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再后来,再有孩子在这横波殿内降世。
滟夫人为她取名滟十一。
这一次,众人面上皆是喜气洋洋。大家都喜欢滟十一,滟九也喜欢,那时候甚至都不及去细想自他之后,滟十一之前的那个孩子,又是去了何处,且顾着满心欢喜;人人都说这是他的小妹,她又软又小,如此可爱,将来会是和滟夫人一样的美人,是滟氏仙府不二的继任者。
就连滟夫人,在滟十一出生之后,诸多变故之前,也变了模样;她不再冰冷,把对滟十一的温柔,也分赠了半点予他。
而滟九渐渐长大,终于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滟夫人嫌恶。
他去了晋临升山问学,见到许多外间之人;又见自家庭院之中,莳花弄草的花奴,这些偶然会出现在横波殿中的人,与他平日所见的女子,打扮装束,说话行动,全不相同,皆是为滟夫人选中留用的外来者。
那花奴对他感慨,原来除了自己以外,横波殿内还有别的男子。
诸般事迹令滟九深深明白,别人对他殷勤道一句“公子”,与对住滟十一所称“姑娘”,真是天壤之别。怪道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滟夫人所期待的孩子,更不可能成为滟氏仙府的主人。
可滟九还是爱护着滟十一,从第一次见她模样,抱住她哄她发笑,又直到她身死,不曾变过。
滟九先时骂杜修远不知好歹,还信这世间冤直有报,也正是心内有怨;如果真有道炁常存,怎会徒留善恶公道与人说笑?那邾琳琅又要死上多少回,才能恩怨化销?为林墨一回,为他一回,再为滟十一一回,还有天下人,千千万万回。
思及此处,滟九不愿再想,先唤那杜修远:“你不是要为我肝脑涂地么?现在我就一件事交给你。”
杜修远道:“是,但请城主交代。”
滟九道:“你代我去人间,找那季朝云以及他同行之人,跟着他们;若见到邾琳琅,不要打草惊蛇,即刻通报。”
杜修远道:“是。”
周未闻言,便也递与他一枚竹简,又叮嘱如何使用等等,杜修远一一应下,便要告退。
滟九见他要走,又道:“我还有几句,你最好给我听进去了,还得牢牢记住。”
杜修远站住脚。
滟九沉吟片刻,道:“见到那邾琳琅,最好是立刻告知,就算要跟,也远远跟着便是了;若是遇到你的仇人,更不准你动手,有多远走多远!”
他如此严令,方才还应是的杜修远,此刻却不答言了。
就知他有这心思,滟九怒道:“你是耳聋了还是总逆反?说你比猪还蠢,还真的是么!以你现在这点本事,不如先想想如何替我做完事,再回来练个三五十年,滚回你的人间报仇雪恨去!都报完了还有个我呢!你要是现在出去就落得个魂飞魄散,还要我救……反正我是不会救的,你好自为之!”
杜修远被他骂得是面红耳赤,只得道一句:“是,城主。”即刻退下,转身走得飞快。
他走得太急,不及听到周未与滟九道:“城主又要历练他,又要骂人,又要担心,这是何苦?”
滟九且横他一眼,心道关你屁事,便予他一字:“滚!”
周未一笑告退。这杜修远走得也是太急,他这里少不得要亲自去嘱咐几句,免得少年人轻重不识,冲动行事,眼前这位城主倒要劳心。
他也实在好奇,这滟九心软,但说起那快人快语,爱说爱笑的林墨,竟仿佛心软更甚于他;而同行的季朝云,却是少言克制,举棋若定。
真真两个妙人,性情全不相同,却偏一路同行,举止又亲密。
上一回只略见了二人一见,未有深交,以后若有机会,周未倒还想见一回。
作者有话说
滟九的部分人生,仅仅只是部分。
第40章 章之十二 奇铃(下)
不提幽独城中众人光景,却道季朝云与林墨一行,如今连同季凝芳一齐,已经在回平阳的路上。
与林墨将消息传回幽独后,季朝云又与季凝芳商议,他们几人倒是无妨,这林墨始终是不能长留于虞城的;反正卫君凌和邾琳琅现在逃了,也没个踪影,若在虞城,自有陆怀瑛劳心;若不在,那留下更是无益,不如早些回平阳,再做打算。
林墨却不肯走,赖着季凝芳给他做了一堆吃的,把人家厨房搅得人仰马翻,直挨到季朝云骂他天将日落,才肯动身;三个少年仍觉好玩,抢着赶车;这林墨本施施然抱着他的点心包袱走过来,但看见季凝芳已经先上了马车,便也赶紧抢到季朝云前头要上车去。
还笑着对她撒娇:“姐姐,我和你坐吧?让季朝云这厮离我远点。”
没等季凝芳答话,季朝云就用秋霜的剑柄将他捅进车内:“我又怎么你了?你不和我坐一处?圣人教诲,食不言,寝不语,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上你这张废话最多的嘴?进去!”然后自己也上了马车,偏就在林墨身旁落座。
林墨摸了摸自己的腰,被秋霜戳得都疼了,这季朝云哪来这么大仇恨下这狠手?他恶狠狠地咬手里的枣泥方酥,把它当成季朝云的头:“你打我!季朝云你敢打我!”他林墨可是很记仇的!季朝云以后最好小心点!
季朝云自然是敢的,面无表情,竟又拿起秋霜捅他脸。
林墨气得点心都不吃了,骂道:“你娘的!季朝云你死定了!”
他们俩不觉臊得慌,季凝芳却真没眼看,忍不住怒道:“你们两个还当现在六岁呢!比外头几个孩子还不如!还不都给我闭嘴?!”又骂林墨:“尤其是你,再骂一句试试!”
林墨自己生母早丧,那季夫人亦如此,此番确实说错话,但心里还是不服,觉得自己委屈极了,非要跟她说道说道:“姐姐,他先——”
季凝芳不耐,问他:“你是想跟仲霄拉着手拉一个时辰?还是想和仲霄手拉着手两个时辰?”
林墨就闭嘴了。
过了一会,季凝芳见他一直满脸哀怨地看着自己,真的是烦透了:“你又怎么了?”
林墨眼中有泪打转,轻声道:“姐姐你打我又骂我,季朝云也打我又骂我,这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不等他那“不如一走了之,四海为家”的鬼话出口,季朝云便嘲道:“过不下去也得过。”
林墨撇嘴不语,看起来十足可怜。季凝芳便先骂季朝云:“叫你闭嘴!”又想及林墨身世可怜之处,只得亲自换上一点温柔语气哄他道:“也没有怎么打你骂你啊!”
林墨无言,他可太难了,这都还不算又打又骂?那还要怎么才算打他骂他啊?
季朝云被骂,还是没什么表情,不以为然道:“姐姐,别信他,这人惯会做戏,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林墨大怒,立刻翻起旧账开始告状。
“季朝云他早上起来就打我,还骂我!对了!他昨天晚上也说了一堆粗鄙之语!姐姐若不信,我替姐姐问他——”
季朝云冷声打断:“信你胡说八道!”
不说昨夜之事,今日一开始分明没有打他,只是把他给扔下床去了。
这人睡觉不老实,总是动手动脚,恰如季凝芳所言,没个正形正经的,自小便如此。季朝云昨日劳累,一觉睡至天明,身旁是林墨,倒也没甚防备;结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被子已被林墨全踢到了自己身上,仿佛又觉得冷,于是手攀着他的肩,一条腿也毫不客气地横在他腰上,竟是把他和被子的一角一起,当个物件紧紧抱住了。
季朝云推他的蠢脸,叫他赶紧起来,林墨却不肯醒,竟咂吧着嘴靠得更紧,只差没抱着他流口水。
这季朝云就不能忍了,扯着林墨的胳膊,一个反手把他抡到地上。
那林墨摔倒在地,居然哎啊呀地呻|吟了好半天,方舍得睁开眼睛。他挠着头思考了会,想明了状况,十分震惊,张口便骂:“季朝云你娘的!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居然一个人睡床把我扔在地上?你不要脸啊!”
这季朝云还能不打他吗?自找的,都是林墨自找的。
季凝芳哪里会不知道他林墨能诓会骗?也知道季朝云断不会莫名其妙动手;但此刻林墨与季朝云不同,还是她记忆里少年时的可爱模样,眼里的泪都快掉下来了,看着实在可怜,便也只得拿他当孩子哄,道:“行了,那姐姐还给你做点心了,别人有吗?”
林墨嗫嚅,点点头,道:“那回平阳,再给我来点糖吧?”眼前一堆吃的倒是也不错,可是他最喜欢季凝芳做的糖球,这还没有呢!
季凝芳头痛无言,说不出话。
季朝云冷笑道:“瞧吧,装的。”
林墨挽起袖子作势要动手,季朝云冷漠以对,且不理他。
这个林砚之,脸皮是真的比城墙还厚,以前升山的时候就是如此;好心留他在自己和季平风的房中睡,结果第二天起来,季凝芳给他的糖就全没了。
这小王八蛋,居然还敢切词狡辩,硬说肯定是有人梦游偷吃的,三人皆有嫌疑。这话直把季朝云都气笑,反问林墨难道他自己偷自己?结果林墨振振有词,居然先嚷起来了,说季朝云你不备五听*,观察颜色,对坐相问,审取情词,怎么就敢断罪于他?任天下哪个仙门都没这道理。
亏得老天有眼,叫这人换牙时疼个半死,要不然季朝云现在也不能释怀。
但看他今日如此耍赖,只怕不多时季凝芳又要一一答应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无理要求。
然而出乎季朝云意料,此次久别重逢,季凝芳竟没那么好说话了。
但见她瞪着林墨,突兀问道:“问你什么从来不见你答,小王八蛋,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林墨警觉:“姐姐,你怎地现在和季朝云一样,疑神疑鬼的!”
季凝芳道:“我是他姐姐,你说我们怎么一样?今日我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林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一向疼爱他的季凝芳突然如此,颇觉莫名其妙;那季凝芳却先出手了,忽地一掌,竟是疾疾扣向他那不惯用的右手。
虽不曾防,林墨却更快,左掌一切,劈开她这一掌,右手下意识就向自己身后一藏。
给他一掌推拒开来,季凝芳忙喝道:“仲霄!”
季朝云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她吩咐,去抓林墨的右手;林墨也忙扭身避开,怒道:“你们两个,怎么这样!”
此刻车内狭小,难以腾挪,他一人对住季朝云,勉强算得是棋逢对手,却又多一个季凝芳在旁相助;果然不出十招,便被季朝云抓住他的右手,强拉着递到季凝芳面前。
季凝芳不理他挣扎,拉过他那手细看,见他手腕上的两道红绳与其上九粒金珠,脸色本就不佳,如今竟是变白。
“林砚之,你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八仙府镇压那朱厌的锁魂铃你也敢……取了来?”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有车内三人能听得分明,季朝云听到“锁魂铃”三字,猛然拉回林墨的手腕,盯住不放。
林墨见他激动模样,并不知道缘故,且先叫痛:“断了断了手要断了季朝云你放放放放放手——”
那季朝云却犹自惊讶,不肯放开;林墨无可奈何,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来,又低着头揉自己的手腕。
季凝芳厉声唤他:“林砚之!”
林墨一脸生气,抬起头便反问道:“姐姐,你凭什么说这东西是我偷的?”
她虽然用了个取字,林墨又如何不解她说话中的意思?这季凝芳也无奈,刚才林墨挽起袖来,她才看到这东西,亏得他还有心玩笑?那满腔的疑虑与冲动,终究是忍不住了。
季凝芳道:“不是我疑你,可这确实是锁魂铃不假!锁魂铃本是八仙府用来封存朱厌魂魄之物,如今你们安宁林氏,连同那乌尤花氏、青墟滟氏不存,八门道印已失其三,加上他原本那一魂一魄,再加上你们同我说的,滟九化鬼,幽独降临平阳!你还不懂吗?”
这所谓的锁魂铃,虽说以铃为名,却不闻其声响,正是一件天地奇珍。那铃身不知何物铸就,状如圆珠,兼有金玉之质,内中可锁离体之三魂七魄。
世人对八门道印津津乐道,却少有人知这锁魂之铃,就连林墨或季朝云,此前也不过耳闻不曾目睹。
昔日朱厌祸害人间,其肉身虽死,三魂七魄却永存;即便将其灵识连番重创,他也总能逃出生天;待其疗伤毕,十年百年,又再复归,祸害可谓绵延无穷也。
林氏先祖得道后,也只能召八仙门,将他那三魂七魄以道法抽离,留一魂胎光,一魄雀阴仍旧予他附体,使其性命亦堕入轮回;其余魂魄正是先收入这锁魂铃中,再以那八枚道印强行封印。
八门道印藏于八仙府中隐秘之处,除门主外,寻常人不得接近,从前更是年年有那林氏仙府之人来巡,曾令这人世间享良久太平,只可惜最终也无法阻止朱厌复归。
从前乌尤、青墟、安宁三城,三座仙府先后覆灭,据传其后皆有那朱厌一魂一魄阴魂不散;如今其三魂七魄竟归半数,竟还不知道这天下会有什么祸事!怎能令季凝芳不忧心?
听到这话,林墨的脸色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想了一想,竟然笑了。
“我明白了。姐姐是觉得当年我已死,如今却突然回来,全是因为当年三仙府的锁魂铃其实是被我取得,所以我身虽死,魂魄藏身其中,方能逃过那神魂俱灭之难。说到这个,我倒想知姐姐又是从何处查探得知这锁魂铃形状的?我和季朝云都不知。”
季凝芳竟被他反问住,无话可答。
季朝云拧眉思索,先道:“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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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地官·大司寇》:凡万民之不服教而有狱讼者与其地治者,听而断之;又《尚书·吕刑》: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孚,正于五刑。
五听指古代断案中对犯罪分子的察看方式:一曰辞听,观其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然;三曰气听,观其气息,不直则喘;四曰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眊然。
作者有话说
就算胃疼我也真的很喜欢枣泥方酥配水仙……林砚之:我太南了,都没人喜欢我来看我的,我法制史还差点不及格,我叫我妈安排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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