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我的麻痹和厌恶成为枷锁拉着他的灵魂一点一点下坠。
言卿转着眼珠子,看着这些安静的荒冢,不由自主出神想:他现在要是死去可能连骨头都没有吧。灵魂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跟过来。”
就在言卿还在神飞天外时,谢识衣忽然在前方哑声说话。
言卿跟了过去。他将自己的灵魂藏在黑盒子里,现在大脑空空荡荡。
谢识衣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宫殿之前,拿出了几块碎镜,将它们拼凑成一面完整的镜子,放在宫殿凹陷处,将其填满。随后轰隆隆,宫殿的大门朝他们打开。
谢识衣说:“进去。”进去的一瞬间,宫殿的大门就关上了,这里一片漆黑,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烛火明灭,照着谢识衣一袭红衣不减寒霜,他神色冰冷至极,身边好像有无形的屏障,落着万重飞雪隔绝外人的靠近。
“站在这里,等我出来。”谢识衣冷漠说完,就往前走,自始至终都没看言卿一眼。
言卿偏头,一盏灯火亲昵地擦过他指尖。
一直沉默不言的魔神突然幽幽笑了:“谢识衣居然在想办法为你重塑身体?”
言卿一言不发。
魔神道:“真是奇了,明明随便找个人让你夺舍就行,偏偏这么大费周章去找龙息呢。他是想原原本本让你重生于天地间?”
言卿沉默了很久,轻轻问道:“他现在不能杀了我是吗?”
魔神一愣,碧绿的眼眸闪了闪,随后缓缓微笑:“对,好像是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与他双魂一体那么久,羁绊太深,杀了你可能他自己也会受反噬。只有让你重新获得身体,彻底斩断羁绊,之后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杀了你。”
言卿没说话。
魔神微笑说:“哦,那我现在不好奇了,怪不得他还要把你留在身边,这样护着你。原来都是为了杀你啊。”
言卿已经疲于去应对祂。往前,沿着谢识衣的步伐,一路踏红最后在宫殿的尽头,万灯明灭,他走进了另一处的天地。之前魔神的话不曾让他有任何动摇,但在殿中看到冰晶玉雪之中谢识衣半跪的身影时,言卿瞳孔微微一缩。
这里是龙宫,上古神龙死后以最后一丝神念凝结成的住所。在雪原上,沉睡着一条巨龙,身躯盘旋半个天地,鳞片冰蓝色、犄角如玉。而谢识衣跪在一方莲台上,被冰雪莲台相照应,言卿才发现,谢识衣其实身上全是血,只是因为穿着红衣,那些血只是将衣服颜色染深,外人察觉不出来。
魔神意料之中说:“原来是蜃龙啊,南斗帝君当年的坐骑,怪不得他能找到这里。”
言卿抿着唇,往前走。
魔神神色大变,阻止他:“等等,言卿你要干什么?——这是蜃龙!你过去只是送死!”
言卿立在风雪中时,才体会到贯穿三魂七魄的寒意。原本麻木的心,恍惚间也被这呼啸的风雪唤醒。
魔神对于关于这里的一切恨之欲绝,带着惧意,咬牙切齿说:“谢识衣心心念念想杀你,你现在过去就该给他补上一剑,可你现在还想着去救他?言卿,我算是发现了,你不仅胆小懦弱,你还自甘下贱!”
蜃龙吐出的息,幻想万千,于大海上就是茫茫的海市蜃楼。
言卿听着魔神的话,瞳孔中溢出一点点血红之色来,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谢识衣,心心念念想杀我吗?”
魔神理所当然道:“对啊。”她想到什么,又蛊惑说:“就像你心心念念想杀我一样。”
一道狂风刮过,言卿踉跄两步,他低着头,沉默很久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一直在刺激我。”
他抬起头,瞳孔深处掠过一丝血红,这一刻,蜷缩在黑盒子里的灵魂好像在慢慢苏醒。七情六欲,被他一点一点重新拽回身体。
“你用我过去对谢识衣说的话刺激我,提醒我,他对我有多厌恶。”
“或许是真的厌恶吧。”言卿说话很慢,一字一字说:“可是你刚才说的,我一句话都不信。谢识衣完全可以杀了现在的我,不受任何反噬,但他一直在救我。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大费周章,用最复杂的方式去做一件事。如果想杀我,从青石门出来时,就杀了。”
魔神被拆穿后沉默一瞬,马上尖声嘲讽:“怎么?你觉得他对你还有旧情?!”
言卿平静道:“旧情谈不上。可能他是在做一个了结吧。”他喉间全是鲜血,从嘴角溢出一些。言卿抬手擦去,往前走,声音轻如飞雪:“那我陪他一起做这个了结。”
魔神气到失去理智,可是随着他步步往风雪中央走,又重新安静下来,她嗓音低沉古怪:“言卿,你真的很喜欢自作多情。”
一道剧烈的风雪吹过来,将把言卿直接压倒,他的手指插入雪地,视线看着那些粒子折射出冰寒光芒。
沉默很久,又重新站起来。
言卿睫毛轻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些拖着他灵魂沉入深渊的枷锁,好像也在这一步一步彻底分析崩离。
一切孤寂、脆弱、无助、彷徨,都如云烟漫漫,在他脚下散去。
言卿平静地问:“你猜,我之前在怕什么。”
魔神不说话了。
言卿的视线隔着狂风暴雪。去看莲台上的谢识衣,看他红衣染血,墨发紧贴着苍白的脸,手指紧紧握住剑柄,眉宇间全是痛苦。
言卿慢慢说:“我在怕我自己。”
他声音很轻。
“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会去想,当初的我在谢识衣眼中有多不堪;我一想到你的存在,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连活着也不合时宜;我说过的每句话,我做过的每件事,都是错。”
他最真实的难过,与谢识衣有关。
可他最真实的害怕,从来都是过去那个一腔赤诚认真热情的自己。
不敢面对,不敢回想。神宫无数个不眠的长夜里,迷茫,恐惧如影随行。四十一步,步步踩血。
魔神惯会玩弄人心。
祂在他耳边,用他最害怕的方式,展现最残酷的真实。
他到现在才冷静下来。
原来,第一个敌人,不是魔神。
第一个让他怯懦逃避,让他自怨自艾,让他绝望崩溃,差点自毁自灭的敌人……是他自己。
言卿轻轻缓缓地吐气,穿过风雪,眼眸看向谢识衣,说:“你说的没错,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他和谢识衣需要一个了结。
也是……他和自己的一个了结。
第61章 破镜(七)
魔神听完他的话,彻彻底底沉默下来。
黑暗中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眼神狰狞古怪又藏着一丝意料之中。她意味深长勾起唇角,缓缓说:“真不愧是能被我寄生的人啊。”
她之前以言卿的痛苦和绝望为养分。所以一直藏着真相,现在才饶有趣味看着他说。
“不过,你确实应该怕自己。言卿,你猜什么样的人会被我寄生?”
言卿走在风雪中,心无外物。
魔神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问自答道:“道心动摇,心怀恶念的人。言卿,人心难测,很多时候可能你自己都读不懂你自己。”
言卿神色平静,说:“没用的,闭嘴吧。你之前能把我逼到那个地步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魔神跟他相处的这几日,也渐渐摸清了他的性格,自顾自笑:“言卿,其实你和我是一类人。我之前的话或许你也可以换一种意思理解。谢识衣之于你,和你之于我,同样没区别。我对你的想法,跟你对谢识衣的想法,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
言卿讽刺地笑了下。他对谢识衣什么想法,他自己都还没弄清。以后,这个世上也没人会知道。
魔神说:“你真以为你对他毫无恶念?”
“你敢说你们相处的那么多年,你没有哪怕一刻想过杀了他取而代之?你敢说你甘心一直附身于他?甘心这辈子都不为人知?”
“若你真的从不动摇,怎么会被我俯身。”
言卿的情绪丝毫不为她所动:“我说过,前几天你能把我逼成那样已经是极限了。”
魔神阴恻恻盯着他,又诡异地笑了起来,心中又是暗恨又是得意。她刚欲张嘴,突然大殿里出现一声强悍的龙吟——谢识衣获得了南斗帝君的传承,能够不惊扰蜃龙就进来,可是言卿不是。他穿过飞雪,走到莲台前的一刻,整片天地的飞雪凝固,沉睡的远古巨龙缓缓睁开了眼!
魔神神色一变。祂在整个九重天都可以肆无忌惮,唯独这神陨之地是例外。见蜃龙睁眼的一刻,魔神咬牙,碧绿的眼眸闭上,归于浓浓的黑雾中。
蜃龙的眼睛是浊黄色的,巨大的两只眼睛,好像浮空的两盏月亮。
它早就死在万年前,现在不过是龙宫内的虚影,冷冷注视着言卿,见言卿一步一步靠近谢识衣没有受到不悔剑意排斥后。蜃龙又合眼陷入长眠,让龙宫内风雪重新翻卷。
言卿走到了谢识衣的身边,也缓缓蹲了下去。看着他剑插雪地,半跪莲台中心,唇色发白,墨发更显得脸色脆弱如纸。红衣上不知染了多少血,可能是障城染上的、也可能是他自己的。
一重一重的鲜血让衣衫越发的深红,猩然刺目。
谢识衣的手上也全是伤,被碎镜划过。最严重的一道从掌心直到到手腕,深可见骨。
言卿看着这一切,出神了很久很久。
他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曾经那个一腔赤诚、无知无畏、被人厌恶而不自知的自己。也能够平静接受自己来到异世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被人期待。
可这不代表,他看着谢识衣,能够彻彻底底压下心中的波澜。
这些波澜或许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掩埋、去遮掩,才能换潇潇洒洒云淡风轻。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或者,一百年。
“谢识衣,你真是琉璃心吗?”
言卿忽然轻轻地问,沉默很久,又索然无味地轻轻笑开。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伪装很好。
登仙阁那晚,借着春风描摹谢识衣眉眼,手指不小心落到谢识衣唇上时,整个人僵硬,停着不敢动。蝉声轻鸣,好似连风都能听到他的心跳。
可是谢识衣听不到。
黑水泽那次,为了捉蝴蝶,他的手不小心触上谢识衣的眼。睫毛扫过掌心的刹那,犹如电流划过全身,一瞬间呼吸错乱、暗中耳朵微红。
谢识衣冷声要他放手。
所以也没注意到,其实他的指尖比他的睫毛颤抖得更厉害……
他用着故意找茬的语气掩饰心绪:“幺幺,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谢识衣也没有怀疑。可是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处处都是危机,他们早养成了随时随地睡觉补充精力的能力。
睡不着……无非是那天扮得是新娘子,突然想到人间成亲总是有那么一个环节,丈夫要把妻子背上花轿。虽然他不想当新娘,不想上花轿。但因为背着他的人是谢识衣,联想到这种最亲密暧昧的关系,就忍不住微微出神,在黑暗的隧道里任由心思如藤蔓般幽幽生长。
言卿低声失笑,又觉得自己可能也是魔怔了。他连身体都没,所有的喜怒哀乐只能由声音传递。和谢识衣之间的肌肤接触,都只能借风借雨借花借草。
这得是怎样的冰雪通彻,才能够发现不对劲?
想清楚后,他心里一时间暗舒口气。
不过他对谢识衣的情感,或许不如谢识衣对他情感的万分之一复杂。在谢识衣眼中他是魇,这个世道最无望的诅咒。谢识衣这样的天之骄子,又怎么能忍受被人强占身体、被人控制行为。他应该是恨他的,厌恶他的,想杀了他的。
可这些年恩义难清,最后谢识衣对他竟然还是举不起剑,还救他护他,费尽千辛万苦到神陨之地,为他重塑身体……
言卿自嘲一笑。
这里,可能真是一切的终点了。
他突然想起,在神宫废墟那条路上,谢识衣埋头在他的脖颈处颤抖,呵出的水汽像是眼泪。
谢识衣问他现在是多少年。这一刻,言卿也有些恍惚。多少年?惊鸿三十五年。原来也过了那么多年。
言卿收回思绪,伸出手,想去触碰谢识衣的脸把他从蜃梦中唤醒。但手指停在空中,又往下缠绕着谢识衣垂下的一缕青丝,轻轻拉了下,“谢识衣,醒醒。”
蜃龙擅长织梦,引诱出人的心魔。当然这个修真界并没有心魔的概念。不过能让谢识衣那么痛苦,应该不是什么好的幻境吧。
“谢识衣,醒醒。”言卿见他浑身颤抖,突然愣住。谢识衣的嘴角缓缓流下鲜血,在苍白的脸上更加鲜明,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谢识衣!”言卿脸色严肃起来,他心提起来,突然想到,蜃龙的幻境是可以进去的。
只要他们之间气息相通。言卿咬了咬唇,不做犹豫,在神陨之地捧着谢识衣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那一刻。
言卿心里忽然涌现出浓浓的难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望。
现在,在这里,九天神明都知道了。
谢识衣的吐息就跟霜雪一样,带着惊人的冷意。言卿和他鼻梁相触,闭上眼,感觉自己在缓缓下沉,莲花台散开纯白的光,风雪呼号,带着他前往谢识衣的蜃楼幻境里。可是他还没沉到底,忽然一道剧烈强大的灵力直击他的胸腔,冰冷浩瀚,逼着他回到现实中。
“!”言卿受到重创,肺腑出血,可是睁开眼醒来的第一件事做的,是先直起身,跟谢识衣保持一定距离。
或许是外人的强行闯入,让谢识衣在蜃楼中有了些理智。他本就是冷静到了极点的人,借着这一丝清醒,也从幻境中走出,睁开眼,瞳孔深处流转冰蓝的光,眼白处却全是血雾。
看到眼前的人是言卿后,眼中的疯狂痛苦慢慢淡了下来,是了然也是麻木,谢识衣低笑一声,唇角缓缓勾起嘲讽的弧度,忽然脸色又一遍,最闷哼一声往前倒。
言卿吓了一跳,伸出手下意识抱住他。
谢识衣这次可能是神智不清,没有厌恶地推开他,相反用手紧紧抓住了言卿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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