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熟的快,浮起来加点冷水,再次浮上来就差不多好了。
林书见饺子熟了,出去叫玩得不亦乐乎的三小只吃饭,在院子里往小河边看了眼,就见赶着牛车的陈发春和他娘从小河下面的路上驶来,似乎是要走什么地方去。
陈发春拿着一块硬得发干的锅盔在啃,嘴里嘀咕着什么,脸色看着不好。他娘低着头,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薄衣裳,大冬天下雪还不是棉袄,冻得脸通红,似乎在悄悄抹眼泪。
“娘,我们家没钱了,那我读书怎么办?我可是村里年级最高的,可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
秦慧娘背对着陈发春,看着后面的雪地,眼泪又无声地滑落,声音没有丝毫异样道:“娘知道,这趟回你外婆家,看能不能拿粮食换点钱给你上学。”
陈发春却毫无察觉,“咱家还有多少粮食?这一袋子都拿去换,还有吃的嘛。”
秦慧娘温和的声音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娘会想办法的。”
陈发春抽着牛鞭子,看了眼背后的粮食,却看到了站在院子外朝着这底下望来的林书。
他皱了皱眉,收回目光,又抽了一牛鞭子,牛车逐渐驶出了林书的视线。
陈发春外婆家就在红河村第五生产队,一小时后牛车拉到了家门口。陈发春外婆去镇上买东西,大舅也跟着去了,就只有二舅和二舅妈在家,他二舅招呼二舅妈端了两碗鸡蛋出来。
院子里隔了墙,隔住了冷风,这里屋烧着大树根疙瘩烤火。
二舅妈的鸡蛋很快端来,看着就是知道他们要来,提前也给他们煮上了。
二舅妈笑容很温柔,递给陈发春冒着热气的鸡蛋碗。
“来,发春,吃点鸡蛋暖和。”
“谢二舅妈。”
陈发春接过鸡蛋碗,热汤的温度通过不隔热的海碗,直接传到了手上。这会子在路上冻得直哆嗦,两下就抱着海碗喝了口汤。碗里有一个鸡蛋,汤里放了白糖,喝起来甜滋滋的。陈发春家是没有鸡蛋的,二舅家养了几只鸡,下了蛋过年都会给他外婆拿点鸡蛋过来。
陈发春二舅见他妹子又捎着粮食来换,身上连件棉袄都没得穿,一头等他媳妇端鸡蛋,小声让他媳妇将准备的厚衣裳拿过来,等媳妇去找衣裳,他又眉头皱起,走了过来坐下,不大高兴地道:“他呢?”
这问的是陈发春他爹,陈大山。
秦慧娘端着鸡蛋碗,一勺一勺舀着汤喝,坐在火堆后烤火,低着头不说话。
陈发春二舅拿火钳夹了几根柴,架在火堆,使火堆更旺些,才道:“哼,他倒是有本事,这过年连岳母家都不敢回啊。”
“行了,你少说两句。”二舅妈抱着一个大袋子衣服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件棉袄,“慧娘,来穿上,这冬天不穿棉袄,冻感冒了可咋办,这个家可都是要靠你啊。”说完就将一袋衣服塞给陈发春他娘,“这些都是我家老大的衣裳,发春穿着想必合适。”
“嫂子我,多谢。”秦慧娘接过衣裳,感动道。
“和我们一家人还说什么谢啊。”二舅妈笑着帮秦慧娘套上衣服,才问了陈发春几句,“大春学习好,我们在镇上都听到老师夸你。”
他二舅妈在镇上的饭馆做工,饭馆经常有老师出去吃饭,毕竟学校的食堂做的饭,有的时候老师们不喜欢,就出去下馆子改善伙食。
老师们聚在一起,话题就离不开学生,这话陈发春一听,脸上都有了些害羞。
“嫂子你别夸他,他又学不出个名堂。”秦慧娘提起自家孩子的成绩,总算是有些喜色。
“这话可别这么说,要是发春考个高中大学,就能当老师了,这以后可就不用跟着你们种地了。”二舅妈笑着道。
“这哪有那么容易。”秦慧娘脸上情绪又淡了。
“娘,我在我们学校考第一,老师说考县城高中没问题。”陈发春让他娘别担心他成绩。
“行了,你出去玩,我和你二舅和二舅妈有事谈。”秦慧娘瞥他一眼,将碗递给陈发春,“去把碗洗了啊。”
“我知道。”陈发春拿着碗去灶房洗碗,这边秦慧娘才道:“哥,嫂子,我们家实在是没钱了,只有那半袋粮食,你们看那粮食能不能吃,能吃就给我换点钱。”
“陈大山怎么不来?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
秦慧娘又不吭声了,只低着头。
而秦老二一提起这妹婿就是满肚子的气。
当初他就不同意妹妹嫁给陈大山,他娘倒是说这离得近,有什么也方便照看,结果呢,这陈大山就他妈不是个好人。
陈大山是老来得子,陈老爹五十岁才生了这么个独苗,前面倒是生了两个儿子,没养活,一个想吃鱼,掉在堰塘里淹死了,一个想吃糖,自己翻到柜子里偷糖吃,结果柜子盖倒下来,合着两天没人发现,都说找不到孩子,等到陈老爹去柜子里拿东西,才发现儿子闷死在了柜子里。这等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生了陈大山,疼得更眼珠子似的。慧娘嫁过去那两年,陈家倒也说得过去,逢年过节都在来往。
可这好日子没过两年,陈老爹年纪大了,毕竟七十来岁,将近八十,身体动不了,实在不能下地了,这陈老太又早就在床上瘫着了,这一家子的重坦,可就落在陈大山和慧娘身上。
慧娘呢,一个女人,怀了发春那会都在下地赚工分,可对得起他陈大山,可陈大山他不知好歹,和他们生产队的一个寡妇搞在一起,天天帮人家寡妇赚工分。队长说不允许,他陈大山还闹了好几天,闹到了公社村长那里,队长嫌丢人,硬是给陈大山的工分记到了那寡妇家里头,那粮食也是分到了寡妇家。
这陈大山一年三百五十天,在家住不到两天,都在那寡妇家里住,这事闹的整个生产队都知道,让他们娘家都丢不起这个人,逼慧娘和陈大山离婚,陈大山又死活不离,自己又回来了。
为了孩子,他们让慧娘也就咽了这口气。
可这陈大山安分几年,又狗改不了吃屎,前几日他们又听到这陈大山和另一个生产队里的哪个女人好上了,每天晚上跑出去不归家,而这事慧娘是一个字没在他们面前提过。
陈家只有慧娘和陈大山两个劳动力,慧娘又是个女人,从小身子弱,比不上男人干活,家里还有两个上了年事的老人赡养,还有个孩子读书,又没什么副业带来收入,可省着点用也是有的,而且陈老爹那存的钱可都给陈大山这一个儿子了,哪里用得着拿这么多的粮食换钱。
“慧娘,你老实说,家里的钱哪去了?”秦老二道。
秦慧娘面露屈辱,眼眶逐渐发了红。
一见自家妹子这反应,了解她的二哥自然想了个透,“是不是又叫陈大山拿给别人了?”
秦慧娘隐忍地点头,声音逐渐变成哭腔。
“他把家里的钱都拿去给别人了,连给春儿准备上学的钱也拿走了。”
“这个陈大山,看我不弄死他。”秦老二气得一下子站起来,猛地将火钳丢在地上,说着就要往外冲。
“二舅?怎么啦?”洗碗过来的陈发春看着冲出院子的二舅,不明就里。
身后的秦慧娘红着眼眶追出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道:“你们找不到他了,他昨天夜里就已经走了,卷了家里的钱,带着那女人走了,只留了一封信,说是要远走高飞,是我和这个家困住了他。”
陈发春当场怔在原地,“娘,你不是说爹出去找活干?他……他是和别的女人跑了?”
“春儿,你听娘说,你爹他……”
“陈发春,你爹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看看你娘,这么个男人将她蹉跎成什么样子?以后你不准叫他爹!”秦老二怒吼道。
陈发春看了眼他娘和他二舅,一时难以忍受,但他不是小孩,也知道从小他爹就不疼他,可是这样一无反顾地抛弃他们母子离去,他们母子在那个男人心底,究竟是有多无足轻重?恍若本就不坚固的纽带,骤然崩裂。
“秦老二,你发什么火,这是人家慧娘的家事。”一向温柔安静的二舅妈瞪了眼秦老二,然后拿出秤砣和秤杆出来,叹息道:“慧娘,既然要换粮食,来称一下多少斤。”
秦慧娘抹了把被风雪吹干的眼泪,点头走了过来,秦老二也抬着粮食口袋,用铁钩子挂起来,最近一口袋粮食过了称,五十斤,却因是粗壳粮食,市场价都只有两毛,一袋下来十块钱。
二舅妈数了十块钱给了秦慧娘,又拿了一块钱的红包给陈发春,二舅说等大舅他们回来,然后去陈家一趟,叫上生产队队长讨个说法。
秦慧娘却直摇头,说丢人,这事就这么瞒着,对外宣称陈大山出去找活干了,对内就当他死在了外面,且如今陈家只有陈老爹和陈老太两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折腾老人,不管老人,她这个媳妇都做不出来。
还没到中午,二舅妈留着他们等大舅他们回来一起吃午饭,可秦慧娘嫌自己给娘家丢人,再怎么也要走。坐上牛车,陈发春挥着鞭子,车轮在雪地上艰难的行驶,留下一串长长的车辙印。随着车轮微微晃动,车上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无悲无喜。
牛车再次驶过小河下面的路,陈发春下意识地回头,结果又看到了狗蛋儿,那小子插着兜儿,一派少年老成的样子,装作很酷的姿势,瞧着他们这边。
注意到陈发春的视线,秦慧娘也抬头看去,见到一起玩耍的几个孩子后,才想起那是老林家的。
“狗蛋儿,没见你们一起玩过啊。”
陈发春淡淡哼了声,“太小了,不带他玩,免得被狼吃了。”
秦慧娘轻声道:“人家才不怕狼,你从镇上回来不知道,这狗蛋儿不仅没被狼吃了,还领了头狼回来,天天给他们看家护院呢。”
这一个村里的事,恁是旮旯里谁背后说了谁什么话,都瞒不住,更别说陈大山和别的女人私奔这种风流事。
男人堆里谁和谁约着撒泡尿,抽根烟,都会提起这大山又拐了个媳妇,暗自艳羡,这女人堆里,谁和谁聊会家常,就会提起这秦慧娘命不好,管不住男人,还要养这一大家子,一下子成了男人不要的活寡妇。明里劝你不要伤心,暗里又和谁一起暗自取笑起来。这世上最不缺看热闹的人。
这种事连林书都知道了,可知传的有多快。生产队唐队长都去陈家过问过。林书想起那日陈发春和他娘拉着粮食,想必是去换钱,听说他爹将家里的钱都给卷走了。
这个年代没有互联网,交通工具不发达,不知陈家有没有去找过,但人走了不想让你找到,其实有可能根本找不到。就是没有介绍信,这两人想必是走不出县城。不过也说不定,不是也有人徒步走到省城,且不说他们身上还带了钱,走个猴年马月,也就到了。这多深的爱,才有这么大的勇气私奔,还是一个有十岁儿子的男人。不过农村结婚早,就云峰村好多都是十三四岁就婚嫁了,那陈大山估计也就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这两人还以为现在环境好了,不再是五十年代末的□□年代,可他们不知道迎接他们的是更乱的十年,待在云峰村,山高皇帝远,即使是动乱,也一下殃及不到这里。
林书听完八卦没几天,却见陈发春找上了门。
陈发春震惊地看着这屋里,其实方才看到屋外就已经惊讶得不行,那日路过没仔细看,这屋子外面跟换了样,屋内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站在门口,一股子暖意冲来,和他家冰冷如铁的屋子恍若两个世界。陈大山走后,家里没男人砍柴,陈发春有时候帮他娘砍柴,都是用来烧锅煮饭,哪舍得来烤火。
再看屋内的陈设,整洁的炕上,铺着平整的棉毯,三床厚厚的棉被整齐叠放成方块,再看这墙壁,竟然是平整的红砖头砌成,地上也是水泥砂浆,踩过也不起尘土,而屋内几个孩子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舒服地围着壁炉烤火。
彩凤脸上红通通的,恍若变了人,以前他看见彩凤,还是一个晒得黢黑,脸上起皴的孩子,这才过了多久,就长得白白胖胖。
看到狗蛋儿一家后,惊讶早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这会一个小男孩,正背对着挤在狗蛋儿的椅子上,没骨头似的趴在狗蛋儿身上,胳膊圈着狗蛋儿的脖子,脸蛋窝在狗蛋儿的肩膀上,陈发春一时没认出来。
小男孩蹭了蹭狗蛋儿,转过头来,看向陈发春,漆黑如墨的眸子没有丝毫表情地掠过他,又无视般窝在狗蛋儿身上,手里捧着一本什么小书在看。
陈发春愣了下,倒是不认识脸,不过他很快注意到那只躺在狗蛋儿和小男孩脚边的灰狼,吓得后退几步。
灰狼呼呼了声,林书撸了把灰狼的毛,灰狼才闭上眼。
林书看向门口的陈发春,递过去一把凳子。
“什么事?坐。”
陈发春咳嗽两声,“灰狼借我两天。”
林书轻笑:“这我可做不了主,你要看它答不答应。”
陈发春看那灰狼,发憷,不敢打它的注意,也不敢靠近,只坐得老远,道:“听说你打了很多猎物。”
林书似笑非笑:“野猪都被老林家吃了分了没我的份。”
陈发春这才认真地看向林书,发觉不仅是彩凤,就连狗蛋儿都不是他见过的那个狗蛋儿。
这穿上一身洁白的小棉绒衬衫,打理得干净清爽的短寸头,连脸颊都白了几个度,更让他震撼的是狗蛋儿这说话的感觉,怎么像他们学校老师对学生说话的语气。
陈发春有些不适,但也没有过分去深想,心理还放着正事。
他突然悄悄在林书耳边道:“你家有那么多的肉,怎么不拿去县城卖?”
黑娃见陈发春凑近,一拳头砸过去,陈发春摸着被揍的脸,还挺痛,一脸懵逼地看着黑娃朝着他呲牙,示意他走开。
林书摸摸黑娃的脑袋瓜,然后看向陈发春。
“你继续说。”
陈发春也不和小孩子计较,继续道:“县城有黑市,黑市上的肉贵,猪肉在市场上卖6到8毛一斤,在黑市至少3到5块钱,你想想要是你有十斤肉,那不就是30到50块钱,而且我打听了,现在城里的人啊,像单位上每月都只发半斤肉票,有的单位还不发肉票,这过年的时候,谁家都想吃肉啊,没有肉票就吃不成肉,不就得去黑市上拿钱买嘛。”
陈发春说得不错,其实黑市同小摊小贩一样,都是上面打击,却从来也无法灭绝的,毕竟这也是符合市场规律,在商品短缺的时候,老百姓就会去黑市买卖,即使会被安上投机倒把的罪名,也有无数的人为了生存而去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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