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竺军队引以为豪的白象军连人带象都被炸成了碎片。
营帐外,韩墨初穿着一身银龙鳞片般的铠甲,站在用于指挥的铁防战车上,高高举着那柄名为定邦的宝剑,朝着杀声震天的将士们高声下令:“王师不受降,凡遇敌军,降抗皆斩!”
令人绝望的杀伐声足足响了四天三夜,第四日清晨时,白象军中最后一只象师与他的坐骑一起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正午时分,负责灭火及扫尾的王师将士在一个尸堆中找到了被炸成两截手中还举着长剑的兰竺二皇子阿伽,并且带到了韩墨初面前。
“韩太傅,敌军主将尸身如何处置?是否需要派人往兰竺王都送信?”
坐在战车上闭目养神的韩墨初看了一眼那具下身焦糊的尸体,低声道:“王师与兰竺并没有任何要和谈意思,这一仗本官也并未打算留有余地。再说,他死得这般惨烈,他的父兄必然会对我大周心怀仇恨,将来也不会是什么友好邦邻。所以就与旁人一样,就地掩埋吧。”
***
顾修领兵过大食边境,赶到韩墨初在军报中提及的临时军营时,大周的王师距离攻占兰竺都城也仅有一步之遥。
苏澈得了消息,在一小队人马的护送下早了两日出发,可到达的时辰却与顾修的大队人马相差无几。
苏澈刚对着韩墨初的耳朵数落了没两句,帐外便有人通传说君王和太子都到了。
紧接着帐帘掀起,一双父子同时从帐外走了进来。
经过了沙场洗礼的小毓诚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穿着枣红色的鲜花甲,小脸晒得黝黑,见了韩墨初也是先行礼再跑过去抱着人腰:“亚父亚父,诚儿学会用连弩了,还会看布防图了!都是玉容哥哥教我的。”
“是么?诚儿小小年纪,好生厉害。”韩墨初一如往常的笑容可掬,并且抬手轻轻抚了抚毓诚的发顶:“乖,你先去帮着外面的那些哥哥们安营吧,父皇和亚父还有事情说。”
“好,那诚儿晚些再来找亚父说话!”小毓诚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营房。
君王顾修压着剑,凝眉走到韩墨初面前。
数月未见,那人的脸色苍白中透露着一丝淡淡的青灰,宛如久病沉疴,再不复分别那日奕奕神采,朗朗精神。
他带着十万大军夙兴夜寐,每日行军七个时辰紧赶慢赶的来到了韩墨初身边。从得到消息那日起,他无时无刻不在忧心韩墨初的体况。
今日见到了,他却忧心更甚。
“陛下何必皱眉?臣的身体并无大碍。”韩墨初不等人问就先发制人。
数月未见,他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天子满心惦念?
“无大碍!谁告诉你的无大碍!你每日用了多少丽春花又用了多少时日?你可知戒除丽春之痛堪比日日碎骨?要足足痛满百日才能戒除。你我都是在先生身边长大,旁人不知丽春之效,你还不知?”一旁的苏澈毫不客气的戳破了韩墨初故作冷静的表相:“既然陛下已经到了,军营也不怕没有主帅了,卸了盔甲我与你诊脉。”
“我稍后还要与陛下讲讲眼下的战况,你能不能别好似催命似的?”韩墨初道。
“听苏先生的,卸甲。”顾修的神色很差,语气不容置喙。
“也罢,那就边诊边说吧。”韩墨初刚经过了一场大仗不久,同时也心知肚明自己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不多了,便也不再与二人争持自顾将周身的甲胄拆了下来。
当韩墨初左手的护臂被拆下时,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护臂中藏了一枚寸长的梅花钉,钉子紧紧扎进肉里已经与皮肉粘合,不断渗出的鲜血将大半个胳膊都沁成了血色,由于腕带的压制竟在盔甲外缘没有透出一丝血点。
“韩子冉!你疯了么?!”苏澈伸手挒过了韩墨初的腕子,拇指死死压住人受伤的血管:“你也不怕伤了脉门!”
“我疯什么疯?我若是不这样要吸入的丽春不是就更多了么?战场上又不是时时能有药的。这点皮外伤,难道你不会治么?”腕子上可怖的伤口,韩墨初不以为意,于他而言这不过是情急之下,他用来打起精神的一种手段罢了。
顾修看着那抹触目惊心的红,瞳孔微微发涩。
他没有多发一言,平静的与韩墨初交接着军中所有的一切。
苏澈与那人诊脉时,他还抽空安置了毓诚,并且探视了那另外十三名被韩墨初提前锁起来的将军们。
顾修明白,只有他真正把韩墨初身上的担子接过来,他才能安心休养。
傍晚时分,顾修回到了韩墨初静养的营房。
神医苏澈正带着他的小徒弟裴一恒在帐外煎药,丽春花无药可解,苏澈也只能做些效力大的安神药,让韩墨初不那么痛苦的渡过这一百日。
营房内只有韩墨初的床前燃放着豆苗大小的灯火,韩墨初已经换上了质地柔软的寝衣,长发也披散下来,另外一边的小方几上放着质地坚硬的锁链,还有防止咬舌的口枷。
顾修站在韩墨初的床头,默默良久才道:“朕不许你锁着自己。”
“这不是陛下许不许的事情,是中了这样的药,只能被锁起来。”韩墨初面色平静的对面的天子:“苏先生不是说了?只要养足百日就好。”
“百日?你想就这么被锁一百日么?”顾修俯身坐在了韩墨初身边,强行将人挤靠到了床榻之内。
“将军们要戒除瘾症,不也是这样锁起来的么?不过他们的时日短些罢了。陛下才刚接管了军务,别缠着臣起腻了,臣这里有苏先生照应就好。”
“你要赶朕出去?为什么?”顾修硬朗的眉宇紧紧皱起,好似一道陡峭的山峰:“朕陪你不会耽误军务也不行么?”
“云驰啊,将军们疯癫的样子你都见到了。我不想你见到我赤目疯癫的样子,更不想让你听到我哀嚎,挣扎,歇斯底里。我希望我在你的记忆里永远都是美好的。”韩墨初温柔的扬起嘴角,轻轻的抵住了对面君王的眉梢坦然道:“一百日后我保证,会完完整整的站在你面前,再也不躲着你……”
“韩墨初你就是个骗子,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顾修单臂紧紧锁着人腰身,像个争嘴的孩子似的不依不饶:“你我相识多久,你与我保证了多少事?你又做到了多少事?我可曾与你认真计较过?我伤,我病,我痛,你可曾让我一人独寝一夜?为何你只要病了,就总想着要避开我呢?我不过就是略平你几岁,你就只当我和毓诚一样是个只会在你怀里撒娇的孩子,根本就不值得你依靠托付?”
“顾云驰你放开我。”韩墨初双手撑着人肩膀,试图将顾修推远,用力推搡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混乱,他只得再次软下语气,轻声道:“云驰,我会变成疯子的……”
他韩墨初生来早慧,朝堂上他运筹帷幄,能掌乾坤,战场上他算无遗策,料事如神。
让他有朝一日失去他最珍贵的理智变成疯子,就好像将他的皮肉生生剥离,再将他置身于粗粝的风沙之中。
血肉模糊,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他第一件事想到的也不是怎么让自己稍稍安逸一点,而是尽可能的稳住顾修的情绪。
自从上次顾修为了他倾尽举国之力灭掉罗刹后,他便更不允许自己在顾修面前倒下,他不知道他倒下之后顾修会有多忧心,又会因为忧心而做出什么。
顾修没有顾惜对方手腕上厚实的纱布,一把钳制住了韩墨初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了自己厚实的臂弯里,断了他一切可以挣扎的退路。
“我会变成疯子……变成疯子……”瘾症发作的剧痛慢慢显现,导致韩墨初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上的血色也逐渐退去,分明的指节攥着顾修的半角衣襟握到发白,呼吸急促的喃喃自语:“我不想…变成疯子…”
顾修的胸膛宛如一副严丝合缝的铠甲,将韩墨初紧紧的包裹起来,一言不发的守在怀中人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且会心疼得难以自持。
可是他就只有把这个人抱在怀里,才能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这个人还活着,身体还是温热的。
他可以在一切山崩地裂前面不改色,唯面对这只小狐狸时,他不会冷静,永远也做不到冷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奇迹
军医所, 临时搭建的三间大药炉内。
裴一恒卷着袖子半跪在一筐草药前,低着头在筐中茂密膨大的乱麻中挑拣着制药时用得上的细枝嫩芽,时不时抬头看向一旁坐在主位上正在调配汤药的神医苏常如。
这一个多月来苏澈一日十二个时辰大约有六个时辰都守在这间药庐里, 制药, 配药, 查医书,另外六个时辰则是去各个营房查看那些因丽春花成瘾而陷入疯魔的将领们。
最先发病的熊虎现在已经基本痊愈, 只需每日服用固本汤恢复体力即可, 其余人等也在逐步好转之中每日恢复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唯有那位舍出自身保住了数十万大军的韩太傅情况不容乐观。
因为使用丽春花的时间过长,主动吸入的剂量过大,丽春花的毒瘾就仿佛在这人身上安营扎寨,时间过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好转,每日都要受那些裂骨侵肌般的痛楚。
“先生,您...您...不怪我么?”裴一恒撂下卷上小臂的袖子,推开面前正在整理的草药, 屈膝跪坐在了苏澈身旁鼓足勇气说道。
“我怪你做甚?”苏澈依旧头也不抬,眯着眼睛一脸痴相的抿着一根焙干的草药似乎试图从这其中找到破解当下困境的法门。
“是我学艺不精,没有防住这些脏东西混入军营,也是我给韩太傅用的丽春花...先生...我...”裴一恒打开了话匣子便收不住了,他满心愧疚,满心自责,他心知肚明他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的恩师必然早已知晓, 却非但没有声张甚至还帮他隐瞒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想做的事情连我都拦不住又何况是你。”苏澈品鉴着口中草药的苦涩, 慨叹一声道:“他自小就是这个样子, 心里想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任何人都无法阻拦得了。我们自幼一道在百茗山长大,他事事都要强,满心满眼都是先生讲得那些江山社稷。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他便是这样的人,像是书里写的,也像是画里画的,有时候我也觉得他和易先生大约都是舍身救苦的神仙,就只是出生早晚罢了。”
“可是...”裴一恒被说得眼中噙泪,万语千言哽在喉头。
“可是甚的可是?你的草药都筛完了?还有今日的固原汤也都熬好了?事情还未做完,你话倒是许多,你若这般空闲,便去帮火头军烧火。”苏澈打断了裴一恒更进一步的慷慨激昂,将话题终结在了眼前的实事上。
不是他太狠,是他实在听不得裴一恒这悲悲切切的语气。
他哭了,他就乱了。
裴一恒瞬间吞了口唾沫,将横在喉头的那些话连同唾沫一齐咽到了肚子里老老实实的坐回草药筐前继续挑拣。
***
黑暗与寒冷,是韩墨初这些日子以来目之所及最多的。
他很难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就像是陷入了一团冗长且痛苦的噩梦。
在这场噩梦中,他的一切防御都被卸下,所有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都被成百上千倍的放大。
他梦到了他的母亲,那个美丽温柔的农女被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啃咬成了一堆碎肉,那堆碎肉勉强聚拢成了一个人形向他爬来,眼球悬挂在眼眶上,截断的手臂不断得向他探索,凄楚尖锐的声音喊着:“儿啊,儿啊。”
幼小得他被这场面吓得连连后退,猛然间胸口一阵剧痛,那些怪物们手中的尖刀将他刺穿,随之而来的更多的尖刀将他的身体洞穿,他痛苦得挣扎,拼命得将自己扭结成了一段麻花,怪物们烦了便将他从刀尖上甩下。他刚刚从刀尖上摔落下来,那个面目证明主母死死得扼住了他的咽喉疾言厉色的咆哮:“狗杂种!狗杂种!你去死吧狗杂种!”
“放...放开...放开我...求你了...”
王帐中,君王顾修面沉似水的靠坐在营帐中临时搭建的行军榻上,紧紧拥抱着那个极端痛苦的男人,双臂发力力求让他动弹不得,以免伤了自己。
由于军中不能卸甲,为了不伤到那人,他在怀中垫上了松软的棉被,可即便如此他怀中的男人也依旧面色苍白,呓语不断。
因为无法进食,怀中人在短短的十几日里就清瘦成了一把骨头,两边的颊腮也随之凹陷,眼窝深邃得仿佛带着胡人血统。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日几乎只睡两个时辰。
除了处置必要的军务和指挥大战外,他一直都守在韩墨初的身边,废寝忘食的坐着,只有极端困倦之时才会匆匆闭上眼睛,简短的休眠后便会醒来,继续守在这人身边。
他知道韩墨初现在的梦境中是他那段不堪回首的曾经,他空有一身铠甲却闯不进他的噩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一直为他做壁垒的师父在他的怀抱中无助的瑟瑟,痛苦到青筋凸起,单薄的嘴唇也因为忍痛而被咬得稀烂,结痂混合着鲜血哪怕是最轻柔的亲吻也会触痛。时间久了,他便卸了护腕,卷了一边的袖子等着,在韩墨初忍痛之时将手腕直接递到他的唇边,让他死死得咬着自己,以此来将他千分之一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可以为这人稍稍减轻痛苦。
不,还有一件事。
那便是给韩墨初灌药。
第一次的时候,整碗药都被韩墨初撞翻了。
第二次的时候,又有一大半的药被韩墨初呕了出来,呕吐出来的药汁中混合着血液与胃酸。然后闭着眼睛双唇颤抖着呢喃:“苦...太苦...”
他悄悄尝了一口,是有点苦,但是比这更苦的伤药韩墨初也吃过。
比如第一次随他出征时,治疗鞭伤的汤药。
那时候,韩墨初通常都是一饮而尽,连半颗解苦的蜜饯都不吃。
苏澈告诉他,韩墨初在孩提时就很抗拒服药,为了抗拒服药他连病都很少病上一场。现在他陷入昏迷,他所有畏惧的一切都会在他迷离的意识中放到最大,但是这些药一日两次,顾修必须狠下心来为他灌下,这些药能在他不进食的日子保住他的性命。
“救救我,我快溺死了......”这是韩墨初在被药物灌到呛咳时最常喊得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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