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见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欸,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欸……”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老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气!”
老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欸……”老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阿响,”转生木里传来“大叔”的声音,那人第一次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此人不对劲,跟那些邪祟是一伙的,天机阁就在附近善后,你喊人来,马上!”
阿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老乞丐,良久,她静静地说:“叔,那个庞大人说,要送我去乡下改头换面,过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么、换什么,头顶的不还是同一片天么……没有用的啊。”
“魏诚响,你要干什么?上过一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些邪祟什么样你没看见吗,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个‘老泥’一样毁容弄一脸花!你想跟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天机阁追杀到死吗?你们家没准就这些鸟人炸的!”
“我长记性了,真长了。”阿响喃喃地对他说,“叔,就算是他们炸的,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才能报仇啊。”
行人走在泥水边,总得担心被泥水溅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当不成蓝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吧。
“魏诚响!”
“叔,你说得对,南圣都不显灵,世上哪来的神仙。”阿响果断把转生木牌塞进了怀里,不再念诵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郁愤难纾,猛一砸地面,手指骨发出裂帛般短促的尖鸣。
呛!
崖上打坐的支修倏地睁开眼,下一刻,他落到了茅屋门口的芥子旁。
芥子上有一道充满戾气的划痕,竟破了。
奚平骤然落在雪地里,差点没站稳:“师父!我……”
支修收回芥子,冲他摆摆手,在那划痕上摸了摸,突然有所觉,他皱眉看向飞琼峰上澄澈而寒冷的天。
破晓前的夜空将此时金平南郊的人间地狱告知了他,支修脸上掠过阴影。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对奚平说道:“你家人安好,菱阳河西地下埋着避火铭。”
奚平听完没觉得好受。
有避火铭,那避水吗?避震吗?
当年澜沧北犯,还不是满城猪狗,什么铭都不管用?
那些焦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假如他跟阿响易地而处……奚平没敢往下想。
“我知道你的骨琴为何时灵时不灵了,”支修说道,“你以骨为琴,弹的是心音,心不动,弦也不动。”
所以剑修拨“弦”,弹出来的就是剑意。
奚平本人大多数时候没心,乱拨骨琴只能扰民。
别人的灵骨一成,都有本命法器出世,奚平的本命法器藏在指骨里不出来,恐怕是在等他的道心。
飞琼峰上千里冰封,凭空长不出心来。
“北历昆仑以剑道著称,弟子都是几岁大就上山苦修,剑修一道,无意无心也能走。”支修背负双手而立,有那么一瞬间,这甚至很少高声说话的男人与周遭石壁上的剑痕一般锋锐孤绝,“入剑道,你的骨琴大概会变成琴剑。剑如明灯,能让你隔绝外物。你可以不用旁顾、不用回头,毕生只追求更利、更深的剑意,直到破苍穹、碎虚空——士庸,你确定不随为师入剑道吗?”
奚平没听进去他话中深意,很功利地问:“我把剑练厉害了,能庇护亲朋好友吗?”
“亲朋好友,”支修笑了,回头看了年轻的弟子一眼,他眼神晦涩难懂,话音里带了一点怜爱的轻柔,“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那我干嘛去?”奚平断然道,“师父,您还是教我点用得着的吧,我要下山弄死这帮邪祟!”
支修看着他,很奇异的,感觉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罢了,”他叹了口气,“你跟我来。”
照庭携着主人往飞琼峰上去了,奚平一愣,连忙操持起他刚学的御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便听一声轻响,他师父开了山印。
“开窍期修士只能用开窍级的仙器,高等的你使唤不动,你拿颗芥子,捡有缘的,挑几样带走。仙器之间也有对脾气的和相冲的,你挑的时候留神些,别让它们将来在你口袋里打架,也不要超过五件。”
“才五件……”
一颗松果滚下来弹了奚平的头。
支修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你以为谁都能和你那庞师兄一样,一身鸡零狗碎不乱套?他那是百年出生入死的积淀。就你这半吊子,四五件仙器摆弄得过来就不错。东西带多了,真遇上事,还不够你挑仙器的,等你长点本事再来讨。”
“刻铭文需要筑基,但常见的铭文字你要认识,拿本书路上看。”
“法阵可以视作低等铭文,只是需要灵石、容易删改罢了,也没有铭文那么大威力。不过运行规则虽有不同,大体思路类似,你功课不要放下。入门没别的捷径,背就是了。”
“至于符,剑修不常画符,符咒一道我也稀松,《符咒典》你带走,用得着哪个就照着画,忘了再查。失败了就是灵气没控制好,多试几次就会了。画在符纸上容易些,熟练了也可以直接凭空打。”
“还有这个,接住了。”
支修话音没落,奚平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下一刻,一道剑气直逼他眉心,半个飞琼峰都跟着战栗起来。
然而那睥睨无双的剑气却没伤他分毫,只是钻进他眉心,化入了他百骸中。
奚平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道剑气你带走,化入骨琴,危急时可以弹出去唬人。只是半仙没有真元,升灵剑气也不是凡间那点灵气撑得起来的,弹一次得抽两颗白灵。省着点,别把你家那几座矿山弹破了。”
奚平:“……”
崔记的表少爷也听得膝盖一软。
“下山令我尚未交还,你带去,只说我派你去追查邪祟余孽。”支修说道,“士庸……”
他像是还有什么想嘱咐,然而终于化在一声叹息里。
金平城依旧不见天日,飞琼峰的旭日已经染红了莽莽雪原。
第38章 魍魉乡(一)
太明二十八年以喜气洋洋的玄隐大选年开局,不料那一点仙山飘来的吉祥气这么快就见了底,竟没能撑到年尾。
腊月初八夜里,南城郊外一场大火震惊朝野,浓烟连日不散。
第二天后晌,大火起源的棉纱厂中,大东家吊死在自家梁上,脚下铺着“血债血偿”四个大字。
两天后,漕运司孙禹庆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杀,虽有侍卫拼死保护,受惊过度的孙大人仍是一病不起。运河办大厦外面被人画了爆破法阵,未遂——邪祟给法阵埋碧章石的时候被青龙塔察觉,天机阁赶到时自爆身亡。
民怨声起,妖邪猖獗,人间行走们疲于奔命,各地天机阁分部频繁上报损伤。
太明皇帝震怒,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漕运司数位重臣下狱,惊动玄隐山四座峰主联合发函垂问。
腊月十五,大朝会上,太明皇帝下旨,令太子周桓主审雪酿之祸,庄王周楹彻查运河沿岸厂房盘剥劳工一事,不等过年,即刻出京。
谕令一落下,连太子和庄王本人都愣住了。两人罕见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心里都嘀咕:老爷子这什么意思?考校?
散了朝会,太明皇帝跟太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将庄王单独留了下来。
庄王不意外——雪酿的事其实不难查,不用太子示下,底下人早准备好了替罪羊,烹羊宰牛好过年。漕运的水可就太深了,更不用说陛下不止剑指南郊,大有要在全境大动干戈的意思。
“今日熬了银耳雪梨汤不是?去给老三端一碗,”太明皇帝吩咐内侍道,“银耳挑出去,这小子毛病忒多,他不吃那个。”
“不用麻烦,”庄王冲太明皇帝笑道,“儿子都什么年纪了,早不挑嘴了。”
“在你老父面前说年纪!”皇帝点了点他,“岂有此理。”
皇帝没真生气,庄王就半真半假地告了个罪,等着他说南巡的事。
老皇帝朝堂上风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张面具,下了朝会一摘,他又成慈和的“老父”了。正事不谈,他不知什么毛病,拉着庄王说起家常,琐事没完没了地数了一堆,末了还提起了奚平。
“正德家那个小子,我听说投了支将军的眼缘,提前进了内门?”
“正德”就是永宁侯爷的表字,庄王便道了声“是”:“谁也没想到,舅家受宠若惊,又怕他到内门还那么不知轻重,惹峰主烦。”
“支将军出了名的好性情,哪会跟小辈计较。”老皇帝想起什么,又笑道,“那个小混蛋我可记得,小时候路还走不稳,第一次抱来给我看,就敢动手揪我胡子,胆大包天……三岁看老,我就说,他将来没准有大造化。”
内侍奉上梨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铭文保护下一尘不染的暖阁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庄王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他聊奚平,赔了个笑,就要将话岔开,却听太明皇帝忽然又说道:“当初你还要把他从备选名单上拿下去,幸亏又给仙使阴差阳错地填上去了。我看哪,那会儿支将军就跟他有缘。”
他怎么知道的?赵家走漏了风声?
庄王摩挲着瓷碗的手指尖一顿,神色却纹丝不动,若无其事道:“外祖母年纪大了,不愿与儿孙分离。舅舅也觉得他不成器得很,人又懒散,恐怕送到仙山招祸,这才托儿子设法把他拿下来。”
老皇帝注视着他,眼角的笑纹深了些,不往下说了,只催着庄王趁热喝了梨汤。
庄王敷衍了两口就放下:“父皇,南巡一事……”
“不忙,那个等会说,你先过来品鉴品鉴我新换的画。”太明皇帝顽童上身似的,兴致勃勃地喊庄王跟他去赏画。
庄王只得耐着性子从命。
暖阁为了过年应景,换了一幅《迎春图》。那是副古画,笔法有点稚嫩,不像什么名家手笔,用色却非常活泼大胆,即使经年日久有些褪色,上面扑蝶的小童与灿烂的春意还是活泼泼地透纸而来。
“怎样,你猜这是谁的真迹?”
大宛以素雅含蓄为美,对过于张扬外露的东西其实颇不以为然。
庄王见那落款写的是“陶然翁”,感觉这画者不超过十五岁,心说这什么小孩子涂鸦也配称“真迹”,难道还能有谁仿它不成?
“这倒看不出来,画风独具一格,看着有点南地风情。”
吵得人眼疼。
“猜错啦,此人可是土生土长的金平人士。”老皇帝笑道,“想不到吧,这是端睿大长公主少年时留在宫里的画作。”
庄王一愣。
端睿大长公主?
周氏在玄隐山的老祖宗……修清净道的那位?
“相传这位老祖宗少时活泼顽皮,很受宠爱,常常穿上男装与父兄出游,能书擅画。十来岁的时候,仁安皇太后寿宴上,她贴上胡子扮作伶人,学那市井艺人说书,逗得满座捧腹,太后叫人来赏,才认出是她。”
庄王一时疑心他是老眼昏花,看什么野史看串了行,把人名看错了。他懒得陪老头子扯这些闲篇,便又要将话拉回正轨:“确实没想到——父皇,南……”
太明皇帝却转过身来,说道:“她跟你一样,是先天灵骨。”
庄王瞳孔倏地一缩。
“玄隐山许周氏坐稳皇位,就绝不许姓周的蝉蜕,她只能入无情清净道。想进一步,她就得变成无意无私的草木,彻底忘了‘周雪如’这名字;要不然,她就只能任凭诸多杂事纠缠撕扯,修清净道不得清净,终身止步于升灵……不过她还是比你幸运一点,”皇帝抬头看向那稚拙的画作,轻声说道,“她只有先天灵骨,没有天生来的顶级灵感,对身边人的诸多杂念不像你一样敏感,所以少时倒是过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像你心那么重。”
暖阁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庄王轻轻将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纸推了回去,摆出一副“虽然不知道父皇陛下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圣人放个屁都正确”的姿态,他以不变应万变,没吭声。
“行啦,别再装啦,这么多年,你不嫌累吗,只有你母亲会以为你‘情深体弱’,什么都不知道。”太明皇帝嘴角牵起古怪的笑意,一摆手,露出些老态,“楹,朕膝下六子五女,都不像朕……除了你。”
庄王站直了,坦然自若地回道:“臣有幸。”
太明皇帝又问道:“奚平是你母舅家独子,进仙门于你大有助益,你为何要拦?”
庄王鸦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压,沉默片刻,他说道:“陛下坐拥天下,天下都是陛下的棋。臣生来一无所有,二十余年,身边就这么几只猫猫狗狗,舍不得拿出来摆。上不了台面,陛下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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