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一大团棉花堵满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软绵绵让人有力无处使,有气无处放。
从下午在空地上开始,他就一直觉得心中挤满焦躁烦闷。
后来好不容易被山风吹散了一些,没想到此刻又毫无征兆地如涨潮般瞬间涌上心头。
就算是为了搜集情报,也没必要不分昼夜待在一起……
心中浮出一缕抓不住名头的游思念想,他鬼使神差一句话未经过脑便脱口而出:“我才不和谢观柏一屋,我怕他大嗓门一惊一乍,吵得我睡不着觉。”
话音刚落,便在谢观柏气得发颤的“你才大嗓门,你才一惊一乍”的怒吼声中,径直拉着人的后领,把齐季拖走了。
入了房间,隔着门仍能听到那尚显青涩的狂怒咆哮。
“怎么?”齐季眉眼微弯,“可是发现了什么?”
“啊?”
“不是有话要同我说?”迟肆的举动太过刻意,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有什么话,需要避开瑶山派的二人,私下商讨。
“没有。就是不想……和那个大嗓门住一屋,太吵。”
悠懒的腔调滑过一丝言辞闪烁,迟肆心中骤然浮现出不想看到齐季和谢观河靠得太近的念头。可浮念一出,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更加难以出口。
齐季淡笑一声,不再多言。
“对了,下午在村后空地,你曾说过这个假神仙有些真本事。”
当时迟肆刚准备说什么,突然被谢观柏打断,后来也没有机会再提。
“啊……”迟肆装模作样撑着下颌回忆,“我忘了。当时想说什么来着……”
齐季刀锋暗藏的温润目光从俊艳的脸上扫过,也不再追问。
他俩达成过心照不宣的默契,对方有意隐瞒的事情,绝不多问一句。
第22章
四人各自在房中休息了一刻钟上下,便至饭点。
炊烟袅袅,农家独有的山野风味被夜幕微风卷在一起,飘满整个村落。
迟肆和齐季出了房门,正打算叫上另外二人同去找地方吃饭,谢观柏也正好开门,怒气冲冲瞪着迟肆。
很明显对于迟肆说他大嗓门一事耿耿于心。
“迟肆,你什么意思!”
“迟肆,你给我说清楚!”
二人追逐打闹出了屋舍,别家都升起飘香炊烟,孟婆婆这处却冷清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老人家年岁甚大,独自居住或多有不便,让他们留宿又不收银两,谢观河自觉应做些什么以作回报,于是敲门询问是否需要他们准备饭菜。
谁知敲了几声无人应答。
屋里了无生气,也不见点灯,像是没人。
不知她是不是有事外出,几位客人只好自便。
迟肆在客栈里用过晚饭,又趁着夜色还未完全占尽天幕,在村郊小道上走了一圈。
暮色褪尽,夜里的逢山村收拢了白日所有的喧哗热闹,寂静得宛如与世隔绝。
村中亮灯的农舍不多,半个村子都隐没在夜色漆黑之下,只有古庙格外亮堂,像山间一盏不熄灯火,为群山中的孤魂野鬼指明方向。
回到孟婆婆家,仍然感受不到生人气息,没有主人活动的痕迹,此处似乎成了他们的院子。
进了房,迟肆走到床沿边坐下,正打算休息,忽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房里只有一张床榻。
那不是意味着,他和齐季今晚要……同塌而眠。
平心而论,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况且齐季又不是姑娘家,这种事情根本无需介怀。
可他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脸红耳热。
待会该睡里面还是睡外边?
他平日睡相好不好,会不会影响到对方?
明明争夺盘中肉食的时候,什么没皮没脸的丑态都露过,迟肆这时却蓦然矜持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坐卧难安。
察觉到齐季走近,胡思乱想的纷乱心绪骤然停滞,只剩一片僵硬发烫的空白。
齐季在他旁边躬下身,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道似有若无的清淡暗香。
迟肆脸烫得不敢偏头,却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好用以掩饰此时不明缘由的手足无措。
“你……睡上面还是下面?”情急之中,竟没察觉说错了话。
他喉头微动,在忐忑不安中静候对方的回答,劲长手指也无意识地捏紧薄衾,蹭出几滴冷汗。
幽风微影从肩旁擦身而过,淡似近无的清香渗入鼻尖,却在似触不触的震心距离突然远离。
齐季从榻上拿了枕头,又走到房中过道躺下身来。
“我睡地上。”他弯眼调笑逗弄,“放心,我不会毁了咱们家迟大姑娘的清誉。”
狂跳不止的心倏然一顿,迟肆愣了好个呼吸才回过神。只觉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仿佛少了点什么。
为了调整这股莫名其妙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愤然躺下身,也没同齐季谦让床板的位置。
可惜事与愿违,越是想入梦,越是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逢山村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大半天,仍是难以入眠,情不自禁地想找对方说点什么。
地上传来齐季流水般清润的声音:“等明日进庙看看情况,再禀明家主。”
“那你们家主……”如何处理?
“若只一人装神弄鬼,那倒好办,清理掉就是。若是一群人联合设下的这个骗局,尽量找出所有参与的人,不放跑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你是怀疑……”
“说不定有许多村民参与其中,一起上演了这桩骗局。毕竟靠着假神仙之名,村民也得了一些好处。”
逢山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寻常小山村,忽然成了远近闻名的村子,吸引了大批进山的香客。
村中居民也连带赚了不少银子。
“无论谁假借了神仙之名,目的无非两种,不为争权便是夺利。若能查得一清二楚当然好,若是查不清楚,”齐季淡笑一声,温雅和润的嗓音中带着风雪霜刀的冷漠,“也不妨事。只要能解决这股不正之风,不再让百姓受骗上当就行。”
“那些和尚道士的虚假药丸,没必要非得弄清楚里面到底是加了一两铅还是三两水银。”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云层,村里就已响起喧嚣。
迟肆懒散惯了,一向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却不得不跟着另外三人一道早起。
谢观河去找孟婆婆辞行,仍然没有找到人。
迟肆从他手里随意顺了一粒碎银,连同自己的一枚铜板,一起放在屋门口,随后大摇大摆扬扬而去。
当真肆意洒脱。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到让人误以为借宿的钱是他付的。
即便迟肆费了老大劲才早起了这一回,走到古庙的时候,门外也已排了一大群香客。
似乎逢山村的神仙也爱睡懒觉。
第23章
几人从早上站到中午,仍未进得庙里。
虽是夏末,正午日头依旧毒辣。庙前空地没有一点阴凉处,烈日当空晒得人异常难受。
谢观柏早已汗流浃背,他养气功夫远不如师兄和齐季,又一次逮着迟肆抱怨不休。
“这都站了大半天了,什么时候才能轮得上我们。”
“热死我了,这里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诶,迟肆,你不热吗?”
迟肆眉眼飞扬,像一朵娇花在太阳底下开得正欢,闻言道:“不热啊。太阳晒着不挺舒服吗?”
若不是地方不合适,在外躺着有伤大雅,他还想躺在阳光下,再补上今日没睡够的一觉。
见谢观柏瞠目结舌看着自己,他转头看向齐季,又环视周围。
齐季神色淡然,除了额间极其微小的细汗,很难看出别的什么。
但周围百姓也有不少人和谢观柏一样燥热难当不断抱怨,甚至还有一些富贵人家撑起了伞打起了扇子。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天确实热。
“你要不去那边的树荫下休息一会,这里由我来排着。”他目指古庙周遭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问向齐季。
齐季似笑非笑看着他,似乎觉得自己被对方看轻。
谢观柏却是精神一震,眼里漏了如获大赦的辉光:“那我去那边坐会了啊。”
谢观河无奈瞥了他一眼。习武之人夏练三伏,本不该如此娇气,却又不忍出口叱责。
又排了大半个时辰,总算轮到他们。
此时谢观柏已经躺在树荫下打起了盹。
“不用叫醒他。”谢观河轻轻叹气,“让二位见笑了。”
这位师弟此次随他一同下山,入世历练只为增长见闻,遇事实则帮不上什么忙。
“观柏赤子之心,实属难得。”齐季笑答。
这是在拐弯抹角取笑谢观柏像小孩?
迟肆平日就喜欢逗弄谢观柏,此时也不甚在意,甚至打算等会出来后编个庙里阴森恐怖的鬼故事来吓唬他。
三人抬脚准备入庙,却被门口一人叫住。
“等等,一个一个的进。”
这人穿着普通农服,想必是主动前来帮忙守庙的热心村民。
谢观河不解:“为何?”
“咱们这儿的上仙是真神,不是外头那些打着神仙名号坑蒙拐骗的。你们有什么愿望,好好地告诉上仙,只要心诚,上仙都会帮你们实现。”
“外面那些庙,一窝蜂的人跑到神像面前你一句我一句,你说神仙们是听谁的?难不成还要比谁嗓门大吗?”
“那他们呢?”齐季扬着下巴,目指刚从庙里出来的几个男女老少。
“他们是一家人。为了家中长子高中,一同前来上香。”村民解释,“同一个愿望可以一起说。”
“我们的愿望也是一样的。”迟肆随口道,“我们一同前来,想学习仙法。”
这个借口昨天就说过一次,守门的村民对他惊艳的长相印象深刻,一见到他就想了起来。
“既然如此,你们就一道进去吧。不过上仙从来不收徒。”村民又细看了他们几眼,“要是等会被拒,你们……你们多求几次试试。”
迟肆和齐季都有着惊世之貌,谢观河也是仪表堂堂。
村民觉得,上仙若是收下这几个相貌不凡的弟子,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山村古庙内里不怎么宽敞,过于浓厚的香灰烟火久散不去,味道烈得有些呛鼻。
庙中原本供奉的神像被拆走,也没为新的真神塑一座金身,供台上空荡一片。
迟肆扫视了一圈,径直朝后庙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道士倏然出现在门口,挡住他去路。
道士看上去年岁不小,眼角皱纹细密如网,但目漏精光精神矍铄,腰背挺得笔直,穿着一身似乎和他年岁相差无几的老旧道袍,却一点不显贫穷脏乱,反有岁月沉淀出的浑厚庄严,彰显出仙风道骨的气势飘然。
老道的三角眼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拜师学艺?上仙不收徒弟,去前殿请三炷香再过来,由本道传授你们修仙功法。”
“我们来自京城,有重要的事要和神仙商议。”齐季把京城两字咬得很重,暗示意味明显。
那些在偏远郡县骗出一点名气的游方道士,大多都幻想着能在宫中谋得一份职位。
不知是看出对方不怀好意的试探,还是假神仙的确志不在此,老道稳若磐石:“上仙不见外人。三位请回吧。”
谢观河向着老道拱手一礼:“我们想……”
“我们慕名而来,想亲眼见神仙一面。”迟肆抢了谢观河的话,微扬的嘴角带着一股油腔滑调的痞气,“就不能通融通融?”
“你……”老道身形一顿,尖刻锐利的目光移到迟肆脸上,仔细打量起他来。
过了几息,他抚上亮如银丝的胡子:“我不知上仙旨意,不敢擅自做主。这样吧,你们先回客栈等着,待我问明上仙,再找人通知你们。”
他语气依旧不咸不淡,硬如磐石的态度却已软化了许多。
“得等多久?我们另有急事,不能在村里耽搁太久。”迟肆同他讨价还价,“再说,客栈也没我们住的地方。”
老道面露迟疑之色,又端详了他片刻:“你先去客栈小坐,我即刻就去面见上仙,应当要不了一个时辰。”
齐季朝迟肆使了个眼色,迟肆会意,朝老道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行告辞。”
说罢,利落转身离开了古庙。
“感觉到了吗?”出了庙门,齐季轻嗤:“后庙里根本没人。”
山村老庙本就不大,若是还有人在里面,以他的深厚功力不可能察觉不到一点气息。
谢观河点头:“里面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一位老道士。”
什么上仙不见外人,那是因为根本没人。
所有一切都是老道士自编自演。
三人几步走到树林边,叫醒正在打盹的谢观柏。
他似乎正在做梦,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
醒时,睡意恍惚中大概还处于梦境和现世的夹缝,半眯半睁的惺忪睡眼见了迟肆便道:“诶,迟肆,第四句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迟肆:“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谢观柏一愣。
呆立了须臾,瞬间反应过来方才的窘态,恼羞成怒双颊冒烟。
“迟肆你混蛋!”
谢观河轻咳两声,阻止两人的玩闹:“走吧。”
“啊?”谢观柏又是一愣,“那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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