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迟肆站在皇帝寝宫中。
竹清松瘦的极高身形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亮银道袍。暗纹宝光浮动,宽袍大袖仙气逸荡。
一如他初来时的模样。
满室缭绕的烟熏气味留香淡雅,浓郁如水的流烟从香炉中缓缓流出,在金光闪耀的地板上如渌水荡漾。
人间的极致王权富贵,堆砌出了一座云青水澹,欲雨生烟的仙宫金台。
世间贵人和龙子皇孙们在龙榻前俯首帖耳跪了一地。
只是跪拜的对象,并非龙榻上的人界九五之尊,而是一旁临风鹤立,仙姿神韵的下凡真仙。
气息奄奄的垂垂老者,躺在床上命若悬丝,嘘嘘气喘无人理会。
杨闻拓不在跪拜之列。
国师曾说过,临渊王可以不跪任何人。
临渊王高挑瘦削的玄色身影,笔直挺立站在床榻边,俊逸身姿像一副磅礴峥嵘的写意山水,烟波浩渺的层云叠雾间,寂然矗立了一座万丈高仞的绝壁孤峰。
一不留神,就会让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雅致眉眼居高临下,闪着阴寒辉光,笑意昂然。
皇帝从未瞧过一眼这个儿子,根本没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二十三年来,他对这个人一直视若不见。
而此刻他在临终之前,浑浊双眸直直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卑贱低微的恳求。
他用着残余的最后一点力气,竭力想发出一点声音,想求他再让自己活下去。
对方一个轻微淡漠的点头,就能是自己活命的希望。
杨闻拓嘴角高高的扬起,尽染风华的笑容澄澈无邪,此时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稚子。
仿若不明白眼前的人想要什么。
他像一个天真懵懂的赤子,在床边伴着他的父皇,希望他能早一点进入美妙梦乡。
那或许是他年幼无知的时候,一闪而过的愿望。
雅致薄唇微张,用口型静默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垂死挣扎的污浊瞳孔骤然一张,像是听到了难以置信的惊悚话语,随即剧烈一抖,唯剩的些微生机全部尽散。
紧瞪的晦暗双眸,深刻地演绎了何谓死不瞑目。
内侍总管见势上前,漠不经心按了一下血肉枯竭的手腕,不疼不痒不恭不敬地喊了一句:皇帝驾崩。
俯首帖耳跪在榻前的一众嫔妃和皇子公主们顿时高声嚎啕哭泣。
才装模作样哭了一声,就被冷冽威严的冻音制止:“别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不该皆大欢喜,普天同庆吗?
几十位贵人们哭声瞬止,有些不知所措,又听得冷冽清音朝内侍总管道:“该怎么做安排下去,弄简单点。”
内侍总管喏了一声,出门吩咐等候在外的宫人们:准备国葬。
迟肆长身鹤立在一旁,神色平淡,静看了一场人间的帝王驾崩,一场夫与妻,父与子的生死离别。
杨闻拓吩咐完内侍总管后,一言不发出了寝殿,他也转身迅速跟上。
二人无声并肩,在金砖铺就的人世富贵上走了几步。
“阿季。”迟肆温柔扣住苍白细润的手指,掌中的温度似乎比往常还要冰凉。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顿,须臾之后紧紧回握。
“老四,”润逸眼角弯出不漏痕迹的强颜欢笑,“走吧,咱们回家。”
第186章
皇帝驾崩,举国哀悼。
但皇室体恤黎民百姓,不愿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国葬简洁朴素的甚至有点悄无声息。
全国百姓素衣缟冠三天,大家都知皇帝驾崩,却很少有人听说什么时候祭天送葬,葬在何处。
就连想唠嗑几句闲言碎语,都不知从何谈起。
不过新帝继位,很快成为万民津津乐道的话题。
顺位第三的四皇子,临渊王杨闻拓,继位大统。
老皇帝的葬礼简洁质朴,新皇登基的庆典却隆重奢华。
并非花费巨额劳力钱财,端是因为继位大典由上界真仙亲自主持。
这几日,天光大盛,五彩祥云漫天,彩云形状犹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阙,似成天界仙宫显像盛景。
又有朱雀翔舞,百鸟朝凤之景。龙吟虎啸凤鸣九天,虎鼓瑟兮霓衣风马。
万民皆呼祥瑞。
此等天庭才能见到的日月同天,烟霞盛景,史上从未有过记载。
而如今无论文人史官,竞相书写,必成历史上浓墨重彩的流芳美谈。
登位的吉时之前,新帝沐浴斋戒,在帝庙的净洁圣池中涤尽一身凡俗尘埃,纤尘不染的上位登基。
“如何,”主持仪式的国师笑问:“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冷润笑音染上了一些温度:“喜,欢。”
纯澈目光有着惑心的迷乱,又瞬间引燃让人魂碎魄断的烈火。
“晚上还有一场更激烈的。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看家本事。”
沙哑声线低低轻笑:“晚上的祥云?什么样的?”
“不是那些骗三岁小孩的幻阵。是货真价实的剑阵,玉泉派静照峰一脉不外传的家传绝学。”
他低笑炫耀:“威力可劈山断海,断震九霄。”
“这么厉害?”笑音带着一些宠溺敷衍。
“静照剑阵原本是可瞬间毁国灭城,将千里城郭瞬间夷为平地的强力法阵,几百个神仙也难敌。”
“原本?”
“还是我那师弟为他心上人做的事。”迟肆又朝自己的挚爱之人笑说起一些师门八卦趣事。
“剑阵能生出万千光华璀璨的虚幻剑影,威势惊人,看上去也很漂亮。他为了博美人一笑,将杀阵改为了绚璨夺目的剑雨星光阵,比世间所有烟火都要好看。晚上你看了就知道,真的很漂亮。”
劈山断海断魂碎魄的杀意,转变为柔光闪耀遮天蔽日的爱意,是三千世界最威势慑人的深情。
“不过,”他又哈哈轻笑,“因为他这一举动,我们被其他同门笑称为放烟火,变戏法的。”
“晚上我送你一场盛世烟火表演。”
杨闻拓眉梢微弯:“你的师兄弟们真的很有趣。”
柔音中深深压抑了一股淡淡羡慕。
“嗯。我们感情深厚,他们都是我无可取代的家人。”迟肆温柔紧扣苍凉五指,“以后我带你回玉泉。他们一定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他们。”
***
到了吉时,新帝在祥瑞仙云下进行了登基大典,如愿以偿坐上龙椅。
他为着这一目的而出生,背后是许多人,许多年的沉重期待。
各方权势较量勾心斗角,以及近乎残酷的严厉教导,终于让他走上从出生以前就被定好的道标。
黑色蟒袍变成金色龙袍,万民跪地叩拜,山呼海啸。
这便是人间至高无上的富贵王权。
临渊王登帝,年号祥渊。
登基大典之后是国宴。
除了满朝文武皇子公主,还宴请了许多诰命夫人,高门贵女。
宴会场上君臣同乐,鼓瑟吹笙,其乐融融。
却有一个大问题。
按照祖例,新帝白日登上金銮殿高台,晚上这场国宴,也带有封后典礼的意味。
王爷正妃册封皇后,侧妃们也要分封品阶。
历朝更有一些皇帝,会在参宴的高门贵女中再选几位入宫为妃。
临渊王没有娶妃。正该在今日国宴上立妃封后,宴会结束后带回寝宫宠幸,争取早日诞下龙子。
可本该皇后坐的位置上,坐着当朝国师。
国师和临渊王的关系,朝臣人精们哪个还看不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
封后一事,还要不要提?
这不仅是皇帝的家事,也是国事。
礼部官员们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站出来朝新帝进谏。
这时有位紫衣绶带的官员站起了身,解决了礼部官员的烦恼,朝祥渊帝进言了册封皇后一事。
迟肆和杨闻拓同席而坐,本来眉欢眼笑给对方夹菜,一听这话,瞬间都楞呆了。
哪个不怕死的敢当着他面让阿季娶妃?
当他是死的?
他好奇侧头一看,是个老头,有点眼熟,朝堂上应该经常见到。
回忆了几息,这个老头应是临渊王一派的,官位挺大什么三朝元老。
同党之间互帮互助,利益休戚相关。难怪敢出言进谏。
听这老头的意思,是要让阿季封她家孙女为后。
若是寻常的朝臣,党同伐异理当如此。可如今他已经坐在后位之上,这老头老眼昏花,眼瞎了吗?
国宴大厅中突然吹入一阵穿堂冷风。亮如白昼的九枝宫灯上,万千烛火摇荡,火苗将熄不熄。
阿季不好直接驳了这位同党重臣的颜面,他才不管。
艳色双眸寒光一沉,正欲发火,身下忽然传来温凉触感。
杨闻拓表面微笑,若无其事,却在无人能见的案桌下挑拨是非。
怒火刹那熄灭,饥火却瞬间引燃。
始作俑者雅致神态谦逊有礼,同那位重臣举杯谈笑,对立后一事态度模棱两可,不说同意也不否绝。
这人绝对是故意在逗弄他。
迟肆心甘如蜜,又气恨得牙痒,更兼饥火焚身有如遭受霜甜酷刑。
他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可同样的招式,不同人使出来,威力有着天渊之别。
想放火,却被西风吹到自己身上,引火烧身。
对方依旧神色如常谈笑自若,自己却饥火难耐几欲垂涎。
可这是阿季登基的国宴,他不能中途离席将人抓走。得等到宴会结束——至少还有一两个时辰。
祥渊帝模棱两端地应付着重臣所提立后谏言。
百官见他并不否决,顿时纷纷跟着进谏,提了好几位贵女之名,争着要让同自己利益紧密相关的人坐上后位。
不仅后位,连四妃九嫔之位也一并提及。
迟肆被故意挑拨饥火焚身,还得强颜欢笑听着朝臣为罪魁祸首选妃。
这滋味别提有多销魂。
阿季两面三刀的本事,简直让他叹为观止。
第187章
“国师以为如何?”杨闻拓眼梢弯出戏谑逗弄,水光潋滟着似有若无的绵绵深情,在暖黄灯火的映衬之下,仙姿玉蕴风华万千夺人心魄。
“不如何。都没我好看。”迟肆气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强颜欢笑无可奈可。
“国师已经见过了?”祥渊帝眉梢微挑,笑容狡黠,“什么时候见的?我可从来没见过。”
他俩同席而食,这话看似私谈,声调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坐在附近的重臣们听见。
国宴厅中设有歌台舞榭,本就有贵女们为皇帝献艺,以博圣眷的一环。
朝臣们听了,立刻以为懂了新帝之意——他是要看看贵女们的容貌才艺,才好决定选哪些女子立后封妃。
即时就有内侍宫人得了旨意,吊着嗓子念:有请世家千金上台为新帝敬献歌舞才艺。
大厅内喧哗谈笑声顿止。
宾客们都等着欣赏贵女佳人们的表演。
几息之后却并无动静,谁也不愿第一个上台。
有的是害羞,有的是不愿,也有的是要等着压轴。
但如此绝佳的,在新帝眼前展示才情的机会,定然不会白白浪费。
见无高官千金先动,一个家世稍低,并未入选嫔妃名单的贵女出列,上台为新帝献舞一曲。
可惜没有获得圣心,反而招致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妖风。阴寒渗入骨髓,让宴会场上所有宾客汗毛倒竖脊背生寒。
“怎么,国师觉得不好看?”祥渊帝戏谑笑问,还时不时逗弄,挑拨得人邪焰焚身,又爱又恨。
“不,好,看。”
“那下一个。”戏谑笑音继续调笑,“今晚还有许多歌舞,国师可以纵情欣赏。”
有了第一支歌舞,此后贵女们竞相上台。
国师的评价都是一样,不好看。
祥渊帝谈笑神色未变,不置可否,只下令赐下金玉赏赐,一视同仁。似是都喜欢,也都不喜欢。
没多久上台了一位与众不同的贵人。不是哪家千金,是一个高官家的公子。
男子献艺本也不足为奇,都是为了艳压群芳,以获圣心。
谁料这位官家公子不是为了新帝献艺。
他一上歌台舞榭,便朝国师行礼:有一曲清歌献与国师,望国师护佑大衍,千秋万代。
他不讨好新帝,在新帝的登记国宴上讨好国师,别出机杼,曲而畅之。
场面变得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尴尬。
他弹奏了一曲在风月场所盛行的靡靡之音。
国师喜好人间烟花风月,朝中人尽皆知。只是如今国师和祥渊帝……
不少人心中思绪为难:此场国宴,是为帝王选妃。但若是有人得了国师青眼,又当如何?
“国师觉得如何?”祥渊帝谈笑自若,雅致眼眸在辉煌烛火映衬之下,似乎多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幽厉寒光。
“不好!”迟肆批判的决绝果断。
官家公子未得国师青眼,一曲完毕后并未下台,而是朝着高台王座上的国师和新帝跪拜:“恭祝国师和圣上,琴瑟调和,鸾凤和鸣。”
宾客皆是一愣。
方才几位重臣还在讨论为新帝选后,而他却祝国师和祥渊王永结同心。
大臣谏言的时候,祥渊王未反对,国师也默不作声,大家都以为他是默许。
此刻来了这么一出,进谏的几个重臣脸色乍变,一阵青一阵白。
宴会厅霎时间一阵诡异寂静。无人敢弄出一点声响。都猜不出,接下来事情会如何。
此时三皇子杨念远陡然起身附和:“恭祝国师和圣上,琴瑟调和,鸾凤和鸣。”
和他一派的官员也纷纷起身山呼。卑躬屈膝,奉承之意显露无疑。
92/121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