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大笑:“一步一脚印,哈哈哈哈,四殿下教训得很是啊。”
这时,奚平心里有根弦一动,他感觉到驯龙锁在靠近,奚悦回来了!
奚平还记得,庄王府暗卫大哥把那活动铭安回去的时候,动作很轻缓。那大哥说,避火铭的活动铭没别的忌讳,只是单独的铭文字不能碰火,木头摩擦力道大了也会有火星,一旦火星蹭到铭文上,铭文就会被激发,单颗铭文字连不成行,活跃起来就会脱离木头,往周围最有灵气处“流”,那就出事故了。
这颗铭文字本来是奚平为了自己意外开灵窍准备的——人开灵窍时,会变成一个“灵气漩涡”,把周围的灵气都揽进来,到时候用火撬开那铭文字,活跃的铭文字就会顺着灵气一起“流”进他灵窍,只要时机把握得好,应该能在一刹那把他经脉打碎。
这会儿奚平虽然没开灵窍,可也差不多了,他身上有那邪祟在,肯定是这院中灵气的焦点。
于是他果断在驯龙锁里下令:“把火绒盒和铭文字裹在一起,砸我!”
奚悦是跟过邪修走南闯北的,自然知道铭文的厉害,吃了一惊:“不!”
此时迟钝的周樨听了那不似人声的大笑,总算有了点危机感——怀疑奚平有走火入魔的意思,于是果断对常钧道:“去喊管事……”
他话没说完,太岁已经一抬手,将周樨整个人吸了过去。
奚平在驯龙锁里朝半偶爆喝一声:“快点,别废话!”
驯龙锁在主人的强横意志下,再不顾半偶微弱的反抗,不由分说地操控起奚悦的四肢,跑了过去。
太岁早知道奚悦在靠近,可朝夕相处数日,他太知道这小东西没用了,力气还不如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大,因此丝毫没将奚悦放在眼里,一抬手扼住了周樨的脖子。
常钧失声道:“士庸!”
姚启已经吓跪了。
驯龙锁拖着奚悦跑到近前,三步之内,逼着半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铭文字和火绒盒卷在一起,狠狠地朝奚平后背掷去!
奚悦眼睛都红了,脖子上的驯龙锁却在东西出手的瞬间,将他拉扯到了大树后。
火绒盒撞到奚平坚硬的肩胛骨上,直接炸了,引燃了布包,着火的铭文字刹那间脱离木材,钻进了奚平后心。
混乱中,奚平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
有什么东西直接洞穿了他胸口,像是要将他五脏六腑头从肋骨间隙里推出去。
坏了,奚平立刻知道,他低估铭文字了!
这不是炸断他周身经脉,这是要让他粉身碎骨。
时隔多年,奚平总算明白了,他当年在庄王府里挨的那顿臭揍不冤!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好像变慢了,奚平脑子里刹那间过了无数事,神智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五感敏锐到了极致,他仿佛能听见山谷外、甚至更远处的鼓声与人声。人间无数悲喜浩渺成风,卷裹在他身上。
他似乎变成了无穷大,散在万物中;又似乎蜷缩成了一颗尘埃,东西不辨地,被放逐到无涯之境。
周樨敲门时,他心在驯龙锁中,手在擦转生木雕,出门就顺手揣在了身上。透过木雕,他竟不用凝神就看见了太岁那些丑陋卑微的信徒。只一个闪念,他就捕捉到了阿响。
奚平已经来不及说话,最后关头,他将一个念头传了出去:
别信那帮丑八怪的!别跟着他们炼毁容神功!
随后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庞戬一道符咒炸开了总督府的大门,白令刚要落地,就见庞戬从腿骨中取出长弓,一支无形箭矢射向总督府的虚空。箭光过处,金平盛夏的花鸟树木分崩离析,一股阴森的凉意将纸片白令吹开了两尺。
院中画皮破碎,露出真容——那院里早没了活物,腐草蔫耷耷地垂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结了层霜。几片不长眼的花瓣从远处飞过院墙,落进院里,还没落地,已经枯得打了卷。
院子里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法阵,以房门为终。两大高手竟一时眼花缭乱,不知哪里是头绪。
庞戬还没来得及细看法阵,突觉有异,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牌。
只见那牌子上隐隐现出不祥的红光,庞戬伸手一摸,当时就觉得无数人呼唤“太岁”的声音顺着他的骨头敲进了脑子。
他们还不知道奚平那边已经露了陷,但“太岁”不是真名,“梁宸”可是刻在灵相上的真名,天机阁和玄隐山同时锁定这个人,梁宸的灵感必已动了。
白令:“他察觉到了,事不宜迟,庞都统,借你破障弓!”
庞戬出生入死多少年,临阵反应无比迅捷,白令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会意。
抻开符纸将转生木牌裹住,他一把拉开弓:“老兄,让你冒险了。”
白令整个人卷成一张纸,粘附在他无形箭上,“咻”一声随着那箭直穿法阵群。
法阵遭到挑衅,立刻爆出强光,破障弓射出的无形箭强行突破,临到尽头方才力竭。
无形箭消散,白令被迫落了下来,法阵的尾巴上卷起飓风,风中无数利刃绞肉机似的卷起白令,他好像被碾碎了,碎纸片飘得到处都是!
庞戬瞳孔倏地一缩,然而下一刻,一片被风刮出去的纸片飘到了房门口,粘到门上后迅速拉长,变成了完整的人身。白令脚没沾地,手中一把纸折的刀已经回手劈了出去,纸刀落地竟成真刃,从里面劈裂了法阵群。
庞戬人影一闪跟了上去,总督房门洞开,两人一前一后地闯了进去……愣住了。
白令:“……这就是你们总督?”
只见屋里端坐着一个男……骷髅。
他一身干瘪的皮肉紧紧地蜷在骨头上,整个人趺坐在一块巨大的转生木上,须发、皮肤呈现出转生木特有的惨白色调,一眼看过去,分不出哪是人哪是木头!
而胸口竟还在微微起伏着!
转生木座上,无数人脸浮现又消失,都在呼喊着什么,那场景既诡异又震撼。而他们口中的“星君真神”藏在神位之后,看着比风干了几百年的干尸还有嚼劲,浑身散发着一股沤糟了的烂木头味!
庞戬:“元神出窍?”
白令提着纸刀:“人应该是筑基初期。”
“人是筑基初期,元神是半步蝉蜕?这……元神嫌弃肉身,劳燕分飞了?”庞戬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胡言乱语,“不对,筑基初期哪来的元神?”
白令:“不管了,来不及了!”
话音没落,他直接动了刀,劈向转生木上的人。
纸刀寒光一闪,“呛啷”一声,劈开了一打法阵的利刃竟滑开了,落在了转生木座上。木座上所有的人脸都被激怒了,齐齐冲他发出咆哮,纸刀分崩离析,白令横着就飞了出去,及时化纸才没被砸进墙里,落地吐出口血。
而此时木座上密密麻麻的人脸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少女的面孔。她一脸茫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阿响看着周围的同伴中了邪似的嘶声喊着“太岁”,捂住胸前的转生木。
她的“神谕”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星君刚才好像喊了这些人是丑八怪!
第31章 龙咬尾(十九)
潜修寺里,风向突然变了。
山谷中本来刮的南风不等撞到山崖就掉头回来,以丘字院为中心,盘成了一个漩涡。打着旋的风途径之处,点着了青涩的花苞,卷来了青鸾鸣叫。白鹿的幼兽报喜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院中池塘、小溪的水涟漪浮起,无穷无尽地荡开。
奚平在仙山中被灵气浸润了数月,死生关头,强烈的求生欲望打开了灵窍,仙凡之间那道门槛给他抄了近路,就在眼前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落在潜修寺丘字院中。
苏准一拂袖将目瞪口呆的弟子们带开:“端睿师叔!”
另一位来的居然是“早离开了潜修寺”的端睿大长公主,她好像从地底下凭空钻出来的,一道无形符咒打在奚平后心——铭文字渗进去的地方。
奚平就像个行将炸碎的水瓶,被极寒冻住,堪堪保持了将碎不碎的“完整器型”。
大长公主掌中结出复杂的手印,奚平周围凝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茧,喝令道:“退下!”
苏准想也不想,卷起三个年轻人并一只半偶就跑。
紧接着,整个潜修寺的灵气山洪一般地卷过来,撞在了那裹着奚平的“茧”上,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聋了,丘字院里房舍假山顷刻间被扫成了一堆废墟。
唯独大长公主的手印纹丝不动,硬是将整个山谷的意志拒之在外。
支修曾问过她,要是奚平真的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端睿的回答是“除魔”。
如果人和魔不那么好分开呢?
端睿当时回道:“不知道,那并非我所长,应当避免打草惊蛇,先回内门请教其他高手。”
支修说:“可是在此期间,一旦弟子开了灵窍,立刻就会被夺舍。这邪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之前‘穿着’一具尸体已经是半步蝉蜕,任凭他夺舍成功,后果你我恐怕担待不起。”
大长公主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碍事,真到那时候,我可以暂时将潜修寺灵气挡住,等内门的办法,要是内门实在没办法,再议如何处置不迟。”
“可是师姐,江河入海是自然,瀑布倒挂是逆天,有人跨仙凡之交,天地都会拉他入玄门,你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个山谷的灵气吗?能撑多久?”
“行将八百年,”端睿大长公主不管说什么,语气永远跟点菜一样,“不多这一会儿。”
有这一句话,支修把潜修寺交给了她,回了内门请命。
奚平身边方圆一丈,大雨逆行,已经落到地面的积水重新化作雨丝,往天上飞去。
群山“隆隆”作响,像是要崩。方才凑过来的祥瑞们一个个有多远跑多远,奚平僵在那里,愤怒的电闪雷鸣下,他的影子一会是人形,一会儿是龙影,黑龙与人影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场实力悬殊的搏命。
苏准为了护着弟子,被那暴虐的灵气扫了个边,发冠都散了,骇然回头。
支将军临走时跟他说过,这姓奚的小子心里有数得很,行事谨慎,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让他帮忙看顾一下,不必过分干涉。所以苏长老见那半偶在烟海楼鬼鬼祟祟,才睁只眼闭只眼地由了他去。
好家伙,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支静斋怕不是老糊涂了,他管作死叫“有数”?!
和奚平一起被困茧中的太岁低低地笑了起来:“端睿大长公主,呵,看来我是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谁?支将军呢,去仙山请什么法宝了?殿下……端睿殿下,天地洪流,你敢一个手印挡住,却违不得仙山的意志,以稀世罕见的先天灵骨之身走了‘清净道’,困于囹圄八百年。周氏真的感激你吗……哈哈哈!”
大长公主好像听了声犬吠,睫毛都没动。
太岁用奚平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茧外化为实质的灵气——只要泄露进来一丝,只要……
“殿下,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微妙吗?”他毫不吝惜奚平就快分崩离析的身体,强行抬起奚平的手。
这一动,那胳膊上将碎未碎的骨头立刻撑不住了,关节处直接从皮肉里刺了出来。
太岁举起这条软塌塌的手臂,将流了满手的血印在了奚平怀里的转生木上:“我在顺应天命,而你在负隅顽抗,你以为我要的灵气只能从这山中拿么?”
大长公主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转生木上,终于皱了一下眉。
“我本不愿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是你逼我,周雪如,是你逼我——”
天机阁诡谲的总督府里,转生木座上张张面孔齐齐扭曲,那些或丑或残的脸上七窍流血。肉眼可见地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就像当时安乐乡外的将离一样!
阿响胆寒发竖地跳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师父”和同伴们一边狂热地大喊着太岁,一边七窍流血地捧着转生木,皮肉枯槁、黑发褪色……
白令蓦地扭头:“庞都统,转生木给我!”
庞戬立刻将自己怀里那块用符纸包着的转生木牌扔给他,就见白令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纸刀,刀尖飞快地在木头上刻了个特殊的字符。
庞戬瞳孔骤缩——那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铭文字!
可这白令分明只是个开窍修士,修为甚至不见得有自己高,他不可能看错!
开窍期连真元都没有,用什么刻铭文字?
但情况危急,这会儿不是问问题的时机,庞戬立刻把身上所有的灵石都搜罗出来,连袋一起扔了过去:“灵石接着!”
白令单手接住,足十多两的碧章石才一沾到他掌心,灵气立刻被吸干,隔着钱袋碎成了粉,强撑着他刻下最后一笔,指骨已经变了形!
转生木牌上铭文一成,白令就反手甩了出去,打在那木底座上:“断!”
铭文字爆出刺眼的白光,转生木的主人与疯狂信徒之间的联系被生生打断,木座上七窍流血的脸定格在那里。
太岁耳边陡然一静,他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暴怒:“鼠辈!”
庞戬吐出口气:“白兄,有这神通你不早用……”
白令:“不行。”
“什……”
只见木座上被定住的人脸极缓慢、极艰难的挣动起来,脸上浓重的仇怨愤懑呼之欲出,那铭文字竟开始颤抖。
庞戬悚然一惊。
不过片刻光景,铭文字抖得越来越剧烈,终于,它像一道单薄的堤,在万心所向的洪流下一溃千里。
刻着铭文的木牌碎了,白令一下力竭,变成了纸,要不是庞戬捞得快,他险些一头栽在那血色的木头里。
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为一点微末的念想献出一切的绝望信徒。
太岁纵声大笑。
而就在这时,潜修寺上空一声巨响,强光毫无征兆地砸碎了未央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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