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不记得了。我连现在的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记得这种东西?
“你来干什么?”抹了抹脸,我没有招呼他,转身兀自进了屋。
茶几上还有小半瓶威士忌,立在一众白色外卖盒间,鹤立鸡群一样醒目。忘了是几时开的了,昨天,或者前天?本来就是酒精饮品,放久了应该也能喝吧。
“桑先生叫你去一趟,他要见你。”
酒瓶悬在半空,我回头看他一眼,问:“他就说要见我?”
唐必安环顾屋里堆积如山的垃圾,露出了无从下脚的表情,进来了就只是站在门厅那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方。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妈让我来接你的。听她的语气,好像是挺重要的事。”他板起脸,学着唐照月的口吻将话复述了遍,“你去将桑念找来,越快越好,桑先生要见他。”
哦,纪晨风等了一个月,终于折磨够了我,决定要动手了吗?
仰头喝下瓶子里的酒,随手将空瓶丢回茶几上,抹去唇边溢出的酒液,我对唐必安道:“知道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洗个澡,换身衣服。”
死刑犯行刑前还有口饱饭吃,铡刀既已落下,我怎么样也不能一身邋遢地结束“桑念”的一生吧。
抹去镜子上的雾气,注视着镜中苍白萎靡的自己,我僵硬地牵起了唇角,镜中的倒影马上跟着露出了一个勉强又怪异的微笑。
好丑。一旦放松双颊两边的肌肉,唇角就会耷拉下来,成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这样怎么行呢?这样的脸,谁都能看出来我变成落汤狗了啊。
调整角度,不断尝试,直到模拟出最让人满意,也是最像我以前的笑容,我才停止这种行为。
头发一个月没打理,有点长了,涂了发蜡,稍稍整了下造型,看起来精神不少。
穿衣服时,觉得尺码大了,但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这件衣服的问题,到穿上裤子觉得也有点松,突然意识到不是衣服大了,而是我瘦了。
只是一个月,腰竟然瘦到连裤子都要挂不住了……
准备好了走出浴室,发现屋里各处的垃圾不见了踪影,洗衣机与烘干机忙碌地运转着,连两只猫的猫砂盆都好像被清理过了。
“少爷你好啦。”唐必安正在给猫碗添粮,抬头见我整装待发,放下袋子便跑了过来。
“走吧。”说着,我转身先一步往门口走去。
三月的虹市仍旧有些冷意,但积雪已经消融,光秃秃的树梢也逐渐爆出嫩芽。
春天来了。
一个月没出门,我望着车窗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总觉得昨天还是冬天呢。
车上,唐必安时不时地往我这里偷瞄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少爷……”在等一个红灯时,他终于忍不住出声,“你是不是和顾小姐吵架了?你从前超级不能忍受脏的、旧的东西,能看到的地方都要一尘不染,穿过一次的西装就要送洗,吃东西也挑剔得要死。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不像生病,倒像是失恋。”
“我和顾颖是假的。”
唐必安“哦”了声,飞快转头看我:“啊?假的?可是你们订婚了啊?”
“假的。”我划出重点,又说了一遍。
唐必安沉默了,绿灯亮起,车辆继续行进。
过了有两分钟,他突然道:“其实我早就有些怀疑了。顾小姐很好,但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从搬出公寓住到酒店开始,我就觉得你应该是恋爱了,搬出去住,是不想让别人打扰到你们。后来你又换了住处,是离公司好远,离蝇城很近的地方。我猜那个女孩儿一定家境不太好,你怕先生不同意,所以只好把她藏起来。后来你决定订婚,我以为你和‘灰姑娘’结束了……”
“除夕那天,你让我把你送去蝇城。天上下着雪,你从长长的台阶上面走下来时,我知道,这才是结束。你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比跟任何一个前女友分手都要伤心。我都怕你下一秒就哭出来。”
我很伤心?
我回头看向唐必安,蹙眉否认道:“你没有伤心,也没有哭,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唐必安拿我没办法一样地摇了摇头,毫不畏惧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知道啦知道啦,你没伤心也没哭,是我眼瞎,我不好。”
到达正宜集团大楼前,我正要下车,唐必安叫住我,问用不用等会儿送我回去。
上去前我是桑家大少爷,下来后,我可能就是贫民窟的穷小子了,这车我怕是无福消受。
摇了摇头,我告诉他不用了,只管开走就好。看着他年轻稚嫩,还带着些孩子气的脸庞,想着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了,我叹了口气道:“你小子以后多长点心眼,多跟你妈学学,别老是傻不拉几的被人欺负都不知道还手,知道吗?”
唐必安闻言脸上显出迷惑的神情,但转眼间又被灿烂的笑容取代:“不要紧,我有哥哥嘛。我被欺负了,我哥会帮我找回来。”
唐必安父母在他八岁时就离婚了,之后他就没再见过爸爸,连姓都改做母姓。唐照月至今未嫁,一心扑在事业上,就算生也是弟弟,他哪里来的哥哥?
或许是哪个孔武有力的表哥吧,他家亲戚我又不可能全认识。这样想着,我开门下了车。
“走了啊,哥!”才走没两步,身后传来唐必安的声音。
我诧异地睁大眼,有些意外地回头,只来得及看到冉冉升起的车窗玻璃,以及缓慢驶离的SUV。
因为懒得跟别人介绍他的身份,无论是助理、司机还是奴仆,好像对,又好像差点意思,所以总是告诉别人他是我弟弟,这样一来对方也不会多问。想不到随口戏言,他竟然当真了。
自己被欺负了就自己找回来啊,又不是真的兄弟,怎么可能每次都帮他出头?况且,只是把他当做狗而已,狗被打了,做主人的当然要加倍讨回来,自己乱加什么戏。
在黑暗的环境待太久,春日的阳光刺着我的眼睛,让我止不住地泛起酸胀。
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酸胀褪去,我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肌肉让自己的外在瞧着无懈可击,随即大步迈进了正宜集团气派的大门。
纪晨风、桑正白、许汐,分别坐在办公室内的三个方位,我一进门,几人便齐齐看向了我。
这是要三堂会审啊。
三道视线中,桑正白严肃,许汐忧心,纪晨风最为轻描淡写,端着茶杯瞥了我一眼后,很快收回了视线。
一个月没见,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身黑衣,冷峻依旧,看起来吃好睡好,似乎已经把我这恶心人的玩意儿忘精光了。
“下午好。”没有找位置坐下,挺直脊背,双手插在裤兜里,我站在他们面前,决定就以这样的姿态遭受“审判。”
“桑念,这次找你来,是因为有件事需要知会你。”桑正白双手交握,置于办公桌上,沉沉开口道,“这位纪先生今天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他养母严女士的遗书。信里说,你是她的儿子,纪先生才是我的儿子,当年凭借在我们家做保姆的便利,她交换了你们。”
他用词十分谨慎:“虽然听上去非常荒唐,但严女士二十多年前确实照顾过你。为了让这位纪先生信服,也让事情真相能够水落石出,我想安排一场亲子鉴定。鉴定我和纪先生的血缘关系,还有你和我的血缘关系。”
我微微一愣。严善华死了?死前还留下遗书,将当年的事公之于众,为纪晨风正名?
以纪晨风的性格来看,严善华纵然骗了他二十多年,但到底是养他长大的母亲,又到了生命最后的阶段,他绝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知道真相的事实,更不会为此冷落对方。这一个月,他只会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陪在严善华身旁,照顾她,看护她,送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严善华必定到死也不敢告诉纪晨风真相,不然不会只敢以这种方式还他公道。
所以,那个女人一边求着我的原谅,一边还是做了选择。
她选择了纪晨风,再一次地……放弃了我。
没有愤怒,反而很想笑,疯狂地大笑。
“小念你不要多想,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们家的孩子。”见我不说话,可能是怕我生气,许汐急急出声安抚。
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对亲子鉴定的事发表意见,我转脸冲纪晨风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等了一个月,是为了折磨我。”
纪晨风闻言从茶杯中抬眼,与我对视片刻,清晰有力地吐出四个字:“你想多了。”
我一哂,无力反驳。
听到严善华的死讯我就知道了。他不揭穿我,不是为了折磨我,更不是对我还有什么爱情。单纯地,他只是顾及严善华的感受,不想在她死前多生事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周及雨说过,当纪晨风知道自己努力攥紧的不过一轮水中的幻月,就再也不会有留恋。当时还颇为不屑,原来是真的。
这些日子,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用做亲子鉴定了。”我大方向桑正白承认,“我不是你的儿子,纪晨风才是。”
桑正白像是十分意外,露出不解的眼神:“你知道?”
纪晨风来送信,不会真的光送信,其它一样都没说吧?
这反击力度可不行啊。对敌人,怎么能这么心慈手软?
“三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一直设法隐瞒真相,不仅用钱财贿赂了严善华,还用身体勾引了纪晨风。”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在场三人的表情皆是一变。
我露出得意的笑,继续道:“爸爸,你的两个儿子,都是同性恋呢。”
头就算断了,也要断的有价值,起码要在最后一刻,恶心更多的人。
第47章 眼泪是最无用的
我不痛快,其他人也别想痛快。管它是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怕付出所有只是咬掉对方的一块肉,这块肉带来的疼痛与伤疤便足以让我心中充满喜悦。
“还有顾颖。我们两个根本没有在一起,耍你们的而已。无论我是不是你的儿子,都不会跟她结婚。订婚是假的,儿子也是假的……”我笑着问桑正白,“爸爸,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结果完全不是,这种感觉挺不好受吧?”
桑正白面色铁青,撑着桌子一下子站了起来:“桑念!”
“如果你当年对儿子上点心,怎么可能被保姆换了都不知道?口口声声说做大公司是妈妈的愿望,那真的是她的愿望吗?”
耳边有传来瓷器碰撞的声响,像是有人慌忙间放下了茶杯。
“桑念,别说了……”
“那只是你的愿望,别自我感动了!”纪晨风的声音与我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我没有管他,自顾自发泄着压抑多年的情绪,“她要是知道你弄丢了她用命换来的儿子,你就算把公司做到世界第一,她都不会原谅唔……”
“滚,滚出去!”桑正白呵斥着,抄起桌上的金属笔筒扔向我。
没有躲,只是偏了下头,笔筒里的笔四散于地,坚硬的突角正中我的眼尾。痛楚让我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只是几秒,掌心便传来湿滑的触感,鲜红的液体缓缓滴落,在白色的衬衫领口绽开点点血色。
“姐夫!”
“桑先生!”
许汐与纪晨风双双冲了过来,一个向我,一个向桑正白。
许汐脱下自己价值不菲的披肩,想要给我按压止血,被我挡开了。
“这是你第二次打我,来啊,再砸啊,把我砸死算了。”我放下手,任鲜血成串滴落,态度并没有因为这一击有所收敛。
桑正白当真还想砸,纪晨风按下他手里的纸镇,扭头怒视着我,吼道:“够了,出去!”
身体僵硬了一瞬,桑正白的笔筒都没让我害怕,纪晨风的怒吼却叫我不可抑制地瑟缩了下。可等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这样可悲的情绪,对纪晨风这个始作俑者的恼恨在这一刻超过了任何人。
现在嫌我说太多了?当初是谁他妈像发情的公狗一样在我身上下不来的?
分明已经加快了呼吸的频率,氧气却好像断供一样,没有多少输送到大脑。眼前出现了模糊的花斑,我扶着额,站立不稳地摇晃了下,被许汐惊呼着扶住了。
“大家都先冷静冷静,桑念,我们先去医院处理下伤口好不好?”许汐哄着我,将我不断往门外拖。
我本来就头晕,被她一扯,整个人只能顺着她的力道走。
短短一段路,我一直看着纪晨风,他同样看着我。直到我被拖出办公室,他的视线才从我身上移开,而我还在看着他。办公室大门缓缓阖上,他回头与桑正白说了什么,距离太远,我无法听清。没多会儿,木门彻底合拢,我看不到他了,仍然没有收回视线。
“走吧,我送你去医院。”许汐将自己的披肩披在我的头上,替我挡去旁人探究的目光。
视野的一半变成了黑色的羊绒织物,我捏住披肩一角,按在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处,冲她低低道了谢。
“不用了,我自己去。”一秒都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快步走向了电梯口。
“小念!”
正好碰到有台空电梯要下去,我跨进轿厢,快速按下了关门键。
许汐没有追进来,她停在电梯外,红着眼眶,欲言又止,满含复杂地又叫了我一声。
“小念……”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现在还没来得及想得太细,仍把我当“桑念”,当许婉怡的孩子。可当她冷静下来复盘这整件事,就会毫无障碍地推出我是多卑劣、多无耻的一个人。
与其事后面对她的嫌恶,不如就在这里说再见。
垂下眼,任电梯门一点点合拢,我始终没有回应她。
一个人去了医院,医生看过眼角的伤口后,说要缝四针。
“你这个好险,差一点就砸到眼睛了。”中年医生边给我缝针边替我后怕着,道,“皮肉伤没什么,砸到眼睛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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