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什么人?”
“丑八怪喊我‘太岁’,破名字听着怪不吉利的,不过我也习惯了,你也可以叫。”邪神道,“本人乃是老树成的精。”
“放屁!”假仪人将神像夹在胳肢窝底下,“世上三千道,典籍成山,没一条记载过树能成精!”
太岁用他那欠十顿臭揍的腔调笑道:“失敬,敢问这位壮士,您看完了几本?”
假仪人:“……”
“那典籍是成山还是成海,跟你有什么关系?孤陋寡闻,留神偷袭吧,小成成!”
他话音没落,假仪人脚底下打了个滑,正好避开一记冷枪。
假仪人将神像往旁边一扔,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身前即刻凝出一张隐形的盾,挡住了密集的冷枪。
打过来的有火铳还有符咒,火铳穿不透灵盾,但密集的火力中裹挟的符咒却在透明的灵盾上打出了一道道裂纹,眼看难以为继。
假仪人大喝一声,逆着冷枪,身形快成了一道风。
灵盾破碎!
火铳直接炸在假仪人身上,那火力纵然炸不死半仙,却也几乎将他肩头掀掉了大半。假仪人浑似毫无痛觉,满手的血激活了刀背上的法阵,刹那间,它仿佛成了把一往无前的神兵利器。
被主人狠狠地逆着符咒来的方向掷了出去。
蛇王见狙击成功,心刚一松,不提防被那飞出来的刀直接穿透前胸!
太岁看热闹不嫌事大,喝了声彩:“好刀!”
假仪人披血神魔似的冲上去,一把抓住柴刀刀柄,借着惯性往前一推,将蛇王钉在了墙上!
太岁纵声大笑。
假仪人死死地盯住蛇王那张形容可怖的脸,声音压在喉咙里:“五年前,你在渝州,冒充‘太岁仙使’骗人。跟着你、信你鬼话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被你骗得倾家荡产不说。你榨干了他们的骨髓,回头将他们卖给了楚人,叫他们当了两国交战的炮灰。你还……你还糟蹋过一个姑娘,年方十七,你记得她吗?”
太岁笑声陡然一顿。
柴刀切断了蛇王周身灵脉,他像个凡人……不,像个被小刀钉死在墙上的壁虎一样,四肢并用地拼命挣动着,独目瞪得像铜铃。
“她不堪折辱,从你手里逃了出来……被你的狗崽子逮回去。一个遍体鳞伤的凡女竟也敢不顺从,你怒不可遏,竟当众叫人喊着‘太岁降罪’,在父老乡亲面前,活活将她烧死。”
那假仪人脖筋爆了起来,双目赤红,低吼道:“记得吗?!”
太岁忽然打断他道:“喂,人家法阵快成型了。”
假仪人倏地回过神来,目光往下一瞥,蛇王看似乱画的手印已经连成了完整的法阵,正要抬手将什么东西按进墙里。
假仪人反应极快,抬脚踩断了蛇王的手肘,一颗白灵从那冷血动物似的爪子里滚了出来,法阵激活到一半,熄火没了下文。
“讨债别着急报账,小成子,他左上那颗门牙是个芥子,小心他暗算你。”
“我有大名,你放尊重点!”假仪人忍无可忍朝那太岁神像吼了一嗓子,同时手也没闲着,一拳打碎了蛇王下巴,正好避过一口毒烟。
伪装成门牙的芥子滚出数尺,落在太岁神像下。
眉开眼笑的神像对上了蛇王惊骇欲绝的目光,假仪人听见太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先废了他,他家底厚得很,精通旁门左道,你这傻货别再阴沟里翻船。然后你告诉他……”
这时,假仪人才陡然意识到,蛇王原来一直听不见他供奉的太岁的“神谕”。
供奉多年的邪神居然真能显灵,显灵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着外人弄死他,这是什么离奇的因果报应!
信徒听不见的“神谕”道:“就说‘冒牌货,太岁降罪了’。”
假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太岁方才说的一直是本地那种宛楚杂交的土话,骂起大街尤其地道,以至于他竟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警惕,甚至回起嘴来。
可这几句话却是字正腔圆的金平官话。
“顺着这条密道一直走,能找到他私藏宝物和灵石的地宫,那地方我没去过,但估摸着地方够用。”太岁森然道, “够一把火送他上路了。”
假仪人没听,双手一紧,他手中砍柴刀的刀光大炽,直接将蛇王一分为二,劈开了灵台。
死得透透的。
太岁“啧”了一声:“无趣。”
假仪人杀了蛇王,喘了几口粗气,随后取出一支哨子,凑在嘴边用力吹了几下,哨子没有声音,只有带着特殊物品的人才能听见。
通知了外面的同伴“得手,快撤”,他将蛇王的尸体从墙上解下来,拿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布”,盖在尸体身上。
那布落在人身上立刻融化,下面盖的蛇王尸体变成了假仪人的样子。假仪人端详片刻,又上前将尸体身上的刀伤捏上,用手指尖在尸体头肩部画了几笔。
刀伤消失,尸体头颈处多了野兽抓咬的痕迹,看着就像被猛兽啃掉了脑袋。
随后假仪人又拿出另一张蝉翼,披在自己身上,一转身,他就变成了蛇王的模样。
“啊,”冷眼旁观的太岁说道,“原来你不单是来报私仇的,胃口不小啊,还挺敢想。”
假仪人态度恭谨了不少,自报家门道:“晚辈徐汝成,敢问前辈与我有何渊源,为何知道我老家乳名?”
太岁半晌没回答,他好像真的是一棵老树,被太过久远的回忆卡住了。
直到徐汝成以为他不在那神像里了,耳边才又响起那邪神的声音:“听阿花说过,猜的。”
徐汝成蓦地抬头。
太岁轻声道:“所以阿花已经死了吗?”
“你……你怎会知道她?”
“唔,见过一次。”转生木里的邪神声音低了下来,听得人跟着他起了倦意,“我睡太久了,除了那丑八怪偶尔能吵醒我一会儿,也就是你……你身上那丑络子把我叫醒的。”
徐汝成从怀中将那络子取出来:“这是她被那些人卖给邪祟的时候,她娘偷偷捡回去的——阿花是凡人,至死也没接触过玄门。她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前辈为什么会记住她?”
“不记得了。”邪神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老梦见她。总觉得她求我点什么事,我还没给办。”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含糊:“那可能就是报仇吧,一梦见她我就睡不好,现在可算办完了……”
“等等,前辈!”徐汝成一步上前,单膝跪在那神像前,“你刚才说过‘好好的大姑娘图什么,怎么看上你的’……前辈,阿花生前对你说过什么,前辈?”
神像再没有声音了,徐汝成低头一看,只见分明是同一个木雕,方才那诡异神秘的气息却骤然消散了,这会儿只剩块木头。
“前辈?”
徐汝成等了好久,又试着把络子挂在木雕上。
但这次没有回音了。
他披着一身蛇鳞疤,跪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听见密道里传来人声,料想是邪祟的同伙来了。只得小心地将雪青络子收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先去应付那些人。
“天意吧。”他想,将自己肩头的伤捏成刀伤模样,一直拉到脖颈——这样一时半会就不用说话了,以防露出破绽——随后他躺倒在地,将神像请了起来。
冲进来的邪祟大呼小叫地跑向他们的“蛇王”,连人再神像一起抬走了。
徐汝成假装重伤,深夜一干闲杂人等走了,陪护的烟云柳也迷迷瞪瞪了。徐汝成这才悄然释放出一点迷香,烟云柳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徐汝成看了他一眼,从芥子中掏出一块很小的玉咫尺,在上面写道:“蛇王已死。”
片刻后,咫尺上的字消失了。
对面回道:“已通知其他弟兄,会配合你。”
徐汝成松了口气。
便见咫尺上字迹又一变:“先人可瞑目了。”
徐汝成盯着那行字呆了许久,嘴唇微微颤动了起来——白先生记得他因何入门的。
潜修寺送走了弟子,就越发幽静起来,是个理想的清修处。
五年多,新修的丘字院里竹与树已经长了起来。
稻童在院里打扫着落叶,北屋的静室中,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看向眼前展开的“问天”。
纸卷上面是白令熟悉的字:十七里镇已拿下。
第70章 不平蝉(四)
周楹回道:知道了,不日下山。
才把这卷问天发出去,他就听窗外“嗷”一声惨叫,黑猫从院墙上一脚踩空,翻滚了下来。
周楹一拂袖,袖口风从窗缝里飞出去,稳当地托住了傻猫。
把猫逗下来的青鸾鸟扑腾着翅膀跑了,屁股后面留下一串彩虹。黑猫奓着毛跑进来,急赤白脸地告起状来。
它老了,在猫里已经算很高龄,眼周嘴边的毛稍有褪色,表情看着严肃了不少。随主人在潜修寺住了五年,它泡在漫山的灵气里,如今还算硬朗,也许能活个小二十年。不过它活三十年也没什么长进,依然是只战斗力旺盛的缺心眼,满山的祥瑞没事都爱跑来招它——尤其那青鸾,天天扎着尾巴过来逗猫,风雨无阻。
周楹才要将它抱起来,手伸了一半,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抬起手指竖在嘴唇边:“有客来了,安静点。”
说完,他起身迎出来,一推门,端睿大长公主正好落在丘字院门口。
周楹客气地拱拱手:“端睿殿下。”
论血缘,端睿大长公主是他姑……不知多少辈祖母,但周楹从来不其他周家人一样喊她“老祖宗”,也不叫“师叔”,口气就像个平辈论交的外人——他不算拜入玄隐门下。
五年前,无渡海阴谋破产,周家几十代疯子们筹谋了八百年,落得个功败垂成。魔魂不全的大魔被玄隐三长老联手打散,重新镇住,无渡海里最后一具灵骨祭品得以保全,回到了主人手上。
不过大宛没有因此改朝换代,目前还姓周。
一是因为碧潭峰稳稳当当地在玄隐山上镇着,端睿大长公主这个半步蝉蜕还支撑得起周氏;二来是无渡海事发时,大宛民怨已经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正好炸开,将各大世家诸多龌龊炸到了台面上,玄隐三十六峰主,除了支修这样少数几个几边不靠的,就没有不灰头土脸的。大伙一起丢人现眼,乌鸦哪有脸嫌猪黑,追究周氏也就没了底气。
反正封魔印破碎后,灵相上打过黵面的,灵台都随那黵面一起毁了,没给玄隐山剩下一个活人。
周坤被封魔印反噬而死,这一把掀牌桌带走了一票人,黄泉路上他老人家可不寂寞——光是死在暴民叛乱中的就不计其数,这回仙山也压不住朝野动荡,事后为了平民愤,只能捏着鼻子将自家不成器的后辈推出来挨刀,又倒下一大帮。
五年来,各地商会换血,几乎成了一些人私产的漕运司大权收归朝廷,“南厂法”、“土地法”等一系列法、税改革雷厉风行地推行开——这些都是现成的,是太明皇帝生前想推、最后却都不了了之的政令,文稿几经修缮已经十分完善,稍做调整照抄就行。
失地农民未必能拿回地,祖坟总归是保住了;厂房中劳工未必能居者有其所,但因不舍得填灵石就填人命的破事暂时没人敢干了;小商小贩在商会里自然还是没有说话的份儿,不过好歹能混进去有个座。
大世家一手遮天的局面被太明皇帝暴力破开,再也没人拦着腾云蛟满地跑了。
其实回过头来再看,太明皇帝那个时候借南郊大火一事,将自己唯恐天下不乱的皇三子放出金平四处点火,倒像是预见到了这一切,有意为之。
否则金平电闪雷鸣的那个夜里,周坤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周氏的秘密对永宁侯和盘托出呢?
他是周家最后一个走火入魔的伏魔人,是注定了要图穷匕见的一位。
冥冥中,他是否已经预见到了周氏命中注定的败局?
他那时候,是不是已经不在乎东海大魔能否替周家讨回公道,只想好好清一清这大宛的沉疴?
他死相上那割裂的表情,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
太明五年,周坤将亲生儿子的灵骨放在祭坛中,偷走了心魔种,用在哪,至今不得而知。之后不久,玄隐山就发生了一场内乱,四长老之一闭关,一位升灵峰主被剔骨。当时尚且年轻的太明皇帝趁机在朝中掀起了一场腥风。
二十四年后,他送走了胞姐,彻底捅破了天,把碍事的人都带走了,让玄隐被迫出面打扫残局,他一生看似徒劳的尝试,死后居然都成了。
这位暴君在位二十九年,好像一直都在挣扎,一直都在找机会捅穿他头顶华盖。
然而人死如灯灭,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得而知。他的手足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死别,他不亲妻子,也谈不上心腹,只有永宁侯每年陪他喝一杯苦酒——俩老男人也不聊天,话都在酒里:永宁侯愿他早日暴毙。
世上没有人听过周坤的心里话,于是他到底是个负荆的圣人,还是个罪孽深重的疯子,恐怕都要九泉之下的鬼神去评判了。
这五年来,大宛虽经内乱,却比先前有活力了不少。六部九卿一多半都换上了科举出身的文臣,新皇是个宽忍仁和的守成之君,听得进劝,人也勤勉,一点也不像他那老疯子父亲——继位的是太子周桓。
当年三大长老将周楹灵骨带回来,司礼长老赵隐亲自在玄隐山主殿见了他,给了他两个选择:要是他想继位,就得在开灵窍拿回灵骨后封住灵脉,终身不得动用灵气,半仙之体只是让他能活下来,自此过凡人一生;要么他脱离凡尘入仙门,与朝堂再无瓜葛,只是灵骨被剔除二十多年重新放回去没有先例,他将来能在仙路上走多远没有人知道。
周楹听完,哪个也没选,只是很平静地问道:“晚辈被困无渡海底二十年,性情偏执狭隘,宽和仁爱的明君肯定做不成。况且人心不足,我如今答应为江山稳固封灵脉,百年后野心膨胀,难保不去寻些旁门左道延年益寿,到时候八百年前的事重演怎么办?怎么,仙山这样放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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