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就是五月初三了。”
杜玉章停住动作。他背对李广宁,一句话也没说。李广宁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似乎有点犹豫,又似乎下定了决心。
“若你愿意……那一日我们回东宫看看。许久不曾回去了,其实朕常常梦到那时候,日子多么逍遥。”
“……”
“玉章,其实朕这些年梦到回东宫,每次身边都有你。”
“……”
“玉章……朕说一笔勾销,是真心的。”
“……”
杜玉章依然一言未发,却红了眼眶。
——真是没出息。杜玉章想,他明明下定决心,绝不会再为这人掉一滴泪的。
“杜卿?”
李广宁起了身,走到杜玉章身后。他捧着杜玉章的脸,拇指从他眼角抹过去。
“你怎么了?哭什么?”
“臣不是哭。”
杜玉章咬着唇,强挤出几分笑意。
“臣是高兴啊。”
“……小孩脾气。”
李广宁似乎松了口气。他带着笑意,在杜玉章额头亲了一口。
“不用这样高兴。杜卿,过去的事朕都原谅你了。你我君臣,日子还长——我想到日后,心里总是很欢喜。”
话说到此处,李广宁住了口。他不住亲吻杜玉章的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以后你乖些吧。朕脾气急,你别自讨苦吃。你乖些,朕也能待你更好些。好么?”
“……好。”
得了这一声“好”,李广宁脸上亮了起来。他笑着问杜玉章,
“好!五月初三那天,你我做点什么?赏花?对弈?我叫他们先回东宫好好准备,打扫收拾出来,不要到了那时候手忙脚乱,败了兴致!”
李广宁说着,手臂一扬,就要唤王礼进来。可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
“陛下不急。”
杜玉章抬起头。他眼角依旧红着,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等过了后日,若陛下还愿与玉章同去,再安排也不迟。”
李广宁一愣,随即失笑出声。
“为什么?朕可是皇帝,难道还会反悔?不用等到后日!今日朕就可以答应你——不光是今年,以后每年五月初三,朕都陪你过!如何?”
“是么?那再好不过了。”
杜玉章微微一笑。
“臣,谢陛下隆恩。”
……
离开皇宫后,天色是彻底沉下来了。
马车轻快地跑在甬路上,杜玉章推开车窗,任冷风吹过他的脸。望着熟悉的街边风景,杜玉章神情惆怅。
——苏汝成今夜会与他见最后一面。他将以宰相的名义,与苏汝成秘密签下边关和谈的协议。
若七皇子计策成功……
——后日,徐骁秋的人会在京城外发难,与苏汝成的人冲突。冲突会扩大,有人在城中防火,一片混乱中,许多身着西蛮式样衣服的人会在城中到处放火。
——五月三日,将纵火事情嫁祸西蛮后,木朗将浑水摸鱼,在徐骁秋军队支持下迅速占领皇宫。太后里应,徐骁秋外合,解救出禁苑中的七皇子,杀死李广宁,最终夺得皇位。
杜玉章的粮食与徐骁秋的兵,是七皇子棋局中关键的两颗杀子。
七皇子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杜玉章手中的一枚棋子。
徐骁秋的儿子在杜玉章手里。他会在宫变的最后关头反戈一击,将七皇子势力连根拔起。不管是暗中支持他的木朗,还是兴风作浪的太后,都逃不过这一张天罗地网。
七皇子还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利用西蛮人搅混水。却不知苏汝成早就答应杜玉章,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配合表演。
而苏汝成的唯一条件,是在发动兵变后,杜玉章要趁乱跟他走。
这整件事,杜玉章没有对李广宁吐露一个字。
但他知道,瞒不了太久了。
第154章 .
“杜大人,‘今宵醉’已经到了。”
马车夫一声提醒,打碎了杜玉章的思绪。他点点头,走进这京城最大的酒楼。
“韩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侍女一见他,立刻恭敬带路,
“杜大人您这边请。”
顶层最大的雅间内,几个古雅的香炉插着线香,散着渺渺烟缕。韩渊面前摆着几坛个酒坛,杯盏也都备好了。可他却没有开封,只慢慢啜饮一杯清茶。
“杜大人,你来了?”
“韩大人,久等了。”
“不算久。”韩渊笑了笑,“我还以为这最后一夜,你与陛下不知该怎么依依不舍,说不定今夜情意绵绵,就不来了呢。”
杜玉章神色一变。韩渊唇角上挑,
“杜大人,我又不是傻子。你是忠臣不假,可你所忠的怕只有一半是大燕,另一半还是陛下。就算背后搞些动作,你不舍得的,还是陛下。”
“韩大人,你错了。杜某心中,并非不舍。”
“是么?不是不舍,便是不甘。不是不甘,便是怨愤。但无论如何,若你当真全不在意,早就拍拍屁股随着蛮族少主走了,还用得着这样苦心谋划?杜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韩大人,这是承认自己是陛下的眼睛了?”
“是不是眼睛,又能怎么样?”
韩渊嘲弄一笑,
“就算我能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甚至看出有些人是自己找死——可有什么用呢?好言劝不回该死的鬼啊。”
韩渊冷嘲热讽,杜玉章却没有在意。他自顾自坐了下来,开了一坛酒。
喝酒误事,往常他几乎滴酒不沾。但今日,他直接给自己斟了一大碗,一饮而尽。
“韩大人,既然是该死的鬼,也没必要多劝的。”
“劝不劝还有什么用?反正都这样了。”
韩渊深深叹了口气,
“杜大人,你暗中的那些动作——若是你事先肯禀报陛下,那便是你忠心耿耿,一心为君。虽说有些自作主张,想来陛下不会怪你。当然,他也不会允许你真的这么做。别的不说,徐家就是你轻易得罪不起的。”
“……”
“若你今日才禀报陛下,陛下措手不及,定然大为震怒。但既然事情都做下了,陛下也不会眼睁睁看你去死。只不过,剿灭七皇子,徐家要出一份大力。到时候若不将你抛出去,陛下也不得不将你雪藏。此生你哪怕踏出皇宫半步,身边都要跟上三五百人。否则,就是有去无回。”
“……”
“可若是你现在还不说呢?杜大人,你心里该清楚,你联系西蛮,勾结七皇子,哪一条拿出来都是大罪。就算徐骁秋是迫于你的威胁才肯倒戈保皇,但真到了陛下面前,他会替你作证?他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只会将功劳留在他一人身上!杜大人,你与木朗来回书信,每一封都写明了是投诚七皇子;西蛮那边,难道你还指望西蛮少主能替你作证,证明你的清白?”
“韩大人果然什么都知道。不愧是陛下的眼睛,当真洞察秋毫。”
韩渊呸了一声,
“你真当坐在皇位上的会是傻子?这些密报我早就收到了,我明白告诉你,陛下也早知道七皇子要造反,做好了应对准备!但是直到昨日,我知道你和徐家的事情,才将你的计划串联到了一起!杜玉章,你胆子是真的大!”
“看来你还没有将我参与其中的事情禀告陛下。”
“我是该禀告陛下。可……”
韩渊一向尖嘴滑舌,此刻却破天荒沉默起来。杜玉章却浑不在意似的,还给他倒了杯酒。
“来,韩大人陪杜某喝一杯吧。”
“杜玉章,你真是……”
韩渊瞪了杜玉章一眼,却乖乖喝了这杯酒。他抹抹嘴巴,沉吟片刻。
“若我真是只眼睛,咱们相识一场,我就为你瞎一回。”
“哦?”
“杜大人,我不信你没有后路——你能说动西蛮少主替你出兵,想必叫你趁乱带你走,也不是难事。今晚你若是想走,老子就当看不到!可明早,我就一定要明明白白将这事情禀告陛下了。”
“韩大人,这事情关系太大。若是陛下知道你放我一马,绝对会大为震怒。你不必为我冒险的。”
“哪个愿意替你冒险!你想得倒是美!老子怕你死太惨,白皎然受不了!”
“……那韩大人就替我劝劝白大人。我这样的逆臣死就死了,都是咎由自取,不足为惜。”
“行,以后给你上坟时候要是遇到了白皎然,这话我一定替你带到。”
“哈哈哈哈,好!那就拜托韩大人了!”
杜玉章低声笑着,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宰相位置坐了三年,他不曾拉帮结党,更不愿酒桌应酬。私底下,他也没什么朋友,能陪他一醉方休。
所以许多人并不知道,杜玉章酒量其实很好,甚至可算是千杯不倒。
第155章 .
许多人并不知道,杜玉章酒量其实很好,甚至可算是千杯不倒。
他喝一杯,韩渊就陪一杯。两人相对默默,不言不语地喝完了一整坛好酒。
喝到最后,那酒坛子里涓滴不剩。杜玉章手指轻轻一推,酒坛就倒在桌上,骨碌碌转了一周。
“杜大人若是还想喝,韩某一定奉陪到底。”
“不了。喝到此刻刚好。若再多,也没什么意思。”
“这一场没意思了,却还可以等到下一场。杜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又怎知,等不到与你酒逢知己的那个人?”
“或许等得到。”
杜玉章沉默片刻,依旧微微一笑。
“但我不想等了。”
……
这一夜,大燕京城上空,是乌云遮月,寥落无星。
杜玉章的马车出了“今宵醉”,先去了皇宫。可他并没有觐见李广宁,而是虚晃一枪,换了车马,避人耳目地出了城。
城外,正是西蛮人驻扎的领地。
而韩渊在“今宵醉”坐了一夜。自斟自饮,一直到天边微明,他才站起身,理了理身上袍服。
“来人!备上轿子——去皇宫,面见陛下!”
……
皇宫内,李广宁正伸长手臂,任宫人们替他换上一身戎装。他脸偏向一边,问道,
“宰相府那边情况如何?”
“禀告陛下,臣下属千人队,在宰相府外护卫了一月有余。除了每几日有马车载着那位汪大夫出入,没什么异状。”
“好。”
李广宁不再看地上跪着的御林军统领。他眯着眼睛沉思片刻,
“再加两千人,务必保宰相府万无一失。一直到叛乱平定前,都别让杜相出门了,稳妥要紧。”
“是,陛下。昨夜杜相彻夜未归,想来依旧是留宿在皇宫中?等会臣下护送杜相回去,以免出了闪失。”
“你说什么?杜玉章昨夜未归?”
李广宁脸色突变,一把推开替他系好盔甲的宫人,单手提起御林军统领的衣襟,
“你再说一遍!”
御林军统领本来是揣摩上意——原本杜玉章只要是晚归甚至不归,必定是被李广宁留宿。他夜半驱马护送来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这次,陛下怎么脸色大变,竟像是想吃人?
“昨夜晚间杜相马车进了皇宫,没有再离开过……”
“他昨日傍晚就回去了,朕没有留他!你们这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吗?!”
李广宁一把将御林军统领推开,
“你们说杜玉章马车进了宫,马车在哪?给朕去找!一群废物,要是他有个意外,朕要你们的脑袋!”
“是,陛下!”
御林军统领吓得屁滚尿流,赶紧退了出去。李广宁一拳砸在墙上——这群饭桶!眼看七皇子谋逆在即,外面一片混乱!叫他们那么多人看个杜玉章,居然看不住?
这杜玉章也是,乱跑些什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添乱!
……莫非,于昨日应允他那件事有关?
想起五月三日之约,李广宁心中突然漾起一丝甜蜜。是了,杜玉章这样喜欢自己,都肯为了自己在腿心割上一刀。既然自己肯将过去一笔勾销,那杜玉章心里肯定大喜过望——说不定是在安排后日行程,要给自己个惊喜呢?
若是这样,朕就不计较他危急关头却这样添乱了。
“京都知府韩渊求见!……韩大人,您不能闯进去!陛下还未召见!”
小太监急促地叫嚷,打断了李广宁的思绪。李广宁抬起了头,看到韩渊大步闯进来。他才开口说了“陛下”二字,就被紧随而来的御林军一把按倒。眼看着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了脖子上,韩渊依然挣扎着要叫嚷——直到被捂住口鼻,他才垂下头。
方才韩渊徒步跑了好远,才装出这副气喘吁吁情急不已的样子。拼着被罚,他不等李广宁召见,直接硬闯进门——若不这样,他怎么为自己迟报杜玉章相关情报开脱?
哪怕被陛下认为是马失前蹄,也好过被怀疑是故意迟报!
果然,李广宁根本没心思计较他殿前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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