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这般自觉善意的应答,朱厌沉默了。
林宽察觉他那沉默有异,便问:“怎么了?”
“你要杀了他。”
朱厌这一句不是问话,只是坦言,不管林宽亲自杀他,或者因天地倾垮而至所有人鬼神灵灭亡,皆是一般结果。
林宽道:“既言长兄如父,他忤逆不敬,亦不悔改,我当然可以杀了他。”
朱厌又不说话了,却听林宽提起旁事,道:“可怜这世间,已经变作善者愈善,恶者愈恶。”
不错。
这世间善良人,跋前踬后,进退两难,动辄得咎。
而为恶者,八面圆通,洿行无节,蝇营狗苟。
但朱厌复想起林宽之前曾说过“愿教善者愈善”,只听林宽又道:“是你说的,这世间已无生趣。”
“是吧,”朱厌也道:“你亦觉如此,所以才要令天地同归混沌,人间化销。”
“含冤受罪,迟来公道,于这世间何益?”林宽道:“若是如你我所想,全是天要将众生作弄,那不如快些结束这作弄,别再做那些荣辱角逐,爱恨浮荡的无用苦功。”
朱厌为此言而笑:“若言是为众生,你又何故不问众生?”
林宽道:“因众生糊涂,不知好歹。”
又道:“我亦曾受此困。”
当日不争不怨,为世人毁谤,便顺从天命,将肉身归还,正因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是所谓孝矣,也是愚蠢。
朱厌颔首,道:“不错。”
他说完沉默了片刻,林宽见他不再说话,便也问向他。
“当日那个我,将你魂魄拆离禁锁,你可曾想杀我?”
那当日已过去太久,但朱厌坦然道:“想过。”
“还是当日,你我一战,你又何故不杀?又何故相让?”
“我亦心软。”
他学林宽说话,林宽不禁笑道:“当真?”
朱厌点头。
对从前、现在,在这人世间诞生麒麟儿,他都是一样的心软。
见林宽闻言若有所思,朱厌又道:“这世间所谓的大义,又或公正,本都与我无关。”
令止幽独吞噬人间幽冥之境,为人间仙府震慑四方妖邪来侵,愿受一切束缚,对他人释以善意,朱厌所行,从来是为成就他麒麟之大义或公正。
林宽亦明白。
“抱歉。”
朱厌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道歉。
“如今我已知道你是对。反是我,倨傲自尊,不知天高地厚,”林宽又道:“为这世间奉献,无穷无止境,于他人来看,却仍旧太少。”
太多人不知感激,更有甚者,因那不可得的恩泽反作怨恨。
但今日朱厌觉已经无所谓对错。他淡然道:“无妨。反正,我已经得偿所愿了。”
“正是如此。只待明日,便有天地同归一体,你我再也不必听命于天,受困于地。”
朱厌再度沉默。
在万籁俱静中,只见云遮月掩,林宽弃下手中杯盏,改作仰头豪饮,等其将心事都想过一遍,再来作答。
不知过了多久,林宽终于等到朱厌作答。
他道:“好。”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249章 章之六十七 命定(中)
林宽已将手中的酒饮尽,听到朱厌如此肯定回答,却也觉心内有憾,不禁要作长叹。
他将手一松,那酒坛跌地破碎,发出清脆响声。见朱厌再作沉默,他便道:“你不问我为何叹气。”
朱厌失笑道:“我问,或者你自己说出口来,其实本无分别。”
的确如此,即便朱厌不问,林宽也仍有想要对他说的话。
只听他先问朱厌:“今日在虞城,你为何要阻拦邾琳琅?”
“阻拦?”朱厌面上神色似是不解:“我不过是自行取回一魄,有何不可?”
确无不可,但林宽又道:“我是指,你那各种心软之处,真正远胜于我。”
朱厌不言。
“你杀了花未裁,也不打算告知与我。”
便是林宽也知邾琳琅那无聊心计,而她与花未裁之行踪,对朱厌来说更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回忆起那花未裁再度濒死前疯癫形状,道说邾琳琅与世人都同样将他出卖,比之陆怀瑛更可笑千万倍。朱厌反问林宽:“难道他不该死吗?”
林宽道:“他么?实在是死不足惜。”
花未裁害过的何止林敏和花勤芳?他还害及乌尤一城百姓。
也正是因他将乌尤花氏的秘密告诉了邾琳琅,才有其后诸事发生,莫说令他这般惨淡,无声无息地再死一回,便是将他于世人眼前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既如此,”朱厌又问林宽:“那我杀他,何错之有?”
林宽一笑:“此事与对错无关,你自然可以照你意愿行事,我亦如此。”
但林宽真正想说的,也不是此事。
“我想问的的,是你将一切事告知幽独众人,亲手杀陆怀瑛,然后又伤了邾琳琅,是何缘故?”
朱厌懒得再听下去,打断他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好。”
林宽说出这一字,朱厌已闻锁魂铃破空而来之声,五枚锁魂铃飞旋而至,遍袭他周身要害之处。
朱厌有一瞬心乱,但也并不意外,于是亦以锁魂铃拒之。
他们二人不是第一次有这相杀时刻,但这一回却比从前更真。闻得锁魂铃彼此相撞,有雷霆乍震,金石相撞惊声,见清冷月色之下,尘灰漫扬,朱厌翩然降下,任由方才足下所立参天巨树轰塌,心内却知林宽方才所施展的真是绝情杀招,只因想要证明一些心事。
朱厌的三枚锁魂铃,堪堪将林宽所使四枚锁魂铃拦下,现正有一枚锁魂铃抵于他额心处,可谓生死存亡时刻,岌岌可危。
果然,朱厌见林宽与自己对望,还含笑与自己相问,就仿佛并非是他,正将自己置于死生一线之间。
“兄台,你既言已经得偿所愿,那你的锁魂铃,如今又在谁人手上?”
朱厌仍旧一言不发,但其实也早知道,不能瞒得林宽此事。
今日林宽所持锁魂铃,皆来自林墨,正是诞育朱厌三魂七魄之物。当年是朱厌将它们留在了幽独,作为信物,其后也是朱厌,以其中五枚来作五行造化,塑造了这个林宽的肉身。
余下的四枚,再加上因陆允琏身死,陆怀瑛返还林墨的一枚,如今都在林宽手中,令他有五枚锁魂铃可供驱使。
而从前的朱厌,曾有一魂六魄被麒麟的锁魂铃囚困。除了一魂胎光,一魄雀阴在身,也还有那个麒麟儿留给他的两枚锁魂铃,如今被他充作耳坠来饰。
此时朱厌之一魂六魄已经全部重归,已经得回原本属于麒麟的十枚锁魂铃,但林宽却只见他耳上那两枚,以及方才与自己对抗所役使的三枚。
林宽既无情,若是从前的朱厌,自会以全力拒之,反将林宽制住。
「不,不对。」
林宽心道,也许应该说,方才他已是竭尽全力。
只可惜朱厌如今也只留有五枚锁魂铃在身,于是林宽伺机而动,他是略迟一招,才落下风。
“你不说,就像你分明设计,最后却也不阻拦那周未前去青墟,就为了让我先放过楚莱娄家众人。”
朱厌都不否认,就用沉默作答,令林宽知道自己所言所想,都是真的。
林宽抬袖,令那抵于朱厌额心的锁魂铃后撤些许。
朱厌却也不动,不逃。
“为什么?”
朱厌是从来能说惯道的,林宽听过他无数刻薄言语,逞其口才,但此时他竟只道二字。
“抱歉。”
这是方才林宽曾说与他的,也是林宽此刻不想听到的。
「为助不相干的他人,竟连一个林宽,乃至自己都叛离,真极遗憾。」
林宽回袖,见那一枚曾属于朱厌的锁魂铃,骤然击穿他旧日主人的头颅。
那锁魂铃在体内游蹿,伤损三魂七魄,朱厌从未受过这样沉重伤势,觉十分难捱,颓然跪倒在地。
这也好,反正他也不想看这个林宽的面目。
但这个林宽,却不肯让他垂首待死。
他亦屈膝着地,温柔的指尖从朱厌流血的额心,划过面颊,最后捏住颈颔。
“是你遗憾从前的我,何故又不信今日的我?”
朱厌看着林宽,知道林宽所怨憎的,是自己竟也和他人同样。
林宽又问他:“你抱歉什么?是为方才你其实真想杀我,还是为你如今杀不了我?”
朱厌听他所言,发出一点无奈笑声。
说他不似从前,其实也还似从前。这般聪明的一个林宽,心知那一片叶刀,是自己真想动杀,但他就以林墨为借口,又令得自己心软。
朱厌已经知道,这个狡诈无情的林宽今日一定可以杀了自己,虽不惧,却仍有憾。
「但他好像并非是林宽,倒更像是另一个朱厌。」
原本朱厌想要得来的正是如此,但一切又都错了。
他错在不该在这人间游荡,看尽世事,日渐月染人性。
也错在不该任由自己一魄留藏在季宁乐身上太久,竟习得怜悯。
林宽继续问他:“或者,你抱歉的是因你将我复生,还将我变作了是你?”
朱厌委实不知,亦不能分清。他想及方才林宽所言后悔之“件件桩桩”,于是也道:“一切事。”
林宽懂得他这说话,轻声一哂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
朱厌抬眼看他。
“就算你心内不愿,你亦总是心软,”林宽笑问他:“对了,不知你听过这世间一句说话吗?”
朱厌大抵猜到他想要说的话。
人上人,邯郸梦内练炉鼎。
鬼中鬼,欲求修为两相摧。
这个林宽绝不会令心机白费,既然已使朱厌三魂七魄尽归,便是朱厌不肯相助,还将锁魂铃也转赠他人,但他自有办法达成夙愿。
虽如此,但朱厌最后仍旧只道:“抱歉。”
林宽叹息。
“你和其余人都是同样。”
“你这愧疚,也只不过是对从前的那个我,因你令他变作如今这般不善不义模样。”
“你心内觉得,我也是假。”
自复生之后,林宽还是第一次感到了何谓不快。
他便也对朱厌再道:“抱歉。”
朱厌不知他是在抱歉什么。
朱厌想起自己的旧梦,在那个梦中,是他自己击碎了虚幻,因嫌那个林宽污糟不堪,被自己侵扰。
「为何?」
为何总也不是他呢?朱厌在心内问自己。
「也许一切是命中注定,总不可得。」
朱厌已不想再盼求了,有一些失去的,确不可再得。
林宽的双手拥紧了他,他自在林宽的肩头望月长叹,纵有无限凄楚苦痛,但仍可假作此时真有两心相同。
他终于懂得,为何如林墨,或季朝云,那一切众人,至情至性时候,会有泪落。
天上淡月朦胧,亦有萧萧叶落花拂,风吹迎送,朱厌任由林宽将其魂肉尽数吞噬,无影无息地在他温暖怀抱杳绝消散。
他之锁魂铃坠于地,也是同样无声无闻。它们正落在朱厌所余的一点血与泪中,而天光已渐亮起,黎明也快来临,这山巅寂寥,晨雾缭绕,将一切事物染上薄红颜色。
林宽无喜无泪,慢慢伸出手去,将其与泥尘一起握住。
作者有话说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第250章 章之六十七 命定(下)
天已明。
袅清峰上,无雨亦生云。林宽独立在重重弥漫云雾中,见其散漫似轻埃,遮蔽视野,微带寒意,虽不见姹紫嫣红,却又闻得风送花香而来,正可谓一阵落花风,云山千万重。
曾有愿,那朱颜不改长依旧,花中消遣,酒中忘忧。今日已无惧世人毁谤,却无花无酒亦无旧友,随着林宽之轻叹,有九枚锁魂铃飞旋而起,合麒麟及朱厌之功法摧动,将杳然浓雾击破。
雾气渐散,从浓稠变作薄纱般沉降坠地,林宽一笑。
他仰头而望,已见天上日月星辰列序高悬。
步踏天罡,林宽穷自身与朱厌之功,令所持锁魂铃皆飞向天玄,一枚锁魂铃居于正中,而九枚锁魂铃分列周遭。
“寰宇之始初无名,寂兮寥兮曰太易。”
“易无形垺归变化,万物浑沦未相离。”
“奇幻倏忽归作一,运至阴阳构天地。”
“一分七,七为九,工巧善恶俱分形。”
“覆育众生施造化,承载万物福祸胤。”
“复有九变自究也,归去乱离又作一。”
法诀既现,九枚锁魂铃向中聚拢,然后化归为一。
就在此时,奇铃礔砺威震,日月星辰扭曲爆裂,而天地亦为之震荡,鬼哭神嚎人畜悲鸣充盈于耳,玄云蓊鬱混沌中不见万物杳冥踪迹。
林宽乐见于此,只因在这百卉凋零,万物俱寂后,才有一切尊卑不复,是非不分,善恶浑浊。
即便此举令世间晦暗如长夜,亦是值得。
一切光明及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林宽知此功渐成,但心内却无悲喜,竟觉些许遗憾。
但他也深知,这并非是源自于他,而是源自他身内那个已被吞噬魂肉的朱厌。
“唉。”
何故要反目呢?林宽惋惜,原本在这一切过后,这功法也会令他与朱厌那无聊肉身坏损,回藏魂魄于锁魂铃之内,那是另一种永生,也是与最初同样的不离与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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