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大周建国之初,易鶨先生主持鸿胪寺纳贡,见了贡品中的丽春花种,当即向太!祖皇帝进言称丽春花虽能补身,可是其叶其果皆有让人成瘾之效。
尤其是花果之中的黑色膏脂,一旦取出稍加提纯,再经焚烧过后便能让人上瘾。瘾症一旦发作,周身犹如万虫噬咬, 五脏沸烧,骨痛如裂,严重时还会产生幻觉,将周遭一切都视为鬼怪,自屠满门之人也不再少数。
最为可怖的是,此药一旦成瘾便再无药可解,难以戒除, 能将中药之人活生生的掏成一副仅有呼吸的骨头架子。
太!祖皇帝遂纳其谏言,将所有丽春花尽数退回小国, 并且严禁大周境内有人种植, 所有已经种植的农户必须将其全数毁去, 一株不留。大周境内及其属邦各地若再有胆敢种植此物者一应腰斩处决,且罪及三族。
易鶨先生在同苏澈讲医书时,曾经举着一张绘制着“丽春花”的图纸与当时还十分年幼的他们反复强调,无论何时何地见到这样的花朵都要将其毁去,不能给这种禁药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由于大周对此药立法严峻,因此韩墨初从小到大并未见过这种禁药的真容。
当裴一恒说出熊虎发狂是因为这种禁药时,韩墨初心头也不免随之一震。
眼下正在战时,雨季作战对于大周王师的重型武器而言是优势也是劣势。
苏澈又在顾修身边,韩墨初命人将军中上下都翻查了一遍,所有的粮草,水源,包括兵器,薪柴和弹药上,都没有查到这种禁药的半点踪影。
天亮时,被韩墨初一巴掌打醒的熊虎又开始发作起来,一声咆哮险些将进来与他送饭的小将士掐死。
一夜未眠的韩墨初赶到时,只见熊虎双眼血红,神情痛苦,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拼命毁去。
韩墨初只得下令将熊虎将军再次用铁链捆在床上,又吩咐军医裴一恒与人连灌了三四碗安神汤才让熊虎重新安静了下来。
熊虎这边一波未平,五日后的渡河战役又有两名云家军的将领在战场上突然发狂,其状与熊虎别无二致。
致使一万人的军队在与白象军正面交锋时方寸大乱,足足有上千人丧命在了白象的巨足之下。
这也是此次出征兰竺时大周王师所吃的第一次败仗。
浓墨一般的夜色之下,韩墨初双手撑着沙盘思考着当前的局势,以及军中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
兰竺二皇子率领的白象军势如破竹,就在圣河之畔虎视眈眈。
大周王师虽然与之隔河而望,可若是一直停滞不前,消耗大量粮草不说,先前所占领的城池也极易丢失。
况且按照今日返回的那一队小旗官传回的消息,君王顾修所率领的部队已于十日前拿下拂菻王都,而今已然领兵向西而行一路清扫,大约在两个月内便能到达兰竺与韩墨初的军队汇合。
顾修安然无恙,韩墨初一颗悬心放下了大半。
转念一想若是到了顾修与他汇合那日,他仍旧没有渡河成功,顾修势必要分出精力去替他守住先前攻下的城池。
更为让人忧心的是,若是等顾修与他汇合时依旧没有查清丽春花的来源,那么下一个受害的人会不会是顾修,谁也不得而知。
想到这里,韩墨初的头脑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这种痛楚前所未有,稍纵即逝,好似有一人拿着重锤在自己的颅骨上狠狠的敲击了一下,然后又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张开虎口,用力按了两下产生剧痛的位置,目光无意识的落在了营帐内燃烧的碳盆上,冲天升腾的热气带走了营帐内的潮湿,也带走了他压抑在心头的种种不快。
***
此后的十天之内,每日都陆陆续续有将官发病,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倒在了与白象军交锋的战场上。
他们在带兵冲锋时发狂,不分敌友的砍杀周遭的一切,被夺下兵器后仍旧会发出犹如野兽般的咆哮。
将官们失常的频率越来越快,韩墨初头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主帅的营帐内,韩墨初同时召见了军中所有随行的军医。
军医之中有人分析,也许是敌军之中有人使用了丽春花作为武器,燃烧后向我军抛掷,否则何以解释那些将军都是在战场之上发狂的。
这一点当场便被初次出征的裴一恒直接否决。
裴一恒说:“禁药丽春花,遇火焚烧后任何人都会沾染药性,如若敌军是用此法,为何敌军之中无人发狂,我军之中为何也只有将领发狂,所以究其根源还是在我军之中。”
韩墨初的头痛在众人激烈的争论中发作得更厉害了,从最初的一瞬之痛转化成了连绵不断的剧烈疼痛。
后来,他的眼前弥漫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白雾,全身上下都好似被铁丝绞紧宛如窒息一般。
再后来,韩墨初的神思也开始混乱。断断续续的看不清眼前的人或事,浑身忽冷忽热,脚下如同踏踩棉花,忽上忽下。
猛然间,他感觉自己好似变成了一个四岁的幼童,眼前满是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蛮人士兵,他们张牙舞爪的朝自己飞扑过来。
为了自保,他抽出了别在甲胄腰间的匕首拼命的抵抗着那些向他扑来的蛮人。
最终他还是凭借着头脑中最后残存的理智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鲜血瞬间涌流,滚烫的热血将韩墨初从可怖的幻觉之中带了出来。
意识回归的□□,韩墨初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身边围绕着无数个神情焦灼的军医,有人压制着他的双肩,有人按压着他的伤口。
他缓缓的抬起未曾受伤的右手,示意众人他现下已经清醒过来。
“裴军医。”韩墨初攥着自己的手腕止血,同时开口吩咐道:“去看看这帐内的碳盆,可有什么不妥?”
裴一恒领命,与其余几名军医一起查看了大帐中的碳盆中正在燃烧的炭火。
不多时便得出了结论,此时大帐中燃烧的炭火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寻常用于除湿的炭火。
韩墨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又吩咐道:“诸位,且去查查剩余的碳块,务必仔细,每一块都要查验清楚。”
就在韩墨初方才瘾症发作的刹那,他终于想到了他和将军们可能沾染丽春花的来源。
那便是碳。
这种专门防潮用的碳盆整个军中只有韩墨初的大帐里为了存放图纸用得到。战地用的沙盘也设这间大帐之内,所有正三品以上的将官每日都会到这间大帐里商议战况。
敌军将从丽春花果中提炼的膏体是混合着制碳的煤渣一起压成碳块送入王师军营。且所用的剂量格外轻微,加之又将其掺杂在无毒的炭块之中就更加难以分辨。
待炭火燃尽之后,膏体也随之焚化,根本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丽春花,若是日常吸食,受药者不会有任何察觉,甚至会觉得通体舒畅,精神百倍。
唯有瘾症发作,又恰好断药之时,受药者才会痛苦不堪并且致幻发狂。
因此,所有的将官发作都是在他们领兵出征之时。
韩墨初之所以在今日发作,是因为今日送来的炭火之中恰好没有掺杂着丽春花用的木炭。
这支所向披靡的王师军队中所有的领袖人物,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圈入了这个卑劣的圈套中。
至于这些炭火的来源,必然是因为王师之中混入了细作,或是征收补给之人疏于防范才将这些沾染了禁药的炭火混入了军营。
常言道:常胜之军必然轻敌,骄兵必败。哪怕是一向算无遗策的韩墨初也不能免俗,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灯下黑。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他韩太傅自生来也没有败得这样不体面过。
军医们有了方向,检查也不再盲目,按着韩墨初的吩咐一块儿一块儿的查验,不可有任何遗漏。
大半天功夫下来,军医们总共在所剩的半车炭火中分出了两升含有丽春花的碳块,盛在盒中,由裴一恒一应带到了韩墨初面前。
韩墨初看着眼前摊放的碳块,似乎在盘算着什么,良久才道:“裴太医,你告诉本官,若是此人一直吸食丽春花,那么在短时间内此人依旧能保持神志清明,行动如常是么?”
“回韩太傅,是。”裴一恒如实答道。
“那好,从明日起有劳裴太医每日与本官用一剂丽春花,直到大军渡河成功。”韩墨初攥紧了自己受伤的手掌,压低声音道。
“太傅大人,您三思啊。这丽春花吸食越久,成瘾越深,若是您在陛下赶来之前成瘾太深……”裴一恒闻言撩袍跪地,声音颤抖道:“很可能……今生今世都无法戒除了。”
他深知眼前的韩太傅于他师父苏澈而言举足轻重,苏澈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韩太傅有任何闪失。
让禁药如此堂而皇之的混入木炭,造成了当下如此惨烈的结果,他这个军医难辞其咎。
这位太傅大人非但没有怪罪,还一力承担了这个纰漏所带来的所有后果。
“无论如何,战机不能误。”韩墨初双目下沉,语气愈发肯定:“裴太医,你是苏先生一手培植的高足,你师父自幼行医用药凭的就是胆大心细四个字。他既信你,本官就也信你。信你能让本官保持神志清明,又不至于成瘾太深。”
“韩太傅,下官从来没有用过丽春花,苏先生也不曾教过有关丽春花的药性,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斟酌……”裴一恒双膝跪地,满面犹疑。
“四十日,本官只要四十日。”韩墨初负手而立,语气如静水无波。
裴一恒略微抬眸,他看到了一个清绝坚毅的侧脸。
这张清雅的侧脸好似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坚定起来。
“四十日,下官无论如何也会给太傅大人四十日。”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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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汇合
兰竺境内的圣河源头本是大周境内最高的雪山峰藏。
兰竺人世代将这条河流当做神明一般供奉, 并且直接将它命名为“圣河”。
兰竺人祖先们凭借着这条河流建立起了最早的部落,并在此地繁衍生息。
依附圣河而建立的城邦大多数都是富饶且丰足的。
初升的朝阳撒在粼粼波光的翻涌在清澈的水面上,清晨时分的圣河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丽。
忽然间水波皱起, 水面上钻出了一个上身赤膊的中年男子, 清澈的河水洗涤着他熟麦色的皮肤。
河岸上, 清一色的奴隶匍匐在地,他们宛如牲畜一般用脊背顶着托盘, 托盘上放着精酿的美酒和炙烧的鲜肉。
远处的平原上, 一个身穿青灰色铁甲,手臂上架着弩箭的男子快步奔了过来:“将军,周人的来使送战书来了,三日后要与我军在这圣河水畔决战,我军若胜,他们便归还先前的城池,撤出兰竺境内。”
“哦?”闻听此言,置身水中的男人起身上岸, 当他双足踏上岸边的瞬间当即便有一件柔软的羊毛毡毯披在了他的身上,为他擦拭身上的水渍:“这群周人难不成是疯了?接连败了几场,还敢来下战书?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是啊,将军大人。不过这里距离都城不过六百余里,行军不过两昼夜。若是把那群周人逼急了,他们若是分兵直攻都城呢?”
“放心,那群周人现在连一个可用的将领都派不出来, 又让谁去领兵攻占王都呢?我们只要守在这儿,耗过了这个雨季, 他们军中粮草不足, 自然会撤回他们的国土。等到他们成了溃兵, 我们再去截杀他们不迟。”
“可是,臣下听闻大周皇帝攻打拂菻的军队不日将与此军汇合,还有周军水师的舰船已经换防……”
“可是什么可是?我说过,就守在这里,我们拥有战神大天的赐福,周军必然溃不成军。”阿伽极不耐烦的打断了男子的话:“从今天开始,周军再派人来叫战,一律不必理会,用长臂火弩回应他们便是。”
阿伽是兰竺国的二皇子,与他的兄长陀吠罗是一对孪生兄弟,可他们的外貌却是大相径庭。
阿伽自幼生得魁梧壮硕,十六岁时便能与九头青牛比赛拉力,并且大获全胜。
他们的母亲在生下他们不久后,就死于一场惊风急病。
从小到大阿伽最敬重的人就是他的兄长陀吠罗,他对陀吠罗的敬仰甚至远远的超过了他的父亲。
因为他的兄长陀吠罗与他们的父亲不同 ,他们年迈的父亲始终笃信着天神能够带来一切。
但是陀吠罗与阿伽这对在他们的父亲五十岁时才出生的孪生兄弟对于神明的敬畏却并没有这般强烈,他们更加坚信真正的实力是不需要天神的赐福。
阿伽离开之前,在神殿祈福时得到的也并不是什么战神大天的赐福,而是一种产自真腊的禁药——丽春花。
陀吠罗只用了一点障眼法,就堂而皇之的将这种在兰竺也颇为忌讳的禁花在神殿中交给了他。
他们兄弟二人的目的很纯粹,先利用大周人的军队打掉那些起义的城邦,再用那些能控制人心神的禁药让整个大周王师都成为兰竺人的奴隶。
那些阵前失常的将官们,都只是个小小的前奏而已。
这种药,比什么天神赐福都来得管用。
韩墨初率领军队渡河的时候,阿伽将军正在他雪白的军帐里欣赏着从都城带来的舞女跳得艳舞。
军帐外一声声隆隆震天的炮火,还有白象们慌乱的嘶鸣,扰乱了歌舞升平的一切。
阿伽拎起手边的双刃长剑走出营外,只见营帐之外已经是火光冲天,外围的木栅已经被毁,所有用于防御的长臂火弩已经尽数被毁,大周王师的先锋队已经冲了过来。
昨日晨起,他拒绝了大周来使的请战贴,加固了军营外围的防御,他没有想过这些周人会来得这样快。
这段时日以来,他见多了大周王师因为主将阵前发狂而接连退败的样子。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没了主帅的军队还能有这样迅猛的攻势。
放松戒备的阿伽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一面嘶吼着要奴隶为他牵马,他翻上马背,命令着手下的士兵迅速调整队形。
王师的军队铺天盖地,犹如大漠中的沙尘一般不断向营中席卷,燃烧的火球不断下落,犹如天上的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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