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的小弟子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结结巴巴:“因,因为正好遇到别的弟子问路,所以,所以稍稍耽搁了一会儿。请二师叔不要见怪。”
“……”
季柯打量着他:“你谁啊?”
小弟子行了一礼,恭敬道:“回二师叔,弟子是静仁堂元宝师兄手下的,近日被调至大殿,与松师兄一道给前来剑门参加群英令的道友登记名册。刚才松师兄嘱咐,说二师叔一人在此,命我取盏灯来,好给师叔照明。”
裴成碧这家伙真是多管闲事。
季柯接过小弟子手中的灯笼,便见小弟子如惊弓之鸟,转身飞上了天。
——会飞就是方便,跑路也快。
“大王在等惊鸿剑吗?”
“嗯。”
摩罗那想了想,从石头上跳下来:“那我先走了。”
哟,识相。待摩罗那要离去,季柯喊住他:“等等。”他略一沉思,“我与丹阳有事要办,今夜不在剑门。若非是元真他们问你,就别和其他人提起。我不在的时候,你暗中替我候着诸明宣那处,千万不可令他功败垂成。”
原来他本一人都未提及神剑冢的事,也不知丹阳是否和手下师弟有所交待。但仔细一想,如果在他和丹阳不在的期间,诸明宣那里受到打扰,他们这么多天的心血岂不白费。思来想去,只有将此事教由摩罗那,才算宽心。
与剑门相比,永远是自己人才值得信任。
摩罗那应了声是,便翻身而去。
于是黑夜中,便真的只剩下季柯一人了。
他提了会儿灯,觉得烦,就将灯笼放在了雪地上,映出地面一片红。只是雪大,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那盏灯笼身上便已覆了一层薄雪,遮住了透出的烛光。季柯看那烛火微动,便弯下腰去,将上头雪花掸落几分。
丹阳来时,便见着雪竹林外,一人系着斗篷,正弯着身子提灯。通红的灯火映着他的脸庞,眉峰的狠戾便似被藏了起来,只余一种晕黄的温柔。
一人一灯一诺。
生平未曾有此所感,丹阳心头忽而有些微妙的触动。
他长长的头发未挽,垂至腰际,繁复的衣饰荡在脚尖,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葱白的指尖,眉目沉静,只有额间小火纹,比天地还要艳丽。
季柯复一抬头,便见到了这样的丹阳,他等了许久的人。暗红鎏花外袍,血玉祥鹤胸坠,如同映了霞光的孤山白雪,藏起了孤高,难般温和。
“……”
季柯张张嘴,手间一松,那盏灯笼便未受力,要落下来。丹阳眼尖,一步上前扶住,这才未将烛火熄灭。只是这么一来,两人便离得极近,双手交覆,共掌一盏灯。
天地间都静谧了下来。
丹阳将灯笼从季柯手中抽出,往后退了一步,方说:“元真给你的?”
季柯这才像找回声音,咳了一声:“松书凝。”
裴成碧?
丹阳将视线落在这明明灭灭的烛火上,若有所思,说来他到现在都未正式和裴成碧照过脸,如果不是季柯提起,他都快忘记有这一号人。裴成碧,顾挽之,白撷影,蓬莱内外能当家作主的人来了不少,看来此回剑门,高手云集,不得不热闹一番了。
“那我们便进去吧。”丹阳道。
早些去,就能早些回。他方才在气海中唤了惊鸿半天,不见回音,唯有幸者,便是剑心尚存。望进得惊鸿故土神剑冢,能令它回醒。
季柯眼神一直在丹阳身上流连逡巡,此刻也不听丹阳说些什么,就道:“好。”
说完了才顿了顿。
“从哪儿进?”
丹阳嘴角勾了勾。
剑隐竹间峰覆雪。神剑冢,便在此处。他未与季柯多言,只伸手将他拉过,五指相扣,倒是惊了季柯一大跳。“随我来。”丹阳一手引着灯,一手引着季柯,便进了雪竹林。
林间八卦一闪,便再无他二人身影。
季柯还沉浸在丹阳不同寻常的装扮中,只不过一个眨眼,便觉得眼前换了个世界。从黑夜成了白天,冰雪消融,土地湿润,仿佛是他故土。他面色微微一滞。
“这就是你们的神剑冢?”季柯道。
“不错。”丹阳点头,率先往前走去,比往时更长的肩饰被他甩在身后,荡在地上,一步一拖。“剑宗弟子到了该挑选本命剑的时候,就会来此。”
丹阳与季柯解释,亦有些感慨,自取过剑后,他也不曾来过此地了。岁月果真如梭,这里一草一木,便连滴水,都恍如隔世。
季柯面孔有些扭曲。
恍如隔世是不错。
可此地除了亮堂一些,灵气清灵充沛一些,这一草一木,甚至连滴水,哪里不是他魔界故土的模样。当他失忆吗?这湖分明就是阿波额那湖,湖外那山,高耸入云,不是洛尔沁山,难道还是太华山?这里的每块石头,过往几百年岁月中,哪一块不是他亲手摸过的。
丹阳见季柯久久站立不动,当他是震惊住了,宽慰道:“你不是剑宗弟子,不习剑意,此地于你,大约只是一处休憩之地,其中玄妙,是无法感受的。”
“……”季柯有太多话要说,却无从说起,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这里自古以来便是这个模样,从不曾有过变化?”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角度。
诸多弟子从来只关心自己将获得怎样的剑,根本不曾看过自己站的地方是何模样。
丹阳想了想,反问:“应该有什么变化?”
季柯一时语塞。
他能回答什么?他压下心头疑惑,打量了一下丹阳:“你要从何找起?”
“剑不是找到的。是感受到的。”
丹阳走到那片波光粼粼的湖前,定定看了看,便探脚走入水中。季柯这才发现,他脚上未着鞋袜。他一把拉住丹阳,而后伸手探了探,这确实是水,并非幻境。
丹阳垂眸看他:“神剑冢在湖底中央。”
季柯:“……你们真麻烦。”
丹阳眼中笑意一闪,便拉过季柯,与他一同步入水中。这水温凉,并不寒冷。季柯踩入时,心中竟然有些激荡,可能是离开故土有些时间,便情不自禁怀念起来。丹阳在走向他心中剑域,于季柯而言,却仿佛是在回家。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没入湖中,在蔚蓝的水中潜沉往下,湖面恢复了平静,洛尔沁山安静无声。周遭的花苞忽然便盛放开来,一点点,一丛丛,隐隐绰绰。
湖中有一片白色的光芒,丹阳拉着季柯往那游去,白芒刺眼,季柯便不自觉闭上了眼。等察觉眼前光线已趋温和,这才睁开。一睁开,便觉得上当受骗。原来这里空空荡荡,他还以为会有无数奇珍异宝。
丹阳的声音忽然在他心中响起:“这里是悟剑台。”故名思义,每个人在这里,都只会见到与自己相配的剑。若机缘与所悟剑心相合,那柄剑,就会出现在前面的剑池中。
季柯眯了眯眼,见前方确有一蓝色小池,散着微光。
他亦在心中回道:“你当初也只见了一把?”
丹阳沉默了一下:“我有许多把。”
不过是随口一问的季柯:“……”忍不住将丹阳看了一眼,可以的,脸好连上天都格外优待。人家只能悟到一把,他却任君挑选。
丹阳从他面上瞧出心中所想,勾了勾唇角,不欲多加解释。
天下灵剑之多,在他面前列了一排,就惊鸿格外突出,落入他眼中,他当时便只认定这一柄了。自握住惊鸿剑起,他就是剑门大弟子,无情惊鸿剑丹阳。
如今故土重游,回到这熟悉的环境,惊鸿不知能否醒来。
季柯见丹阳闭上双目,知道对方陷入剑海之中,不欲多加打扰,心中却暗自打起算盘。既然这里是灵剑诞生之地,剑门镇派之宝无上明剑不应不在此地。可丹阳却明确说不在,难保他不是骗人的。这般想着,他将眼神落在那方蓝色小池中。
若他此刻在心中唤起无上明剑——
它是否也会如同普通的剑一般,出现在剑池里。
第51章 神剑冢内
便在这时,剑池中忽然泛起波澜,有微光闪动。
池子里有东西?
季柯念头一生,虽想挪开目光,却不自觉被那道微光给吸引,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便挣开丹阳的手,自行往那处去。
沉思中的丹阳只觉得手中一轻,睁开双眼,季柯已经走到净水池边,一只脚踏了进去。他蓦然睁大双目,道:“不可!”
季柯回头望来,人却已站了进去。
剑池瞬间白芒暴涨——
丹阳心头剧震。
然后他睁大了眼睛。
难得震惊。
白芒消退后,季柯仍在池中,一脸懵懂:“你怎么了?”
一柄通体水蓝的剑,缓缓出现在净水池内,自池底升起。
季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亦不知在这一息之中,丹阳内心的震荡。他只知道自己站进了这剑池,而后就出现了一柄剑。这剑他当然见过,还载过他好几日。
他只微微一愣,便伸手握上去,将它取出,对丹阳笑道:“说惊鸿惊鸿来。看来你此行顺利,连一夜功夫都不用耽搁了。”而后几步就来到丹阳面前,将手中惊鸿交付与他。
丹阳:“……”
他伸手接过惊鸿,剑身嗡鸣,确是惊鸿无疑。可丹阳仍有些迷惑,及不大相信。
在意识海中,丹阳曾唤过惊鸿数回,均不见回应。这才决定回神剑冢,看看有无效果。他猜测这可能是一桩需要费时费力的事,但万没有想到,他不过才在心中唤过一回,惊鸿便回来了。还经由季柯的手取了出来。
丹阳头一回将季柯认真打量了一遍。
不明所以的季柯:“……”他转了个身,摊开双臂,让丹阳看得更仔细一些。毕竟他对自己的模样还是很自信的,既然心上人有心要看,他不介意让对方多加欣赏。
丹阳拉过季柯:“你没有不适?”
“……”季柯沉思了一下,“我应该有吗?”
丹阳嘴角略沉,距上回有人步入剑池,已过两千年。那时大战连绵不休,而步入剑池,是为以人身祭剑,此人既已成功,却也不愿令后世幼辈再踏其途。故入神剑冢前,均由剑门宗主或执宗师兄教导,不可受剑池所惑,反以身祭剑。
因为此行与季柯无关,所以丹阳便没有和他交待,谁知他就闯出这样祸来。幸得无事。
季柯摸了摸惊鸿,感觉到它的回应,心道,哟,剑比主人灵光,还懂得知恩图报了。不像它主人,就是个冰块疙瘩,不开窍还能气死人。心中这样想,嘴里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只道:“剑已拿到,还需做什么吗?”
丹阳压下心头疑惑:“尚需静心。”
季柯哦了一声:“多久?”
“三个时辰吧。”
三个时辰。
季柯算了算,那时外头差不多便要天明。
此时他们已离开悟剑台,游出湖面,破水而出。这水是真水,此行又没有水猊兽替他们庇护,一趟下来,两人皆已湿透。此情此景,若是再换了漫天星辰,便与海渊无异了。万想不到他们竟与水如此有缘,不过几日,就湿了两回。
待到岸边,季柯却察觉身后的人停了下来。
丹阳道:“我需在此地冥想。”
季柯不待他说出下半句,便从善如流:“我在这等你。”
丹阳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只缓下神色来:“好。”他寻得一处空地,便盘膝而坐,朝着季柯眼中的洛尔沁山,两手捏诀,祭出惊鸿剑来。季柯站在不远处,便见惊鸿剑悬空在丹阳面前,而后经由引导,慢慢化作碎光,融入丹阳的身体。
站着太累,季柯干脆寻了个地方屈膝坐下,目光一直从未丹阳身上离开过。
惊鸿融入丹阳身体后,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原先湿透的衣裳和头发便迅速干了。反观季柯……他看了看自己,仍旧湿哒哒一身。啧,索性把自己上衣脱了个光。
季柯还没有问丹阳,为何穿得如此重视。别说,这一身红还挺好看,合他魔界审美。大约是因为此地如同故土,而面前人穿着又很有他殿内向来的奢华感,一时之间,季柯竟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地是剑门,或是回到魔界。面前人是那个冷冰冰的丹阳,还是他魔界中人。
墨发旖旎,衬了红衣,就愈显得容颜如玉起来。
季柯眼眸沉了沉。
魔界尊主之位他要,丹阳,他也要。
若早前不过是看中他脸,想着一夜情缘,暖个床睡一睡便罢。直到如今,虽日常被气得半死,这个人,他要睡的时间,倒是能考虑长久一些。
这一场冥思,进行得倒顺利。
丹阳任由自己沉入意识海,重回气海之中,太华山依旧如此模样,长年久雪也未曾变少。只是中间多了把惊鸿剑。它剑身微微泛着光,悬浮半空,见丹阳身影,嗡地一声震鸣。丹阳飞身前去,一手摸上惊鸿,目光柔和,嘴角噙笑:“你无事。”
惊鸿便绕着他飞了一圈,落于他面前,似在回应。
“我的剑心碎了。”他面前,虽只是一柄剑,可丹阳待它,却珍而重之,如同平辈。故亦是十分认真与它交流。说着,便指给惊鸿看,“这里的星星点点,俱是剑心化成。”
“大道轮回,我未曾听说有谁的剑心碎后是如此的。”
惊鸿便震了一下。
“哦?”丹阳道,“你也不知。”
他一手抚着惊鸿,面露沉思,长叹一声:“不知福祸。”这样说着,却眼尖地发现,原本碎成光点的剑心,看似无序,却以一种缓慢但规律的轨迹,绕着惊鸿而转,愈转愈紧,不多时,惊鸿的剑尖,便凝聚了指尖大小一抹金光。
丹阳心中一动。
他伸手待要抚上那抹金色,脑中不期然想起日前在海渊,曾有人逆着朝霞向他走来,一张脸孔便出现在他脑海之中,比世间绝大多数的剑,都要来得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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