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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近代现代)——priest

时间:2021-12-20 11:16:11  作者:priest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奚平:“……”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玩意啊!
  小怪物趁这机会猛地一挣,木桩光滑得很,奚平一个没按住,让他……它从手心里滚了出去。
  它咧开了嘴——那嘴可不得了,一张开能塞进颗活人脑袋,嘴里有一口钉床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月黑风高,宜尸变。”这时,不远处提灯人的声音顺风飘过来,“今夜金平城中群鬼夜行,能有多壮观,就全看那位侯府的公子哥了。”
  被“寄予厚望”的侯府公子就趴在不远处的树窝里,跟一颗长在木桩上的脑袋大眼瞪小眼。
  脑袋深吸一口气,嘬唇作哨,准备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火绒盒——就是打火机。
 
 
第8章 夜半歌(八)
  金平城已经戒了严,唯有天机阁外灯火通明。
  此时,总署门口停了足有二三十辆带家徽的车。世家公子、朝廷新贵乃至于天潢贵胄……膏粱与栋梁齐聚一堂,人心惶惶地挤在院里。
  庞戬站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院的青年才俊。
  凭这些人的家世,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隐山的“征选帖”,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今年大选提前了。
  这会儿,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别找我,”庞戬说道,“我跟这帮贵人不熟,又记不住人脸,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庞戬一转身,翻书似的,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何止人手不够,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 “青龙塔镇的是龙脉,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 “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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