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季今晚一改往常的自控自律,酒喝了不少。期间又断断续续说了些自己的过往。当然也有意隐去了那些藏在阴影之下,绝对不能告诉外人的事情。
酒壶被抢了去,迟肆一滴酒都没能再喝到,只得一边吃着桌上昂贵的山珍海味,一边听着对方那些没头没尾的诉说。
月上中天,齐季早已深刻在骨子里的谨慎本能还是阻止了他再继续借酒消愁。
“时间不早,该回去了。”他身上满是酒味,吐出来的话含糊不清。
喝的半醉,脑子留有几分清醒,手脚却软得有些不听使唤。起身时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迟肆急忙伸手拉住他,两人距离靠得很近,他甚至能清楚的看到对方半阖的眼帘上细密的睫毛。
一瞬间,一股酒香,混着另一种不知名的淡淡暗香传入鼻尖。
让心尖砰然一跳。
齐季这样子,是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走回家了。
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齐季半醉,思绪也慢了半拍,好一会才给出答案,含糊着说了个地名。
迟肆一路搀扶着对方离开酒楼,上了大街。
他对京城的道路不熟,饶了一些弯路,才找到通往齐季家门的正确方向。
夜色深重,孤月高悬,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京城的街道,连盛夏的虫鸣声也十分稀疏。
“迟肆……”齐季半靠在迟肆肩头,身旁传来的温度让他觉得舒适安心。
迟肆意气飞扬,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清阳般的爽朗味道,这对只能活在无光深渊的影子来说是一种难以抵御的致命诱惑。
“我真的……很想和你交个朋友……”疏冷的音调,吐词有些拖沓。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朋友”是他一辈子不敢言语,不敢期望的奢求。
迟肆轻笑了一声,暖心的笑意明示了他的回复。
“可是……我没办法保证永不背叛。”齐季垂下双眸,嗓音更加冰冷,像是蒙上一层细密碎霜,“我永远只能听命行事,若是某天家主要我杀你,我也只能同你刀剑相向。”
“我不怕。”迟肆笑意轻狂,“你打不过我。”
齐季一怔,迟肆这是在明示自己武艺不如他。若是其他时候听到,他定然心有不服,甚至心生怨怒,从此记恨上这个人。
但此时此刻听到对方这么说,只觉得心中无比慰藉。
紧抿的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这可难说,我至今还未逢敌手。不过我可以保证,除非家主下了死令,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我必定不会伤你。”
迟肆也笑:“如果你只是不得不听从命令,而非出于自己本意,那我也放你一条生路。”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是不甘示弱的锋芒,和以心交心的喜悦。
这日之后,齐季来找迟肆的时日变的多了。
迟肆穷,时常挣不够一天两顿的饭钱,他毫不害臊的叫嚷着让齐季请他吃饭,俨然把对方当做了待宰的肥羊。
齐季好气又好笑。
迟肆会识文断字,武艺也强。随便找个门路,做点买卖当个伙计或者帮人看家护院,都比现在这份差事强。
可他就是不愿,说自己闲散惯了,不想固定时间早出晚归,还是跑腿这种想什么时候接就什么时候接的差事最适合他,还美其名曰:肆意率性,自由自在。
这副看起来精明干练的身子骨,内里却是一颗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心。
在安县遇到地震以前,迟肆也应当是个薄有家财不愁吃穿的富贵小公子。
那场地震夺去了太多人的性命,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齐季不禁心软,默默叹了口气。反正他也攒了不少银子,只要不胡乱挥霍,给迟肆糊口的钱还是够的。
第6章
“你们还是没查到是谁编造的谣言?”迟肆先动了筷子,把齐季看中的那块肉抢先夹到了自己碗里。
“依旧毫无线索,这流言仿佛凭空而生。你心里真没点数,到底是谁要害你?”齐季不甘示弱,给与了相同的回击。
随着两人关系的转变,能说的话也多了起来。
迟肆对别的事情莫不经意,但对编造谎言的幕后主使却是十分介怀。
“真没有。认识我的人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他语气笃定,“会不会是有人随意捏造了道藏和迟肆这两个名字,正巧我就叫这个名?”
齐季斜了他一眼,不屑哂道:“怎么可能。原籍广郡,现居京城,掩迹于烟花巷……和你的情况全都对得上,怎么会是巧合。”
“而且仔细想来,流言最初出现的时间,似乎是广郡地震后没多久,你初来京城这段时日。我总觉得这个时间点有些异样……”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深沉地看了眼迟肆:“会不会是你家祖上曾得过什么宝物?迟家以前曾是富甲一方的大户。”
据县志记载,迟家以前在当地风光过许多年,但在迟肆出生没多久就突发变故,整个家族只剩了他一人。
那时迟肆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若迟家真有什么祖传宝物,他不知道也是正常。
这些话齐季没敢明说,怕戳中对方的心伤。
“不可能。”迟肆斩钉截铁道:“迟家祖上的积蓄,我全都清楚。是有一些值钱的金银玉器珍品古玩,但绝对没有什么道藏,什么武林秘宝。”
他眉开眼笑看向齐季:“你也不必为我难过。我虽父母兄弟皆亡,但迟家留有一些家产,我从小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很好。”
趁着齐季替他伤感的一瞬间,又夹走了齐季面前的一块肉。
齐季被对方的举动逗地哼笑一声,大方表示把这块肉赏给他了。
“可传出流言的人,必然是认识你的。会不会是你师门中……”
两人继续讨论起谣言的细节,想要从中获得一些蛛丝马迹。
他俩一见如故,迅速成为莫逆之交,在某些方面无话不谈——但却也有一些事情必须深埋于心,绝不能宣之于口。
比如齐季所在组织的真正面目,比如迟肆这一身高强的武艺究竟从何处学来。
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若是和自身隐藏的秘密有关,就直接避而不答。
齐季话出口后,立刻意识到迟肆的师门问题他不该问,于是话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迟肆倒是一脸无所谓的坦然:“我师门中人,在这个世上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人。”
他扬了扬嘴,朝齐季带着一丝毫不遮掩的炫耀意味:“我师门虽非江湖门派,只是你们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小武馆,但我师父可是个世外高人。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连他的一根小指都接不了。”
他本来还想吹嘘一番自己得了真传,但转念一想这么自吹自擂未免显得太过狂妄,只得作罢。
“那他老人家现在……”齐季目光又闪过一丝黯淡。
迟肆从小无父无母,同门又皆死于地震,想到此处,齐季再一次情不自禁替他哀伤。
“我师父并未死在这场地震中。”看出对方心头所想,迟肆哑然失笑。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为他真心实意的难过。可他一直都过的很好,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地方。
有些事情误会很大。
他当然不能看着齐季因为误解白替他伤心,赶忙解释:“我师父早就羽化登仙了。”
“……”这话一听,还是不怎么对。
他又补充:“是真的得道成仙。”
齐季一怔,啼笑皆非,不知如何接话。
飞升成仙,都是传奇话本里的故事。世上有许多游方道士,以修道成仙之说,装神弄鬼糊弄百姓骗取钱财。
一个长生不老药的神话故事,从古流传至今。
当今皇帝为求长生,迷信道士丹药。上从下效,民间百姓也十分迷信神佛。
迟肆这是摆明了拿玩笑话在逗他。
但迟肆心胸开阔,已然看淡生死胸怀坦荡。他都不甚介意,自己在这儿替他伤春悲秋就真有些矫情。
于是齐季笑容重上眼角,把伤感愁绪抛之脑后,两人又继续讨论起谣言的问题。
可说来说去,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齐季的组织查不到任何线索,散布谣言的人实在藏得太深,不知到底在暗中策划什么阴谋诡计。
他的组织势力庞大,密探遍布大江南北,以往江湖上所有的风吹草动,诡谲秘辛都尽在掌握之中。唯独这一次,完全束手无策,无半点蛛丝马迹。
迟肆也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到这世上有谁和他有渊源,且能藏在背后布下大迷局。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齐季叹了口气,“流言的源头不查探清楚,继续这么传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你身上真有那什么道藏,你往后再无宁日。”
迟肆嘴角微勾,轻狂又淡然:“来就来,我又不怕。就凭他们那点本事,连我的袖子都碰不到。”
他还是按耐不住心中自负自傲,找了机会暗中吹嘘自己一通。
对方痞里痞气的厚颜,齐季心中无奈又好笑,但他还是正颜厉色提醒:“千万不要轻敌。不是所有的对手都从正面进攻。江湖上有许多邪魔外道,偷袭,暗箭,下毒,各种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知道了知道了。”迟肆把剩下的唯一一块肉夹到齐季碗中,“爷精明着呢,哪轮得到你为我担心。”
***
迟肆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不需要齐季为他担心。
他自己却免不得开始为对方担心。
齐季无事的时候,每日都会来请他吃饭。
也会毫无征兆不告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
迟肆心知肚明,这种时候,是他领了任务出门办事去了。
齐季虽然没有明说过,但也猜想得到,他所在的那个神秘组织,做的必然不是什么心怀天下拯救苍生的善事。
他不知齐季具体会接些什么样的差事,但总归和暗杀刺探一类的隐秘行径沾边,必定危险重重。
齐季总是不声不响消失好几天,然后某一天又倏然出现。
偶有几次回来的时候,迟肆能察觉得出对方隐藏在温润笑容后的满心疲惫。
他们都心知,终会有一天,齐季就此一去不回。
名为齐季的影子在不知名的地方消弭无踪,从此世间找不到半点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齐季曾说过,这是组织中所有成员的宿命。
迟肆一开始不以为意,人总有一死,他早已看淡。
可不知从何时起,在对方消失不见的时候,若是一想到往后或许再也见不到此人,他心中就生出了一丝不可言状的怅然若失。
这一回,齐季已经悄无声息离去五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迟肆只感觉心中莫名空荡,像是缺了什么,却又烦闷地说不出来。
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也不想出门,成日就坐在家门口,内心隐隐期盼着那阵熟悉的敲门声。
第7章
盛夏某日,刚下过一场雷惊天地的暴雨。
西郊水沟狭小,堵塞严重,内涝了一大片区域。
暴雨过后又是炎炎烈日,积郁的水汽凝结成实至的热烟,蒸的人燥热难耐。
两个身穿锦缎武服的男子,一前一后行走在满是脏污积水的狭窄小巷。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以袖捂嘴,巷内的腐朽臭气熏得他喘不过气。
街巷周围那些一直盯在身上,茫然无神的晦暗目光,也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他眉头微皱,看着那些残旧的土屋,一脸嫌弃毫无掩盖。
前方的高个青年侧头看了他一眼,带着点悲天悯人的神色,低声道:“世间并非所有地方都富裕繁华,在我们见不到的地方,还有不少这样的穷困景象。”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这里,了解一下真实的人间疾苦。”
少年深以为然,点头称是。他本想拿开袖子坦然面对,却在闻到滔天臭气后,又迅速皱着眉把鼻子捂上。
青年叹了口气,也没再对他说教,只环顾一周看了看道路,无奈道:“走吧,应该快到了。”
两人在污泥巷道中缓慢前行,涝灾阻碍了脚步,脚程根本快不起来。
好不容易才走出巷口,来到贫民区的最西边。
此处更加破败荒凉,房屋稀疏土墙残破。根本不像是在京城里,反而像某处荒郊野岭。
好在这片地地势稍高,地上没有积水,更没有刺鼻的腐坏臭味。
即使死气沉沉,待着也比巷内舒服。
少年终于能放开口鼻,他深吸了一口气,急切问:“是哪间院子啊?”
高个青年四顾了一周,目指前方:“只有那间院子院门紧闭,我们先去敲门试试。”
两人快步走到门口,院门太过破旧,少年本已伸出手想要敲门,动作一顿,手停在半空犹豫了片刻。他真担心一敲下去,门板就应声而倒。
他用了最小的力道,轻轻敲在门上。
院内很快传来回应,一声清朗悦耳的“进来”,夹杂着几分疏朗笑音,隔着门板传入两人耳中。
声音虽不大,却如长风过耳异常清晰。
少年生怕把门碰倒了,小心翼翼推开门板,院内的景色让他陡然一怔。
虽然炎炎烈阳下水蒸发的快,但院内地面干燥,仿佛方才根本不曾下过雨,不带一丝潮气。
一个身量极高,宛若细长竹竿的年轻男子鹤立在院中。他眉目丽色浓艳,如同画中走出的神仙鬼魅。
荒凉残破的旧院,赏心悦目的妖魅,这完全就是精怪话本里的景象。
□□的见鬼了?少年身体一抖,即使炎炎夏日,心中也生了一点寒意。
……
迟肆百无聊赖坐在院中,背靠着斑驳残破的土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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