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夜霎时亮如白昼,席风眯了眯眼才能适应,再去看时,连理湖已成火海,滴水不留,寸草不生,天地间只剩一片赤金,绚烂灼目,令一切都黯然失色。
风吹烈烈,这便是可以燃尽世间万物的焚骨天火。
阿离在湖底痛苦地嘶吼着,咒骂着,哭喊着,终是无力回天。
连理湖畔,锦鲤少年,再不复当年。
不过半刻,湖上归于寂静。
随着白藏的灵力耗尽,焚骨天火也偃旗息鼓,黑暗重新包裹万物。席风站在连理湖底的焦土上,再次将力竭的师尊揽进怀里。
“师尊,这次你可没法拒绝了。”席风把结丹果拿出来,放在了白藏口中。
灵果疗伤需要时间,安全起见,席风又将白藏抱到了岸上。
不远处,阿离的尸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席风安顿好白藏,小心翼翼地过去查看。
妖族身死会化为原形,此时躺在湖底的,已经不是红裙阿离,而是一尾金红的大锦鲤。她较几百年前大了许多倍,圆润舒展,金鳞美艳,若非自甘入魔,将来能得道成仙也未可知。
那闪闪发光的,便是阿离的妖丹。席风伸手去捡,不想刚一触到妖丹,它就化作一缕金光散了。
席风只好作罢,回去白藏那边。
这七星六合阵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自席风走错方位打乱了顺序,就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们被强行转移到连理湖与阿离一战,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有心去问问洛无欢,可又没有灵力,用不了双龙铜镜。
“席风,你好生没用啊。”
席风重重叹了一口气,许是叹得太用力了,又或者岔了气,反正丹田处突然不适起来,像是有股力量在里面乱窜。一开始只是隐约地疼,后来那股力量越发狂躁起来,横冲直撞,毫无章法,没多久就把席风疼晕过去了。
师徒二人倚着同一棵树不省人事,旁边的连理湖却又渐渐蓄满了水。七盏纸灯锦鲤灼灼其上,在漆黑的水面上洒下碎金无数。
……
“席风?席风!醒醒了!”
席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遮了遮光,才看清白藏的脸。
“师尊。”
白藏不知道从哪弄了身新衣服换上了,人模狗样的,叉腰瞪着席风,骂道:“你胆儿也太肥了,什么都不懂就敢去融妖丹,灵力出岔是会死人的!”
席风没听明白,迷茫地眨了眨眼。
“……幸亏我醒得及时,保你一条小命。”白藏嘀嘀咕咕了一通,倒也没有真生气,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走吧,这阵要破了。”
这次走的是回梦鲤镇的方向。席风边走边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白藏也只是推测:“应该同鬼界的金梧桐树和布娃娃有关,两边的七盏纸灯可能是某种开关,李芸珠完成祭台仪式后,开关开启,我们这边的七星六合阵就会有反应。”
阴阳分两界,一河一湖,各有一对新人,各有七盏纸灯锦鲤,各有一面双龙铜镜。
他们似乎隐约摸到了些眉目,但还得等洛无欢再探祭台才行。
时间不多,白藏和席风加快脚步,回到了唐家小院。
推开门,只见一个灰袍僧人站在院中,持念珠,闭目诵经。
席风向白藏使个眼色,白藏点了点头。这人他们认识,是唐锦的哥哥唐铎。
作者有话要说:
白藏:打卤面!烤鱼!徒弟弟还想吃什么?
席风:吃……师尊。
8、梦鲤镇(八)
从唐铎的装束可以看出,他已出家了。出家的原因一目了然,无外乎四个字“家破人亡”罢了。
当初阿离杀了李芸珠,又以身替之,很难不被同床共枕的丈夫发现。而唐铎察觉“李芸珠”的异样时,并未深究到底,才给了阿离可乘之机,最终酿下大祸——
卫息走后,唐锦日日去庙里上香,祈求心上人平安归来,也为他们求一段美好姻缘。
那天也是一个雨天,在山脚下,一个潦倒的男人坐在树下,浑身都湿透了,沾满了泥巴,狼狈不堪。他抓住唐锦的裙摆,把齐膝断掉的双腿给她看,又用无助祈求的眼神看着她。
他说:“姑娘,给点吃的吧,我好久都没吃东西了。”
唐锦就去给他买了两块饼。一来,这是拜菩萨路上遇见的,必然要帮;二来,卫息幼时也曾潦倒落魄,吃了许多苦,算是唐锦的一个心结,所以再见了可怜人便想帮一把。
往后,唐锦又接济了他几次,有时家里做了包子大饼,就带几个去给他。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偶尔也在山脚的树底下歇歇脚,拉两句家常。
这便是那祸根了。
也不知风言风语是什么时候,从哪里传出来的,总之似是一夜之间,街坊四邻就都知道了——唐家女儿跟个山底下的叫花子不清不楚,日日私会。
这可把唐锦她爹气得不轻,自家女儿什么样子,当爹的自然心中有数。只是这事百口莫辩,他索性选了个省事的法子,直接把唐锦关在家里了。
唐锦就继续在家里吃斋念佛,一心等着卫息回来。
等着等着,卫息没来,更离谱的事却来了。
唐锦的肚子大了。
家里人都吓得够呛,以为唐锦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绝症,慌慌张张请大夫来看,却得了一句姑娘有喜。
这下唐家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唐铎讲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外头都说,是锦儿和那个叫花子私通,才怀了孕,我和爹自然是不信的。可这孩子不论生与不生,锦儿的名声都已毁了。”
唐锦受不了这变故,在一个满月夜,吊死在院里的梧桐树上了。
“可哪里有什么孩子啊,都是遭了妖怪的算计。”唐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人符咒,“就是这东西,附在锦儿身上,营造了怀孕的假象。”
“晚了,都晚了……”唐铎说完,恍恍惚惚地往外走。
席风赶紧追问了一句:“那后来,卫息回来了吗?”
唐铎苍凉一笑:“迟来的清白,和迟来的爱人,还有用吗?都不过是笑话罢了。”
李芸珠被杀,唐锦冤死,唐父发疯出走,唐铎皈依佛门……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小院犹在,四季花开,却再无人去赏。
唐铎走后,一阵天旋地转,席风和白藏重新回到了唐家小院的东厢房,七星六合阵的入口处。
阵破了。
席风走上前去,看见供桌上摆着唐锦和李芸珠的牌位。阿离把七星六合阵的入口选在这里,其心可诛。
给两位上了香,添了灯油,席风才转身出去。白藏不知道去哪儿了,只留了一张字条,道是去找破境之法,让席风自己在镇上玩玩,还把钱袋也留给他了。
八成是嫌自己拖后腿。席风腹诽着,拿了钱袋出去。
这会儿街上还有不少卖早点的,有馄饨、米粥,配着些时令小菜,也有包子和蒸饺,皮薄馅大味美,令人胃口大开。
前面不远便是一家包子铺,一锅大肉包刚刚蒸好,整整齐齐码在屉上,洁白松软,鲜香扑鼻。
席风顿时感觉腹中空空,索性就进去要了几个大肉包,就着一碗蛋花汤,狼吞虎咽起来。两个肉包几口就下了肚,抬手拿第三个时,席风忽然看见对面茶摊边有个小乞丐。
今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清晨和煦的阳光落在小乞丐身上,把他的小脸照得粉雕玉琢。
若非命运不公,应当也会长成个翩翩少年,如玉公子吧。
席风心血来潮,拿了两个包子过去,“来,请你吃包子。”
小乞丐歪着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席风。
“拿着呀。”席风见他不接,直接把包子塞在了他手里,又顺势也在墙根底下盘腿坐了。
小乞丐弯弯嘴角,才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一大一小两个人,便这般悠闲地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吃包子。
“你不是娶亲么,怎么偷跑出来。”过了一会儿,小乞丐慢吞吞地问。
席风诧异:“我娶亲?”
不是娶过了吗?
小乞丐也十分惊讶:“今天十月十二,是卫息娶唐锦过门的日子呀。”
席风一口包子噎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卡得他难受。小乞丐好心给他拍了拍后背,席风忙摆摆手,拔脚跑了。
白藏说过,他还得再扮一次新娘,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一次婚礼。
那不就是今天吗?!
席风火急火燎地跑回卫府,正好跟喜娘丫鬟们打了个照面。
“爷,您这一大早跑哪去了?我还以为您逃婚了呢,差点给老娘我吓死过去。”喜娘冲着席风连环鄙视。
席风只好说:“我出去吃了个饭。”
被丫鬟们拥着回了房,席风身上那身乱七八糟的婚服被换了新的,头发也重新梳过,洗了脸,净了手,又是一位英气逼人的新郎官。
喜娘还在他耳边叨叨着婚礼流程,席风却早就开始神游天外了。
不知道白藏在哪儿。
白藏肯定知道今天要成亲的吧。
从一进幻境,席风就跟着白藏行动,后来又拜了师,甚至以性命相托。可说到底他们相识不过两日,这份信任究竟从何而来,席风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席风就是知道,一会儿他骑着马到唐家去,肯定能见着凤裙红妆的白藏。
一个时辰后,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上了街,丫鬟们分行两侧,挎着花篮,一路上香花乱洒,粉蝶翻飞,引得街坊四邻纷纷驻足侧目。
路过那个茶摊的时候,席风还特地看了一眼,小乞丐仍旧坐在墙根底下,远远地看着这边。
只是他的表情不像刚才那么闲适了,稚嫩的眼中藏着不合年龄的落寞。
转过那个路口,天色渐渐阴了下来。
唐家照旧是张灯结彩的,大老远就有两个小丫鬟出来迎。这两个姑娘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实在没法深究,就连唐铎李芸珠夫妇俩,席风都不太敢直视。
一进门,白藏就从唐锦闺房里露了个头:“席风,过来。”
席风便乖乖过去,被白藏扯到了屋里。
“师尊,你怎么没换衣服?”席风问。
白藏却不答话,兀自从怀里摸出了双龙铜镜。席风还在纳闷,双龙铜镜不是只有子时才能用么,就见白藏把它放在了唐锦的妆奁上。
唐锦的妆奁上缺一块镜子,双龙铜镜放在上面,恰好合适。
白藏为铜镜注入了灵力,随后,铜镜金光大作,将镜子前的两个人吸了进去。
席风只觉眼前一暗,待再看清周围时,景象已大相径庭。
这是一间幽暗的屋子,床柜桌椅皆是紫竹打造,桌上燃着香,轻纱织锦的屏风后面,坐着一个摇折扇的人。
屋子是黄泉鬼界唐锦的闺房,人自然是绝影门主洛无欢。
“无欢。”白藏叫他。
“哎,我在。”洛无欢起身上前,一脸笑意却是冲着席风而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师弟这样貌这身段……绝对称得上一声绝色。”
又来了。席风真是想不通洛无欢什么毛病,这么喜欢调戏他一个大男人。
师徒俩谁也没理他,白藏直截了当问道:“唐锦呢?”
洛无欢:“外面呢。”
把姑娘赶到外面,自己鸠占鹊巢睡人家闺房,这种事真是做得令人发指。
三人鱼贯而出,坐在石凳上的唐锦起身,福了一福:“唐锦见过各位公子。”
洛无欢:“好了,不要耽搁,我们边走边说。”
要去的地方,自然就是祭台。
前夜和白藏合计过以后,洛无欢又去了一次祭台,使法子让李芸珠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
那个布娃娃其实就是养魂鼎,名叫识鬼,是一种上古秘术,可将人的残魂寄养其中,逐渐修复。
唐锦死后,阿离毁了她一魂一魄,使她无法再入轮回,李芸珠受人指点,便用这法子帮唐锦养魂。
在金梧桐树的滋养下,识鬼成长迅速,已经不是布娃娃的模样,而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闭眼睡着,梧桐叶盖在身上,淡金的灵力充盈环绕。
“来不及等识鬼再长大了。”洛无欢看向唐锦,“唐姑娘,这是唯一的机会。”
唐锦点头:“无妨。再让他陪我长大一次便是。”
白藏便立即施法,送唐锦神魂进了识鬼体内。李芸珠拿出准备好的衣服给她穿上,小唐锦就板着一张清秀可人的脸走下了祭台。
“走吧。”
将洛无欢那面双龙铜镜放在唐锦的妆奁上,他们便齐齐回了唐家小院。看着自己久违的房间,小唐锦一时还有些怔忡。
但白藏没给她时间感慨:“别愣着,都出去,我要换衣服。”
大红绸缎丹凤朝阳的婚服,镶金缀玉凤舞九天的步摇,云鬓轻挽,眼尾挑红,席风看见白藏这副样子的时候,那句“称得上一声绝色”蓦地出现在脑海里。
但是……席风目光下移,突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9、梦鲤镇(九)
在白藏的脖颈上,有一圈骇人的伤疤,时间应当很久远了,但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针缝痕。
之前他的领口高,又用长发遮着,席风才没发现。
白藏拿着盖头正要让席风帮忙盖一下,扭头看见他的表情,猛地反应过来:“吓到你了?”
是真的绕了脖子整整一圈,就像……就像是头掉了,又被重新缝了回去。
“真的那么吓人?”白藏看席风还傻呆呆的,叹了口气,伸手把发髻拆了,重新用长发将伤疤遮了起来。
席风心里憋闷至极,一时半会儿竟然缓不过来。倒不是吓的……他在战场上,什么缺胳膊少腿掉脑袋的尸体没见过,可这缝痕,却是看一眼都觉得心中痛得要命。
白藏这么光风霁月仿若谪仙的人,怎么会受这种伤呢。
也不知道谁缝的,手艺真差,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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