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手中的药油是西域贡品,其中除了姜桂这些温热去寒的药材,补气养血的药材也炼化了不少。经过推拿按揉,能让人血气升腾,免得寒邪入侵。
一个宫人开口,
“陛下,请将杜相交给奴才。奴才为杜大人按摩暖身。”
说罢,她就伸手去搀扶杜玉章。却不想迎了个空。她吃惊地抬头,看到李广宁冷冷盯着她,怀中抱得死紧。
“你们都出去。”
“陛下?”
那宫人吃了一惊,没有动。
“怎么,你还想抗旨?”
“奴才不敢!”
那宫人跪在地上,
“是奴才不懂事,求陛下恕罪!只是杜大人受了寒,不将寒气驱散,怕会留下病根——若要去除寒气,最好是温水沐浴。杜相方才落水,心肺大伤。若骤然入了热水,冷热相激之下,只怕更要伤及心脉。所以奴才才想着,要替杜相搓热了胸前,护住心脉,再搓热手脚,才好沐浴……”
“用不到你。朕自己就可以。”
李广宁低头看了看杜玉章,见他脸色发青,唇角更噙着一丝血痕,心中更是一疼。
“朕自己会替他操持。”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怎么能……”
“知道朕是九五之尊,你还敢顶撞朕?杜玉章是朕的人,岂容你们碰一根指头!快出去!”
第163章 -2
那宫人再不敢多话,赶紧告退了。李广宁替杜玉章除了衣裳,一具倾国倾城的如玉身子就呈现在他面前。
李广宁将一边的药酒倒在掌心,抚在杜玉章胸前。他能感觉到杜玉章微弱的心跳,心中更是一疼——只差一点点,这微弱心跳就要不复存在,怀中这人就会沉在冰冷黑暗的湖底,再也见不到了!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纵身一跃,那样决绝地投入湖中!为何要与朕呕气,朕明明说了,此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只要你乖乖留在朕身边,朕一切都不与你计较了啊!”
李广宁咬着牙,用力揉搓着。药油散发着奇异的芬芳,好像熏到了他的眼睛。不然,他眼睛里怎么会这样酸?
“为什么,你能轻易就拿这条命做赌注?
为什么,你能狠下心,用这样的方式来伤害朕?
如果他们没能救下你——你就真的死了啊!为了和朕呕气,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李广宁轻声问着。他脸上绷得死紧,咬着槽牙,却压抑不住齿关叩叩作响。
是恨?是怨?是不甘?
李广宁不知道。
可是他心里撕扯得那样疼——纵然他身居至尊,万人之上!若杜玉章真的弃他而去——他怀中,却还剩下了什么呢?
父皇身故时,只给年少的李广宁留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江山,和风雨欲来的时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只怕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而母后眼里,他的命,恐怕还不如老七的一根手指重要。身为皇帝,李广宁本就无师无友,身边除了那一群各怀鬼胎的朝臣,也就只有个杜玉章!
若是原本,他从不曾对杜玉章动心也就罢了!可现如今,他心中早就深种下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若是那人不见了,他……他的心里想要将那人连根拔起?却恐怕将整颗心都切碎了,也做不到了!
李广宁神情痛楚,却只顾用力按揉。杜玉章胸前渐渐温热,原本苍白的皮肤也现出些血色。
“玉章,你可知道——朕除了你,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什么液体,突然滴落在杜玉章身上。很快,又是一滴。大燕的帝王通红着眼睛,双手麻木地从上面揉过去。泪水混进药酒,一下子就揉散——倒好像,本就未曾存在过。
“玉章,你别丢下朕好不好?别丢下朕……朕就只有你了啊……”
李广宁喃喃自语,将杜玉章搂在怀中。杜玉章嶙峋骨头硌在他胸口。他太瘦了,也太轻了。李广宁心惊肉跳,他觉得,怀中这人似乎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去哪里也找不到了。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不会松手。这一辈子——也不要松手!
揉搓了许久,直到杜玉章心口微微发热,李广宁才抱着他进入浴桶。那水果然有些烫人,就连昏迷中的杜玉章,身子也缩了一下。
李广宁搂住杜玉章,将他放在水中。让温暖水流能捂热这个人的身体。
可冷了的心,又要靠什么捂热呢?
第163章 -3
李广宁低头看过去,杜玉章头发也泡在水中半截,随着他的动作飘荡着。他的杜玉章总是这样好看,那一副芍药图更是栩栩如生。
这样一幅美人图,李广宁心里却没有一丝欲望。他只觉得心里生疼。
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怀中抱着那人美好的身子,却只想长久抱下去,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李广宁低下头,亲了亲杜玉章的发顶。然后闭上了眼睛。杜玉章身子依然有些冷,李广宁就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暖着。
这个人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抱过他……也只有自己能够抱他……
李广宁心中漾起了一丝满足。只要这个人好好地活着,只要他只属于自己……别的,他都可以不在乎了。
“玉章,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李广宁吻了吻杜玉章的发顶。在水中泡了许久,杜玉章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跳也强了些。李广宁知道,他挺过了这一关——他的旧疾,不会要了他的命。
李广宁心里有些酸,也有些疼。可更多的竟然是满足。
只因为他喜欢的人在他怀里。虽然经过了这样可怕的变故,可那人还在。而接下来,哪怕要他的皇位,要他的命,他也不会松手——他不松手,杜玉章就不能走。杜玉章不走,他还有什么好害怕?
李广宁闭上了眼。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
可他却不知道,昨夜杜玉章目送他离开时,曾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目光痛楚却锋利,好像一把尖刀,出鞘见血,伤人伤己。一定要斩断情愫,绝不留一丝迟疑——哪怕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不知过了多久,杜玉章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玉章!”
杜玉章还没回过神,已经被扣进了一个强健的怀抱。他头还有些晕,胸胁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阵疼痛。
这感觉十分熟悉。旧疾复发,自然来势汹汹——郑太医早就说过,他那神力是救命不救病的。
若要死而复生,便要彻底斩断情丝。现如今他狠心将自己的命也不要,难道情丝还不曾断?
这念头一闪而过。杜玉章觉得肺中疼痛突然剧烈起来。他猛地一呕,口中喷出些鲜血,都落在李广宁赤裸胸膛上。
“玉章!”
李广宁脸色大变。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两只手捧起杜玉章面颊。眼看方才温水里泡了许久,才勉强让他脸上有点血色。此刻喷出一口血,他脸色又变得惨白。
“玉章,你是怎么了?是不是落水时呛坏了,伤了元气?”
“落水?”
杜玉章轻轻一笑,
“臣是落水,还是投水,陛下当真分不清么。”
“玉章!”
李广宁的脸色,却比杜玉章还白了。他嘴唇抖着,张合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终于,他低声下气地说,
“究竟是朕哪里做得不好了,惹得玉章这样生气——好端端的,要跳东湖?若是担心从前旧事,朕早就说过要一笔勾销了!玉章,你心仪朕,朕知道的!朕心中……也不能没有你!往事不可追,可今后……”
“没有什么今后了。”
第164章 -1
“没有什么今后了。”
杜玉章却是淡淡一笑。他别过眼,神情锐利。
“陛下,你不明白,若没有从前,又从哪里来的以后?”
“杜玉章,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广宁有些急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不想入宫?那就不入!现在西蛮靖平,老七余孽被剿灭,门阀武将和老臣们都不再敢指手画脚了!今时不同往日,玉章你继续在前朝也不会再有危险,朕不会再逼你入宫!你愿意做宰相,就继续做就好了!朕不限制你……”
若是三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听了李广宁这番话,杜玉章不知心里会多么高兴。
可如今……
“陛下,时过境迁。杜玉章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宰相位置。”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李广宁一声怒吼。可吼完了,他却心里一慌。堂堂大燕皇帝,连看杜玉章脸色都不敢正大光明。他偷偷摸摸看了看杜玉章神色,赶紧开口解释道,
“玉章,朕不是有意吼你……朕有些心急……”
他解释了半句,却突然灵光一现。
“玉章,你想要的,莫非还是与西蛮的合谈?”
杜玉章依旧没说话,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可就这么一个眼神,已经让李广宁心头一喜——要知道,从这次醒来后,杜玉章连正眼都没看他一下!
现在的杜玉章学会了怄气,一言不合竟跳了东湖!若是以前,李广宁绝不可能惯着他这毛病,一定要将他绑起来好好教训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可现在,杜玉章身子弱成这样,大口的血说吐就吐——这哪里是在吐血?这是往他李广宁心上扎刀呢!他捧在手里,都怕杜玉章有个闪失,哪里还敢说重了一句话?
光是看他那惨白的脸色,李广宁都觉得胆战心惊。更别提,杜玉章这次元气真是伤得狠了,他又揉心口又抱在怀里暖了半天,杜玉章身子都没有完全暖过来。
要是有个万一……
李广宁深深吸了口气,驱散不祥的念头。
现在不能想这些无用的念头。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安抚好他,不能让他继续胡闹了。
“玉章,朕知道——十年来,一直和谈是你的一块心病。”
“……”
“这几日,朕收到了白皎然呈上来的和谈草案。朕粗粗扫了一遍,看其中文字和构想,这草案大概也是出自你的手笔吧?开放边贸,将世代血仇的大燕、西蛮人拢在一个集市里做生意,你也真敢想。边境打了这么多年,两边结下多少仇怨?若是一般人,只怕要忧心仇家相见,随便有点冲突就在集市上火并起来。这样胆大,西蛮那边,居然也肯同意……”
李广宁轻声笑了笑,
“既然他们都敢试一试,朕又差在哪里了?杜卿,你想推行,就放心去做好了。朕也同意了。”
李广宁又看了看杜玉章。见那人盯着浴汤出神,他便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一次,老七和徐骁秋闹了一场,也还是有好处的。”
第164章 -2
“其实这一次,老七和徐骁秋闹了一场,也还是有好处的。徐骁秋原本挟兵自重,总与母后……与太后隐隐呼应着,钳制朕的动作。现在,老七第二次叛乱,被朕关在牢里,过几天就要问斩。太后,连同她身后外戚,也再不可能掀起风浪。如今朕要做什么,都容易许多了。所以杜卿,你想要的边关和平——既然你想要,朕就让他们试试。或许,就能成功了呢。”
“并非或许,是一定会成功。”
杜玉章轻声开口。
“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原本这就是趋势,只不过挡了一些人的利益,被他们生生拖到了现在。如今,宰相府邸有白皎然主持大局,西蛮边关有了苏汝成的配合支持,若是徐骁秋也不敢作梗,这趋势只会越来越快……三五年后,便是滚滚洪流,再无人可挡了。”
——白皎然、苏汝成、徐骁秋……这其中,却没有杜玉章自己?他没打算再主持宰相府邸?
——那他打算去哪?或者说,他还能打算去哪?
听到杜玉章开口,李广宁已经是大喜过望。这话中隐藏的意思,更叫他心头狂喜——杜玉章不回宰相官邸,还能去哪!一定是常伴自己身边,肯入宫了!
李广宁眼睛一亮。他手臂用力,将杜玉章揽进自己怀中,语气更是热切万分,
“玉章,那你呢?”
“……”
“你替他们都安排好了地方,你自己又如何?嗯?”
“我自己,自然也想好了去处。”
杜玉章淡漠一笑。虽然惨白着脸,这一笑依旧是风情万种。
“陛下,臣累了。臣对陛下……爱也好,恨也好,原本也想做个了断。可却没想到,就连东湖水也不肯收臣这一副残躯。”
李广宁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一把握住杜玉章的手腕,
“杜卿,你这是何意!外患不再,你我的好日子才开始啊!”
好日子?
杜玉章目光从一旁的窗子望出去。越过碧波粼粼的湖面,远处一片建筑若隐若现。杜玉章知道,那是东宫。
他与李广宁朝夕相处了七年的东宫。
“陛下,好日子早就结束了。三年前,已经结束了。”
李广宁的目光也顺着他望去。他自然也认出了东宫。他神色一变,
“原来你是怀恋那时……可,可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三年前背叛了朕?朕都已经原谅你了,你居然还怨恨朕?你……”
杜玉章看着李广宁,唇边却忍不住流出一丝苦笑。他摇了摇头。
“陛下,算了。那就当是臣背叛了陛下吧。一切都是臣的错。是臣对不起陛下。现如今,臣愿意用这条命赔偿这份对不起,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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