下,体验过花花世界、十丈软红,谁又会愿意,永远蜗居在幽暗寂寞的夜色之中呢?
这个人,他不仅是离开,也是带走了他生命中全部的光。
从此以往,时间所到之处,生存与长眠再无区别,一切欢笑再与他无关,整个世界只剩无尽的黯淡。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原来早已爱上了他。
这是他倾尽一生的爱意,他可以掏出鲜血淋漓的心脏来证明的喜欢。
没有人教过他,一个人的心脏可以只为另一个人而跳动。
他愿意纯粹地爱他,牺牲自己的一切,放弃权势地位,背弃世俗给予的包袱,承诺自己生命中所有的未来,付出每一个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只愿他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黑了。
季玺从原地慢慢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片潮湿老旧的楼道。
夜幕之下,病木区昏黄的街灯照着污浊的小巷,季玺一路走出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整个病木区仍旧熙熙攘攘,季玺顺着人声,一路走到了农贸市场。
这里是病木区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卖菜的小摊已经收了,但隔壁一块巨大的招牌却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瞩目。
塑料的顶棚上写着四个荧光油亮的大字——“常来饭馆”。
季玺看着那四个字,忽得心念一动。
正值饭点,饭馆门口人头攒动,季玺走过去,掀开了满是油垢的塑料门帘。
整个饭堂里塞满了到点就餐的居民,黑压压一片,墙边摆着一个个玻璃柜,里面一盘盘摆着新鲜出炉的饭菜,人们在入口出拿着一个托盘,依次排队取餐。
季玺眼前恍惚,他还记得炎一第一次带他来时,自己看着这一切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他们两个人,一共只有八十个点数的存款,一顿饭却吃掉了六十几个点,对那时的他们来说真的已经是非常奢侈的行为了。
后来,他们的情况慢慢变好了,到了如今,季玺账户里的余额可能已经多到用也用不完,他没再关注过那个数字,他其实从来没有关注过那个数字。
可他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开心多少。
季玺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下,立刻被后面蜂拥而入的人群撞了个踉跄。
“小孩儿,别挡道!”那人啐了一声。
季玺被人潮往前一推,撞在前面的人身上,脑袋可能碰到了对方后背的骨头,有些痛。
他捂着自己的前额,“嘶”了一声,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
那被他撞到的人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
下一秒,季玺抬起头,彻底愣了。
只见炎一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塑料空餐碟,冷着脸。
他的头发好像有剃过了,削地极短,只剩一个圆圆的脑袋,越发显得那张棱角分明五官优越的脸有种超乎寻常的俊美来。
季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他站在原地,眼神炙热,直勾勾地望着炎一。
那一瞬间,他好像只能听到自己胸腔内嘈杂的鼓动声。
时间被拉长,但其实很短的一霎,季玺甚至来不及做什么,或者想什么,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炎一冷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就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反应地抬步离去。
季玺本能反应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
“炎一……”季玺小声地嚷。
炎一漠然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却没有摆脱,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好像他真的再也不在乎自己这个人了。
大庭广众下,季玺知道他根本不愿跟自己纠缠,也不想闹得更加难看,可季玺却顾不得这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拽住那一截衣料,怎么都不肯放手。
“我……”他支支吾吾,眼神凄切地盯着男人无动于衷的面庞。
他有太多话想说了。
我错了。
我后悔了。
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不能没有你。
可到了嘴边,他才明白语言有多么苍白,在炎一冰冷无波的眼神中,他所谓的道歉和挽留又有多么的无力。
炎一皱了皱眉,等得不耐烦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季玺红了眼眶,却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似笑似哭地弯了弯唇角,虽是笑,表情却难看至极:“以前你给我做了那么多顿饭,现在你要走了,就当我感谢你,也让我……请你吃一次饭吧。”
最早,也是你带我来的这里。
这个地方……是开始,也是终点。
炎一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63/79 首页 上一页 61 62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