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不敢。”
杜玉章笑了,笑声讥诮。
“大燕的皇帝,一代君王!却为了喜欢臣,怯懦至此!别说否认对臣的心意,就连承认臣当真叛乱,该杀该剐,都不敢了!”
“你没有叛乱!”
李广宁目光依旧钉在地上,咬牙切齿挤出一句,
“朕是皇帝——朕说你没有叛乱,你就是没有!”
“徐镇边那里也是一样!不过是个将军的儿子,莫说你是事出有因,就算你当真诬陷了他,朕也能替你脱罪!
“昨夜,你不过是被叛军阻隔半路,才耽搁了时间!就连杀死徐骁秋的儿子,也是叛军所为!他们见叛乱不成,泄愤于忠良,才杀害了徐镇边!明日一早,朕就当众宣布,为徐镇边追授侯爵,国士葬之!徐骁秋封一品护国公,赏金万两——若这样徐骁秋还不肯罢休,朕就大办徐镇边的**案,查抄徐家军内徇私舞弊贪污军饷,不出三年,让徐家军的名号,从大燕彻底消失!”
杜玉章微微眯起眼,盯着李广宁看了片刻。他一声轻笑,才要开口,李广宁却猛地抬起了头。
大燕皇帝满眼血丝。他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玉章,你不要再说话。朕醉了,你今夜说的一切,朕都记不清了。你现在去休息。不管你说了什么,或者还想说什么,都不必再开口——朕说过,一笔勾销!前尘往事全不作数,你到底明不明白!”
“一笔勾销?”
杜玉章又是一声轻笑,却当真安静了下来。
李广宁心跳如鼓,已是汗流狭背。
方才那些话说得轻巧,可谁人知道,他心中却早就乱了阵脚。他是真的怕——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若当真听到杜玉章亲口说出背叛的细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本来已经不抱希望,杜玉章能平安回来。可这人终究是回来了——不管他是因为叛变事败无处可去,还是另有图谋,他终究是平安归来了啊!
他没有趁乱逃跑,更没有死!他现在就躺在自己怀里——这就够了!
杜玉章说的对。现在的李广宁,早就对他情根深种,不可自拔!当真离了杜玉章,他根本活不下去!
李广宁低头看了看杜玉章。
明明怀中人已经安静下来,他该松口气了。可他却不能。
杜玉章这样安静,反而给李广宁错觉——怀里这人根本不在此处。
他的身体还在。他的心,却早就不在了。
宫殿内陷入死般静寂。只有狂风依旧呼呼吹过,将二人衣袍掀起。
杜玉章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陛下,臣有话,一直想问陛下。”
“你说。”
“若是臣方才深陷险境,陛下敢不敢单刀独马,夜奔百里去救臣?”
“原来杜卿是担心这个?”
李广宁心中一宽,方才的担忧突然消失了。既然杜玉章还在纠缠自己是否会去救他,岂不是说明,他的心还在自己身上?
李广宁轻声说,
“朕当然敢。莫说是单骑百里,就算是大军百万,若为了杜卿的性命,朕又有何不敢?杜卿,是不是今日遇险,朕不知道,没能去救你,所以你才生气?”
杜玉章没理会李广宁的问话。他继续追问,
“……可若是救了臣,就会被万人唾骂,众叛亲离,此后只能苦捱度日,每一日都痛苦万分——陛下也会去救臣么?”
这话就有些越界了。李广宁看了杜玉章一眼,心生几分不悦。可怀中人失而复得,叫他多生了几分耐心。
“杜卿,你放肆也该有个限度。朕是皇帝,谁敢在背后说朕半个不字?这种话,下次少说。”
“是啊,陛下是皇帝。从来只有陛下责罚旁人,旁人却从不敢说陛下一个不是。一鞭子抽下去,骨头都抽碎了,旁人也只能跪着谢恩。疼不疼的,又有谁在意?”
李广宁眉头一蹙,
“杜卿,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臣是臣子,陛下是君上。论理,臣此生也不可能对陛下说这些。”
杜玉章唇边绽开一个笑,犹如一朵罂粟,在月夜缓缓绽放。
“可若是陛下心仪朕,心仪到不惜代价也要保住臣性命的地步,那就不一样了。”
“杜卿!”
“怎么?陛下,又要堵住臣的嘴?方才没能扼死臣,这一次若陛下加几分力气,或许就成了。”杜玉章一双纤细手指抚在脖颈间,上面青紫僵肿高高隆起,是触目惊心。
“陛下,冲这里来。陛下力大无穷,臣从不能挣脱半分——陛下若想,也不过须臾功夫就完事了。”
“杜玉章!”
李广宁脸上胀红了。不只是愤恨,更是恼怒——可看着那脖颈上的僵痕,他将怒火生生压了回去。
“你累了。你该回去休息。不要再多说半个字!否则……”
“否则如何?”
杜玉章突然从李广宁怀中挣了出来。他死死盯住李广宁,
“否则陛下就要将臣关在寝殿中,再熬上三天三夜?否则陛下就要用尽手段惩戒臣,不管臣昏死过去几回,都不会停手?还是陛下要在臣身上再刺上几朵芍药,让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臣根本算不得个人,只是陛下的一个玩物,一个娼奴?陛下,你也可以将臣推到大街上去,臣做了三年宰相,得罪仇人无数,总有哪个想要了臣的命!那时候陛下也不必理会,只要冷眼旁观,自然可以叫臣求救无门,惨死在他们的棍棒之下!就算没能当场死了,陛下就将臣带进寝殿丢在一边——哪怕臣活生生地疼死了,陛下也不必理会!臣是个娼奴,是个下贱东西,今时今日的一切,不都是臣自找的吗?”
“放肆!”
李广宁勃然大怒,
“朕是君主,你是臣下!杜玉章,你竟然对朕挑衅如斯,是当真忘了自己身份?”
“身份?哈哈哈哈,身份!”
杜玉章大笑起来,
“臣若不是忘了自己身份,还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臣从前忘记过——还将高高在上的天子,当成当年东宫里的宁哥哥!陛下!臣对你如何,你不知,臣却自知!可臣不自知的是,陛下眼里,我不过是个死不足惜的娼奴罢了!
到了如今,陛下与臣说身份?陛下放心!杜玉章是个什么身份,就算陛下会忘,我自己也再不会忘!”
——“宁哥哥”?
暌违三年的一声“宁哥哥”,瞬间将李广宁的怒驱赶得烟消云散。
李广宁甚至顾不得再听杜玉章后面说了些什么——不过是怨愤之词,有什么好计较?“娼奴”“不敢忘身份”——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要个名分?
就连当年东宫中的旧日称呼都搬了出来!
可李广宁不仅没有对杜玉章的放肆与心机恼火,反而心中一畅。毕竟,若不是心底对自己爱得刻骨,杜宇章也不会这样反应激烈。
李广宁自以为明白了一切的根源。他腰身突然挺直了起来,心里也有了底。
“说了这么多,杜卿原来是在怨朕。怨恨朕将你看成臣子,看成后宫中人,却没有将你看成朕的心上人?”
李广宁将杜玉章搂在怀里,凑上去要亲。杜玉章一动不动,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可他也没有躲。
见他这样,李广宁更觉得自己猜的对。他心中到此时才算真的松了一口气。
“若是这样,你也不必反应这般大。吓了朕一跳,还以为你当真是做下错事了。当然,就算真做了错事也不怕。有朕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李广宁说到此处,竟然还生了几分志得意满。
七皇子覆灭,徐骁秋俯首,现如今的大燕,哪还有真能对他李广宁有所威胁的人物?现在不同往日,他是真的可以开六合,扫八荒——区区一个杜玉章,只要他李广宁不赐罪,天底下还有谁能威胁这人?
对,就是这样!这人的命是自己的,自己想让他死他才会死,自己想让他活……徐骁秋算什么东西?谁也不可能要了他的命!
“来,让朕看看。杜玉章啊杜玉章,为了区区情爱,你也撑不住这一份体面,要这样歇斯底里了。”
李广宁掐起杜玉章的下巴。像以往一样,他将这人当成一件玩意儿,随意拨弄着他的脸。
可这一次,杜玉章眼神冷冷,啪地打落他的手。
“怎么,闹起脾气了?”
“臣没有脾气。”杜玉章淡漠道,“臣只是有所感慨——看来情爱,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陛下,原本是多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现如今被情爱蒙了心,连臣这样明晃晃地叛乱,都能够不计较了!”
“杜玉章!”
李广宁有些变了脸色,
“朕已经告诉过你,不许你再提此事!怎么,你连朕的话,都敢不听了?”
“臣为什么要听陛下的话?论大义么?臣早就是乱臣贼子,三年前就叛了陛下,转投七皇子!这,可是陛下你亲口所说!论私情么?若有私情,是可以叫人忍辱负重,多少磋磨都甘之如饴……只可惜,臣对陛下,可没有一丝情爱。”
第160章 -1
李广宁脸色突地一变。
“杜卿,你不要胡说!旁的事情朕都可容你三分,可你要再胡说下去……”
“陛下要对我如何?”杜玉章“哈”地一声,“随便陛下!没有就是没有,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陛下将我千刀万剐,臣也变不出半分喜欢!”
杜玉章声音越来越高,笑的也越来越肆意。眼看得李广宁神情数变,嘴唇都在抖,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陛下不是早就说过,我杜玉章是个贱东西,从没有半分真心!若说喜欢,也只喜欢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若为了这些,我能忍辱负重整三年……若为了这些,我能呕心沥血整三年……若为了这些,我就能让陛下这样对待,死去活来熬了整三年……哈哈哈,陛下说的对啊!三年来一切都是交易,我不过是卖身来取荣华富贵,可陛下难道你忘了,从来交易都是价高者得!我能卖给陛下,当然也可以卖给七皇子!他出价更高,我为什么要守着陛下你!”
轰隆一声,红木桌案掀翻在地,砸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方才李广宁动作太猛,这书案一条腿都被砸断了,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李广宁喘着粗气,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
“够了!杜玉章,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王礼——你躲到哪里去了!给朕滚出来!”
王礼其实早就到了。刚才李广宁就已经召唤过他一次,只是他在殿外听到里面这两人这般剑拔弩张,哪里敢进来打扰?
他一直在门外候着。此刻,听到李广宁声音都气得变了调,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火。他要再不进去,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奴才在!”
王礼赶忙进去磕了个头,
“陛下,方才奴才已经备下了轿子,现在就能送杜大人回府了!杜大人,来,这边请……”
“我不去。”
“他不去!”
谁想到,二人异口同声,回绝了王礼这一番安排。李广宁瞥了杜玉章一眼,恨恨吼道,
“杜卿今夜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王礼,你将人给我看住了!他要是再敢闹什么幺蛾子,我连你一起问罪!”
“是!”
“至于你,杜玉章!你今夜就给朕好好反省一下!明日五月初三,朕带你回东宫——你若乖些还好,你若还是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朕也不会轻饶你了!听到没有!”
说完,李广宁一脚踢开地上碍事的红木书案,大步往外走去。砰地一声 ,是他用力摔上了房门。王礼屏息听着,又过了片刻,又是轰隆一声传来。王礼知道,这大概是李广宁踢开了殿外大门,真的走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挪开地上的书案。然后伸手扶起杜玉章。
“有劳王总管了。”
杜玉章此刻却很平静,浑不是方才与李广宁针锋相对的样子。王礼偷眼看他,见他神情自若,半点受了刺激的样子也没有。
王礼知道,这下是真的糟糕了。
第160章 -2
王礼知道,这下是真的糟糕了。
若杜玉章情绪激动,难以平复,那方才种种怕都是他气急攻心之下说的狠话,并非出自真心。这种局面下,二人闹得再狠,最终还是能够重归于好的。
可现在,杜玉章垂着眼眸,无悲无喜,竟然还顾得上向自己道谢——那他刚才那些话,就不是气话了!
杜大人是故意的!
可杜大人明知陛下脾性暴躁,为何还要故意激怒他?
王礼越想心里越没底。他犹豫片刻,试探开口。
“杜大人,您还好?”
“谢谢王总管。我没事。”
杜玉章勉强一笑,
“只是连累王总管被陛下责骂了。”
“嗨,我不过是个奴才,年纪也大了。陛下的脾气,我是自小看着到如今的,也早就惯了。”
王礼摇摇头,
“只是杜大人,您在陛下身边也有十年了。陛下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方才……当真出乎老奴预料了。”
杜玉章看了王礼一眼。他沉默片刻,才说道,
“玉章其实也有些意外。我原以为,陛下当场就会下令将我处死。或许都等不到下令……”
王礼下意识朝他脖颈间瞄了一眼——这片刻功夫,淤青更加严重,杜玉章脖子上几排紫青的指痕都肿了起来。只说这一下,若不是李广宁及时松了手,只怕真的要出人命。
56/198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