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点了吗?”戚宁安没有在意他的沉默,蹲在地上仰着头问, “可还冷?”
他抬起脸,眉眼舒展,对先前自己偷溜出去一事并没有过问, 只关心着他有没有冻着,甚至还贴心地端来热水给他泡脚。
“不冷。”桑愿别过脸,不去看他眼底的柔情,一时间心乱如麻。
“那就好。”戚宁安没有起来, 等水温降了下去后,又拿出干毛巾给他擦脚。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惹得桑愿忍不住开口:“不用了, 我自己来就行。”
戚宁安有一瞬间的错愕, 脸上柔和笑意不减, 迅速地给他擦好脚,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新的鞋袜递给他, 这才低声说道:“我先去倒水了。”
桑愿坐在椅子上拧着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风把屋檐下的红灯笼吹得左右摇晃,鹅毛大雪仍在下着,像是为即将到来的婚礼铺上雪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往来的人偷偷朝这里看, 他坐在里面透过没有完全关紧的房门,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他立马竖起耳朵,没有去拿放在地上的鞋袜,而是把湿透鞋袜放入本体空间,又从里面找出另外一双相似的换好,还不忘把地上的随手塞到柜子里。
做好这些不过才几息,他便动作迅速地走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把门缝拉大一点,果然就看见几位托着东西的村民聚在屋檐下说话。
他们均穿着枣红色的上袄,看起来格外喜庆。
桑愿借着门栏的掩护,平心静气下总算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那就是戚公子喜欢的人吗?真好看,难怪戚公子在这等了那么久。”
“婚礼早就准备好啦,等戚公子喜欢的人一到,就可以举行。”
“都是戚公子亲自确认的,过了今晚,就圆满了。”
早就准备好的?
从这几个人的聊天中,可以得出戚宁安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而且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婚礼,就等他到了立马举行。
可他们明明不久前才进入瀚海秘境的。
桑愿听得一头雾水,这些聊天的村民轮廓清晰,神情惟妙惟肖,也没有邪魔之类的气息。
寒风吹来,把他正迷糊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一点。
他刻意把身子探出,做出一副刚出门的样子,等说话的村民们发现后,他便自来熟般地走到他们身边,笑着开口:“这里好冷啊,怎么这么早就入冬了?”
他的视线应景地落在皑皑白雪上,笑时桃花眼微微上翘,比春日的繁华还要惹眼。
村民们并未生疑,只当在讨论其中的天气,回答道:“哪里有什么入冬,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啊。”
“是这样吗?”桑愿脸上的诧异刚刚好,他作势拢了拢衣领,佯装苦恼道,“我最怕冷了,最喜欢的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他像是回忆起了美好事物,脸上洋溢着向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阳光不冷不热,沐浴在其中是暖洋洋的,连风都变得和煦起来。”
许是他的表达太过惬意,其中一位托着瓜果的村民好奇极了:“听起来跟我们这里完全不一样,我们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
桑愿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惊讶:“那你们不种粮食吗?”
村民们一起摇头,动作整齐划一,异口同声道:“为什么要种粮食?”
桑愿的心微微下沉,但脸上笑容不变,他指了指几人手上的托盘:“那你们手上的瓜果哪里来的?”
“本来就有的。”其中一位村民如实回答,“因为在准备婚礼。”
是因为要准备婚礼,所以这些就存在了吗?
就好像,这个村子,这些村民的存在一样。
那么,易柔的嵇燕和长青的娘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又换了个话题,问:“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晚上。”仍是托着瓜果的村民回答,理所当然道,“等戚公子准备好就可以了。”
桑愿知道从这些村民口中问不出再多的了,他礼貌地道了谢,重新回到房中。
他坐在椅子上,手肘置于桌上撑着下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试图把所有得到的线索都理顺。
这里肯定不是真实世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一个秘境内不可能有正常凡人存在。
从表面上看,这里像是他、易柔和长青三个人的心中所想的映射。
长青最挂念他娘,易柔看起来心心念念的跟那个嵇燕有关,而自己,本来的目的就是阻止戚宁安黑化。
这里的凡人戚宁安,温柔细心,看起来根本不会黑化。
虽然三个人心中所想产生的幻境不是不可能叠加,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若这些村民所言非虚,那么这里的戚宁安是很早之前就存在的。而嵇燕和长青他娘,是跟着戚宁安来的。
嵇燕和长青他娘的到来晚于戚宁安。
桑愿的眉头一直紧拧,思绪在飞速翻滚,试图找出这一切不对劲中的关键点来。
“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戚宁安一手推开门,一手拿着托盘进来。
他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桑愿的脚底,见他脚下的鞋袜穿得好好的,眼角余光却瞥向柜子。
桑愿一看见他就有点发愁,特别是看去托盘里的东西后。
戚宁安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有一件喜服正放置其中。
不用想,这肯定是为自己准备的。
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桑愿,轻声道:“你试试,不喜欢的话我再改改。”
桑愿坐在椅子上没动,手指捏起喜服的一角,随意看了一眼,肯定道:“这样式我不喜欢,你明日买来新的再说吧。”
俨然一副挑刺的模样。
“你喜欢什么的?”戚宁安微微俯身,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像是在跟他认真讨论,“我准备了很多,每种款式都有。”
他话音刚落,外面的人早就准备好了似的,趁着门开着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一套喜服,一张桌子满满地都放不下。
桑愿眉心微跳,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若我都不喜欢呢?”
他倒是要看看,戚宁安打算怎么办。
没想到,戚宁安仍旧是神情柔和,挥挥手让人把所有的喜服拿下去,碰了碰他的发带,柔声道:“都不喜欢也没关系,你穿什么都好看,既如此也省了时间,婚礼已经准备好,你们同去拜堂即可。”
说罢,就要拉起他的手。
桑愿:合着你今晚不跟我成亲就不行了?
“等等!”桑愿突然站起身,一脸正色,“我想起来了,我还是喜欢你先前手上的那套,先给我试试吧。”
他咬了下后槽牙,接着说:“不合适的地方,再改就是。”
这应该是他唯一能拖延时间的办法。
戚宁安点点头,又有一人把喜服放下就走了。
桑愿其实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套,因为他一套都没看清。他没等戚宁安再说,就抓起喜服,还不忘提醒:“非礼勿视,你在门外等我。”
戚宁安没有拒绝。
等他出了门,桑愿没有做破坏喜服一类的傻事,毕竟还要那么多套等着,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戚宁安去改喜服空出单独的时间,而不是跟戚宁安在喜服选择上较劲。
他其实也分不清喜服的款式,总之套在身上都是红彤彤的一片。
可喜可贺的是,套在身上的喜服终于被他绞尽脑汁找了一个小小的不足。
腰身空出了拇指般大小的空隙。
“有腰带。”戚宁安听着他长篇阔论地谈着腰身的小缺点,缓缓道,“若缩小,就紧了些。”
桑愿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就喜欢紧的。”
戚宁安沉默了一会,然后拿着他换下的衣服,任劳任怨道:“很快就会改好。”
桑愿权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催促道:“你去吧。”
凡人戚宁安的脾气比他想象得还好,走前还贴心地为他关好窗户,叮嘱他外面寒冷不要乱跑。
桑愿表面“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等他一走,脚步声远去后,转身就出了房门,这次朝长青娘所在走去。
他可不想在易柔那再次看到令人尴尬的场景。
好在这次还算顺利,他在半路就看见了长青。
长青见到他眼前一亮,招呼都没打,见面就问:“你今晚就跟剑君成亲吗?”
得,还知道是剑君,应该没失忆。
“你觉得呢?”桑愿把他拉到一处墙角,没有拐弯抹角,抓紧时间问,“你就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长青像是知道他所说的,主动回答:“你指的是我娘为什么会存在在这里吗?”
桑愿点点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长青的鼻尖有点红,他声音哽咽:“我娘死了,但她在这里可以继续活着。”
“从我被阳德长老带回玄天门,我就一直都担心我娘,可惜我那时没有修为,只能偷偷把灵石折换成银子,又托做外出历练的外门弟子把银子捎给我娘。”他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有着点点的恨意,“我一直以为我娘会在家里等我回去,直到有天傲晴因为脸上伤发脾气抽我,她故意把我娘的死讯告诉我。”
“桑愿,原来阳德长老在带走我后的第二天,就回去直接把我娘处理了。对,傲晴说的是处理,她说我既入玄天门,就该斩断尘世因果。”
“我不信,难道修士求飞升就是为了断情绝欲吗?可为什么还要道侣存在?大长老不也有女儿吗?”
桑愿摇摇头,目光透出怜悯:“她不过是想刺激你,以此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恶欲而已。”
只是,他也没想到,阳德竟然会为了让长青全心全意地做一个炮灰道侣,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断情绝欲或许是道,但道绝不是只有这一种。”桑愿肯定地说,安慰他,“世间万物皆可悟出自己的道,只是这道是否正确恐怕要走到最后才会有断定的资格,所以才会有对错之分。”
他看了看四周,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目光落在长青身上,肯定道:“若你留在这里,永远都悟不出属于自己的道。”
道不会困于一隅,必须在经历和磨难中一点点地悟出。蜉蝣朝生暮死,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便如坐井观天只以为世间生灵都虽着太阳的东升西落而生死。
“我知道,我娘是我的牵挂,不是该斩断的东西。”长青瘦削的身子站得很直,似乎不再怕风雪的侵袭,“我娘她会永远在这里等着我,只要我有回来的那天,她就不会死。”
这是一种信念。
有人因尘缘因果而死,便有人因其而生,长青显然属于后一种。
桑愿不怎么会安慰人,但他知道长青已经有了决定,他不会被困在这里后便也不怎么担心。
而且,他也从两人的对话中得出一条更重要的信息。
长青的娘本来死了,但在这里可以活。那么,嵇燕的情况也是如此。
“你娘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桑愿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问,“她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长青回答得很仔细:“记得,她说她是在昨天醒来的,醒来后便出现在这里,她有体温有心跳,还会做好饭等我,知道我会回来一样,就像是......”
就像是死而复生一般,桑愿在心里为他补充了下半句。
昨天的话,那就是他们一行四人进来的时间。所以,嵇燕和长青娘的确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存在的,那么这里的凡人戚宁安呢?
若说他们是在这里死而复生,难道戚宁安也是?
桑愿的心猛地一跳,直觉不可能。
毕竟,在他们三人先行一步,剑君戚宁安在后面死亡的几率微乎其微。
在苍蓝界,无人能杀死他,就连书中的天道都被他捅了一剑而导致书中世界崩塌。
除非,他自己杀了自己。
怎么可能呢!桑愿被自己的突然出现的念头吓得惊出一身冷汗,长青看出他的不对劲来,忙问:“桑愿,你还好吗?”
“没事。”他摇摇头,昏暗光线下的侧脸绷得有点紧,像是在对长青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很好。”
长青看了他几眼,看出他的脸色苍白几分,只以为他担心没法出去,出言安慰:“我觉得是师尊说得对,应该是剑君察觉出这里的异常,说不定他失去记忆跟你成亲是破题的关键。”
桑愿很勉强地笑了一声,呐呐道:“或许吧。”
但他知道这个不可能,这里的凡人戚宁安是真实的,有着与剑君戚宁安如出一辙的气息,只不过性格迥异而已。
他就是剑君戚宁安,桑愿很肯定,但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在两人说话的同时,托着喜服的戚宁安路过一处堆起的积雪中,他突然弯腰吐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液溅在白色的雪中,犹如红梅盛开。
他捂住胸口,像是在对面前的空气说:“没用的,你杀不死我,正如你杀不死自己。”
他擦掉嘴角的血,笑得很欢快:“你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可这里是我的世界,我等了那么久,从存在时便等着这么一天。”
“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得到了,不就跟你得到了一样吗?”
皑皑白雪中,无人回答他的话,可他却仍在说:“说不定,相对于祛除了我的你,他更喜欢现在的我呢?”
“今晚,便是我们婚礼便会完成,到时木已成舟,你做你的剑君,我做我的戚宁安,不好吗?”
他又吐出一大口血,像是有人不满他说的话一般。
寒风萧瑟,大片雪花飘落,连地上的血红都很快被覆盖,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一般。
两人站在原地说了一会话,除了先前,也得不出更多更有价值的气息。最后,桑愿还是让长青回了家,让他干脆趁着机会好好陪着他娘。
而他,则独自返回木屋,准备去完成婚礼。
若凡人戚宁安心心念念的婚礼完成,还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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