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缘残存的液滴,早就干涸了。可从来说鸩毒是见血封喉,一滴致命……
——杜玉章啊杜玉章!你想这样将朕一个人抛下?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百姓生灵,什么千秋万代一雄主……杜玉章,你这样惨死在朕面前,朕心中哪还能装下其他!
李广宁面上露出一个虚幻的笑容。他将杯子举起,舌尖舔上杯底残余的药迹。他要去追寻他的妖孽而去了——明日的国葬,将是他们二人的合葬!
生同衾,死同穴,杜玉章……就算死,朕也不会对你松手!
第176章 -1
【五月七日,清晨】
“陛下,该起身了。”
王礼一早就来到李广宁的寝宫外,提心吊胆等了许久。
——昨夜陛下一定要将杜大人那残破尸身留在身边,让他整夜里一直悬着心。他总有不祥的预感,生怕出点什么事情。
可他毫无办法。陛下哪是他能劝动的?尤其是关系到杜大人,陛下从来是一意孤行!
“陛下?您起了么?外面国葬的仪仗,都已经准备好了。”
王礼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回应。他又小心翼翼再次开口,
“陛下?”
门内鸦雀无声。
王礼心中突地一跳。他也顾不得什么宫内礼仪,用力推开寝宫大门——却正看到李广宁蜷在那残破尸身旁,躺在地上!
李广宁双目紧闭,下巴上乌七八糟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了脸上。他脸上泪痕纵横,面色青白,全无意识了!
“陛下!”
王礼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他吼声那么大,李广宁却依旧毫无反应。马上就要冲到李广宁身边,王礼却脚下一滑,踩中了什么硬东西,直接摔到在地!
骨碌碌一串轻响。他踩中的是一个小小的瓷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慢慢停下。
——那个瓷杯!杜相用它饮了鸩酒!一滴残酒,足以要了人的性命啊!
——陛下寻了短见了!他跟着杜相去了!天啊,苍天啊!他怎么会没想到这一层,怎么会让陛下单独与杜相的尸身留在一处啊!
王礼吓得肝胆俱裂,悔恨万分。他嚎啕大哭起来,
“来人啊!来人啊!陛下!陛下你是怎么了啊!陛下!”
老总管哭得太厉害,竟然没有看到,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李广宁慢慢睁开了双眼。
李广宁双眼缓缓眨动。过了片刻,他似乎终于接受了自己的现状,这才转动眼珠,神情淡漠地看着王礼,
“嚎什么?”
轻声一问,却像一个炸雷在王礼耳边炸响。
“陛下?!”
王礼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他的腿软得爬不起来,更不要说磕头谢罪。方才他几乎被吓死当场。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还以为陛下……”
“你以为朕死了?”
李广宁干笑一声。他躺在地上,抬眼看着寝宫内高高的穹顶。恢弘无比,也压抑无比,仿佛笼罩在他头顶的巨大棺木。
“朕也以为,自己死了。”
“陛下……”
“可是朕没有。”
李广宁轻声笑起来。那笑声渐渐变大,说不出是狂喜还是暴怒——又或者,兼而有之。
笑声在偌大的寝宫中回荡,听去竟有几分凄凉。
“朕没死……朕竟然没死!鸩酒?见血封喉?哈哈哈哈!”
“陛下,您……”
“朕都没有死!杜玉章……他岂会真的死了?”
“陛下……”
李广宁坐了起来。他眼中的疯狂不见了,昨夜的软弱也不见了!他眼神冷酷,下巴线条绷得死紧。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掀开草席,冷冷看了过去。
死尸依旧凄惨,血肉模糊,肢体残缺。可这一次,李广宁再不会因为眼前惨状而不敢注目。
第176章 -2
死尸依旧凄惨,血肉模糊,肢体残缺。可这一次,李广宁再不会因为眼前惨状而不敢注目。他单手拎起那尸身的头发,从他全然不见了的脸开始一路往下,一直打量到了身体,又将他身子翻过来——背后皮肉残缺,倒也隐约能看到芍药刺青的样子。
按理说,这刺青在皮肉都残缺不全的情况下,早就变形了,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李广宁眸子却是一动,冷然一笑。
“果然,这不是他。这不是朕的手笔,更不是他的身子——这尸身,是假的!是有人接应杜玉章,将他带走了!”
而且那个人,曾经见过杜玉章的身子!否则,怎么会事先拓下他背后花样,预备好了一具身后有芍药刺青的尸体?
这人是谁……与杜玉章,是什么关系?
李广宁牙齿几乎咬碎了。他从齿缝中挤出冷森森的几句话,
“来人,将韩渊给我关到天牢去!所有经手此案之人,给我一个个查!尤其是那些逃窜的老七余党!”
——能知道他背后刺青图样,能叫他答应给他拓图!此人不是杜玉章的奸夫,还会是谁?
可恶!找死!其心可诛!
李广宁猛地站起来,煞气四溢
“务必给朕查出来——杜玉章究竟被谁接应,去了哪里!就算搜遍整个大燕,朕也要找出他的行踪!”
……
此刻,京城外,西蛮驻扎的营地已经悄无声息地拔了营。
原本应该有一场欢送。可大燕才平息了政变,城内还有些乱。这种时候,对西蛮异族,总会有些防备。
因此,只安排了白皎然——现在宰相官邸里的负责人,和谈明面上的第一人——带着官员出城相送。
“祝少主一路顺风。希望这次我们的和谈协议,能够真的为边境带来和平与繁荣。”
白皎然神情憔悴,双眼还带着红肿痕迹。他从刑场离开时,虽然斩刑还没有开始,可也早就无可挽回。
半路上,他听到了一阵阵欢呼声——
“反贼当诛!”
“杜玉章死了!死得好!”
“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之后那一路,白皎然的眼泪就没有停下来过。他知道杜大人不会是反叛——他那样热爱大燕的子民与社稷,他呕心沥血推动边关和谈,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这样的人——反叛?乱贼?可笑!荒唐!
白皎然喉头一动,眼眶微红。他努力压抑情绪,看向对面的苏汝成。
“少主,之前的谈判中,您几次提出想要与杜相见面。您说过,在西蛮时,您就十分敬佩杜相。可杜相他……”
嗓子一哽,白皎然迅速眨了眨眼,将泪珠眨了回去。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
“实不相瞒,杜相也是我自小的榜样。他的文章,对我影响颇深。少主,这是我珍藏的杜相文集,今日赠送与你。”
苏汝成接过那小小的书册。随手一翻,便见扉页上用清秀小楷写了一行字,
——四方之民,非我大燕之民,亦为民也。为民,便可明其智,规其行,杂其居,促其商,则嫌隙渐去,信任渐生。
第176章 -3
——非我族类,亦可各美其美,美人所美,美美与共,则天下大同矣。
“这是白大人所书?”
“我只是抄录。这段话,是当日我向杜大人请教为何要这样坚持推动边贸和谈,杜大人给我的一封回信。我抄录下来,赠与苏少主。”
“四方之民……我西蛮人,自然也在其中了。”
苏汝成目光悠远,
“你们大燕,总有些人瞧不起我草原儿郎,蔑称为蛮子。呵……却没想到,在他眼里,我们这些‘蛮子’却也不算异类,也算是一方之民。在他眼里,人人都可以开启民智,可以教化,可以让不同民族杂居交往,用贸易来联系众人,最终促成互信,不再互相厮杀。到最后……君子和而不同,就成了理想的大同世界。”
苏汝成勾唇一笑。
“白大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杜大人的一片苦心,会好好维护这来之不易的边贸的。”
“只是大燕朝堂中,也并非铁板一块。若是有人蓄意挑衅……”
“就算有人故意挑起争端,我也会辨明是非,不会轻易动手打仗。绝不会因为某些狗东西,就连累你们大燕边境的平民。你要是担心这个,那大可不必。”
——毕竟你们杜大人就要跟我回西蛮了。他在一边看着,本少爷也不敢乱杀大燕人啊。
——不过收了这书册,本少爷也算知道怎么更好地讨杜玉章欢心了。这个白大人,真是瞌睡时候就送枕头,送得真是时候。
——既然这样……本少爷也该投桃报李不是?
苏汝成想了一想,不经意般问道,
“你们那个韩大人,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韩渊?”
白皎然一愣,随即眉间拧起,神色复杂,
“他……怕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要去讨陛下欢心,要去给他升官铺平道路!他来做什么?”
“是么?他对杜大人友情颇深,又很在意白大人的安危。和谈对你们二人都至关重要,我原本以为,他会跟来的。”
“……”
白皎然有些疑惑。韩渊毕竟是京城的地方大员,苏汝成驻扎在外,与他多有交涉。二人认识是正常的。
可听这个口气,倒好像又有别情?
“苏少主,这话怎么讲?”
“怎么,难道白大人不知道?”
苏汝成笑道,
“当日在悬壶巷,韩大人就赶来营救杜大人,说杜大人是他的好友。他又求我在和谈时候关照你——要不是关心你安危,何必跪地求我?你可不知道,那时候韩大人啊,在地上磕头砰砰响!”
“跪,跪地……磕头?”
白皎然脸皮一僵。他再单纯,听到这话也是一百个不信。
可就算如此,白皎然却也觉得西蛮少主没头没尾来了这样一句,背后有些问题。
“苏少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也不关心你安危?那就奇怪了,我看他对你上心得很啊。”
苏汝成咧嘴一笑,
“不早了,我该出发了!有什么事,你自己与找韩大人当面分说吧!”
第177章 -1
苏汝成倒是干净利落。一语说完,已经翻身上马。留下白皎然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苏汝成见他若有所思,嘿嘿一笑。
“罢了,白大人。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你我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祝苏少主一路顺风。”
苏汝成听了这话,他随便摆了摆手,一声唿哨——西蛮众人齐齐喊喏,一片骏马嘶鸣,便上路去也!
在马蹄翻腾起的尘土飞扬中,却夹杂了一辆大车。那车子车帘紧闭,大而宽敞,看起来能够叫一个人舒服地躺在里面。
白皎然记得,这些西蛮人来时,是没有这么一辆马车的。不知里面是谁?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排场,连苏汝成都骑马,他却可以坐车?
不过那都是西蛮人自己的事情了,白皎然也没放在心上。反而是苏汝成的话叫他十分在意。他转身回去,打算当真去韩渊府上问个清楚——如果真按照苏汝成所说,韩渊与杜大人知交莫逆,为何却在最后关头落井下石,亲自监斩这一场斩刑?
……
【五月二十三日】
“这里就是平谷关?”
“是,这就是大燕与西蛮接壤要塞中,最重要的一处关卡了。”
西蛮车队行进中,一辆马车上,杜玉章探出头来。他惊叹于这座边关要塞的雄伟,看得出了神。
“出了平谷关,就是我西蛮国土。阿齐勒,你当真不要跟我回去?”
“苏少主,从来是故土难离。说句实话,我不愿离开大燕土地。”
“什么故土难离!”
苏汝成生气了,
“你生在江南,长在京城,这平谷关是你这辈子第一次来,距离江南和京城都有几千里!反而距离我西蛮不过几十里——几千里都离了,几十里反而离不了?”
“我……”
“你什么你!嫌弃我西蛮就直说!”
苏汝成双腿一夹马腹,那骏马就嗖地跑远了。杜玉章看着他他的背影远去,目光复杂。
他叹了口气,将车帘放了下来。
杜玉章那日是真的决心要死。一杯鸩酒喝下肚,很快没了意识,还以为这次总该一了百了。
谁能想到,几天后,他竟然还会在一辆晃晃荡荡的马车里死而复生?
——“阿齐勒,你醒了?”
——而且醒了过后,一眼就看到了苏汝成惊喜的脸。他想错以为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都没有办法。
那之后,苏汝成鞍前马后,殷勤无比,一直在他身边绕。杜玉章知道,他恐怕是害怕单独留下自己,会再次寻了短见。
而自己没死的原因,苏汝成没说。但杜玉章心里有数,与韩渊脱不了关系。
他醒来时,距离五月六日已经过了好多天。西蛮的车队已经快到边境了,李广宁还没有派人来追。看来,是真的瞒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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