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鸭子嘎嘎嘎笑得停不住,应和道:“好鸭好鸭!”
席风:“……”
无趣。
他不再和小鸭子说话,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蜃梦宫外。
宫门处依旧是一片残垣,正门彻底坍塌无法通行,侧门也堆满了碎砖石,反倒是本来是宫墙的地方,被炸开一个大洞,足以容一人通行。
有几只胆大的魂灵围在大洞外面,似乎在讨论从这里偷溜进去的可能性。
席风站在不远处听了一小会儿,直接从他们面前走过,抬脚从大洞里走了进去。
蜃梦宫的结界早就不存在了,白藏不在,展芳泽也不在,根本没有人会管这些。
那些魂灵不知道,席风却是一清二楚的。
几个魂灵还在洞口张望,没想到席风这么轻易就进来了,也跃跃欲试地想要溜进蜃梦城。
但席风直接抬手掐诀,把这个大洞,连同坍塌的宫门一起,全都用结界封住了。
不能让他们知道白藏已经不在了。
席风轻车熟路地往白藏寝殿走去,没有理会小鸭子在他肩上喋喋不休的声音。
蜃梦宫比外面受损更多,路面坑坑洼洼,坑石遍布,席风干脆就直接召出机关玄雀,驾着飞到了白藏寝殿的小露台上。
他在这里种了几盆芍药,用灵露灌溉着,即使主人长时间没有照料,也依然开得如火如荼。
机关玄雀落下来,好奇地对着芍药左看右看,还把头伸到花叶下面去,仿佛在头顶戴了一朵芍药花。
“以前我一直好奇,师尊为什么这么喜爱芍药。”席风的手指轻轻从花瓣上抚过,“原来这是我送他的第一种花。”
忽然很后悔,这一世没有再多送他一些。
他总以为时间还很长,白藏连几千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可没想到,这一等,就再没有机会了。
白藏救了开阳,建了蜃梦,留下两座城,和无数信奉敬仰他的子民。
而席风,只有回忆。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席风站在白藏的房间里苦笑,他只有回忆陪着自己。
他把小鸭子放到桌上,自己则坐在了旁边。
上次他在这里吃了一顿饭,白藏也是这样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心情很好地看着他吃饭。
白藏无法进食,看着席风吃饭,却格外地满足。
他以前明明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会做饭,却在席风这一世,给他做好吃的茄子肉丁打卤面。
白藏又不能吃,明明就是专门为他学的。
和师尊在一起的回忆争先恐后在席风脑袋里重演,他这才发觉,原来白藏为他做了那么多。
几千年里,他为席风,为苍生,却从未为过自己。
“我情愿你自私一点。”席风独自喃喃,“又或许是我太自私,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做被独留世上的那个人。”
“师尊,你不是说陪我的吗?”
你骗人。
席风掩着额角,压抑着声音啜泣。
小鸭子原本在溜达,听见他哭了,不解地转回来,轻轻啄他一下:“怎么了嘎?”
席风摇摇头,趴在桌上,让眼泪全部渗进了衣袖里。
小鸭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能感受到席风的伤心,便乖巧地在一边卧下,静静陪着他。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忽然,一枚小小的浅金色灵团从席风眉心跑出来,在他跟前摇摇晃晃地飞着,时不时蹭蹭他的脸颊和耳朵,又几次趴在眼角,吮去了源源不断流出来的眼泪。
“嘎……”小鸭子忽然兴奋地拍拍翅膀。
城主的味道!他闻到了!
席风抬起头,擦擦眼睛:“你怎么了?”
小鸭子用翅尖指着金色灵团,激动地叫着:“嘎嘎嘎!城主!”
“哪里有城主,连你也骗我。”席风似乎看不见那个灵团,眼角仍挂着水痕,拍了拍小鸭子的鸭头,“你随便去玩吧,蜃梦宫里没人。要走的话,就来找我。”
小鸭子困惑地看着他,那灵团明明就在眼前,刚才还碰了他的嘴巴,怎么他就看不见呢?
百思不得其解,但席风已经下了逐客令,灵团也有意无意地排斥他,小鸭子只得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
房间只剩下席风一个人,他哭得头疼,想去白藏的床上躺一躺,没想到眼前就直接出现了幻觉。
白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146、怨海灯(九)
席风抬起的脚瞬间顿住,又轻轻地收了回去。
即便是幻觉,能见到白藏,也是他不愿醒来的美梦。
“师尊……”他喃喃一声,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睁着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紧紧盯着白藏。
而白藏只是微微笑着,一动不动,像医仙祠里那尊受人供奉的雕像。
席风静静地看了很久,这幻觉始终没有消散,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想要抚上白藏的脸庞。
意料之中的,他的手指从白藏脸上穿过,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
“师尊……白藏……”席风鼻子一酸,虚虚抱住了白藏,“你回来看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别走了……”
白藏依然微笑着,身体的边缘却开始消散了。
席风惊慌地抱着他,手掌抵在胸口位置,试图释放灵力来挽留他。
但灵力也只是原地打了个旋,就逐渐散了。
这是一场徒劳,席风却在不停地挥霍自己的灵力,即使没有丝毫用处,即使这个白藏马上就要消失了,他仍在输送着自己的灵力,试图挽回。
然而白藏终究是越来越虚弱了。
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消散,最后只剩一个极浅淡的金色灵团,像羽毛一样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席风伸出手去接,灵团在他手里短暂停驻,带着冰凉清澈的触感,仿佛要融进掌心的肌理中。
这么想着,席风就鬼使神差地,将它捧到胸前,郑重地按在胸口上。
凉意丝丝沁入,灵团被送进了他的心境之中。
随后,席风的神识也跟着回去,在漫山遍野的盛开芍药中,找到那团浅淡的金色。
“白藏。”他在不远处驻足,抬起手臂。
白藏的灵团流连花间,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晃晃悠悠地飘过来,像只蝴蝶似的停在他的指尖上。
“白藏。”席风又唤他名字。
灵团明明暗暗闪烁,像是在回应。
席风眼角还蕴着湿气,勉强笑了笑:“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他慢慢地在花田中漫步,灵团时不时出去晃一圈,闻一闻花香,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席风手上,或是头顶。
“我把我的灵力都供给这里,你千万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席风转过头,虚虚握住粉色芍药上的小灵团。
“百年千年也好,万年也罢,只要我还没死,就一直等着你。”
“总能等到的。”
席风在芍药花下睡了一觉,灵团就趴在他的颈边,随着每一次经脉搏动而微微颤抖。
他们睡了很久。
后来有人在外面叫席风,把他叫醒了,他只好黑着脸坐起来,却不想马上出去,而是伸出手指逗了逗小灵团。
小灵团绕着他的手指转了几圈,似乎是发现了外面有人在唤他,便轻轻推了一把他的手心。
“……”席风佯装生气地戳它一下,“你这么快就厌我了,想赶我走。”
小灵团懒得哄他,飘到旁边的芍药花上玩去了。
席风没办法,只得拍拍屁股站起来。
走之前又想了想,抬手抵在自己眉心,分了一缕神识出来,凝成一只小焚骨的模样,只到席风小腿那么高,威风凛凛地站在灵团旁边,抖了抖毛。
“替我守着他。”席风道。
外面的呼唤声越来越大,他不敢再逗留,最后看了一眼白藏灵团,便离开了心境,神识回到身体中。
一睁眼,就看见展芳泽两手叉腰,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席风:“……”
“你……”展芳泽张嘴就要开骂,结果一看见席风双眼红得厉害,瞬间想起白藏已经不在的事情,鼻子一酸,差点也落下泪来。
席风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张口想安慰一句,可又哪里说得出口,最后只干巴巴问道:“你有事吗?”
展芳泽的手落下来,尴尬地在身后搓了搓,扭捏道:“沈遇前辈说,画境已经完全稳定了,蜃梦城的范围会扩展很多……需要一个新城主。”
席风微微皱眉,但什么都没说。
展芳泽只好继续道:“蜃梦城是白藏建的,所以我觉得你……”
“我不当。”席风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了,语气有点生硬,“你想当你当,我不会留在这里的。”
展芳泽没想到席风拒绝得这么果断,张着嘴愣了一会儿:“那你要去哪儿?”
“我是人,当然回人界去。”席风白了他一眼,边往外走边道。
席风径自去了白藏在蜃梦宫的寝殿,把每一个角落都仔细看过,又拿了几样茶杯、木梳、香毬之类的小物件,放到自己的储物袋里。
展芳泽站在门口等着,没有进去。
等席风看遍了,也拿完了,他才小声开口:“这里永远为白藏留着。”
“蜃梦宫里还有只鸭子在逛,你一会儿送他出去。”席风几乎不回应展芳泽的话,一直自顾自说着,显得冷硬又带着几分怪异。
展芳泽呆呆地点头,随后席风就大步从他身边掠过,撕开一道空间裂缝,消失在了画境之中。
……
斜阳关正是晨曦初现,一阵透骨凉意自四面八方而来,钻进席风的骨头里。
这是一段奇妙的时间,明明有阳光洒下,却比漆黑夜晚还要冰凉。
魔气已经很淡很淡了,路上的血迹也早已干涸,和泥土混在一起,成为一种看起来很脏很恶心的暗色。
路上没有人,往常会有小贩早早出来准备摆摊,现在却一个都没有。
席风先上了城楼,看着伤痕累累的外墙,看着脚下被焚骨天火灼烧过,变得漆黑的砖块,心中徒然生出一阵苍凉。
举目远眺,整个斜阳关俱是如此。
城南一角,坍塌的建筑被风沙掩埋,斜斜地生着一棵沙枣树。
席风第一天调任斜阳关的时候,就注意到这里了。但因为那棵瘦小羸弱的沙枣树,他没有下令清理这片废墟。
也就从未发现过,这下面,埋着白藏的雕像。
席风从城楼上下来,慢慢地穿过大街小巷,走到那棵沙枣树前,摘了一颗还未成熟的小沙枣。
“再也……没机会了。”
小沙枣被他揉捏几下,扔进了旁边的沙地里。
它本可以安安全全长在树上,等到成熟的那一天,被一个路过的旅人摘下,品尝鲜美的味道。
但没机会了。
它被过早地摘下来的时候,就等于已经死了。
再也没机会了。
席风召出陌刀寒川,握着这把仙器神兵,掌门信物,却像握着一把铁锨,把沙枣树连根挖了出来,又继续挖旁边的沙土。
废墟被渐渐清理开,日上中天的时候,原来的土堆已经成了深坑,微微笑着的白藏雕像,就这样完完整整地伫立在坑中。
席风停下动作,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坑里的白藏,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师尊,好久不见。”他招了招手。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太久了对不起大家qaq
带初三和班主任实在是太熬人了,根本没空码字呜呜呜,但是我会努力码完的!马上就结局了,he保证,大家再等等我,爱你们啾咪!
147、怨海灯(十)
这个笑容像没有熟的小沙枣似的,又苦又涩,仿佛席风随时都可能流下泪来。
但他只是静静望着白藏的雕像,很久很久,最后嘴角慢慢垂下来,轻声叹了口气。
“我们总是在错过。”
“细数起来,连上焚骨那世,你能陪着我的时间都没有多长。”
“白藏,我生气了。”
席风跳到坑里,两手抓住雕像,充沛纯净的灵力被源源不断地灌注到他手上,竟然将白藏雕像慢慢地举了起来。
他把他从不见天日的深坑里拉出来了。
随着一声沉闷巨响,白藏重新伫立在熹微的晨光里,长长的影子映在街上,边缘柔和得像他嘴边的笑。
“走了,回家。”席风抬起手,在白藏的腿上拍了两下。
这尊千斤重的白玉石雕像,竟然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两下,随后缓慢地抬起腿,向前迈了一步。
席风劲瘦的腰杆笔直,步履轻盈,旁边跟着的巨大雕像,每一步踩下去,都把大地震得一颤。
太阳渐渐爬到了头顶。
他带着白藏回到自己在斜阳关的家,但门口太矮了,白藏进不去,他想都没想,直接挥了一刀,把门劈了。
洛无欢听见动静,匆匆跑出来的时候,席风已经把白藏安置在院子里的一角了。
洛无欢满脸惊恐:“你这是干什么……?”
席风弯腰擦去雕像脚上沾的尘土,看着满意了,才回身:“接我师尊回家啊。”
说完,又去屋里搬了张桌子出来,摆在雕像身前,上头搁了几坛酒。
洛无欢站在一边看着他忙来忙去,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才哑着嗓子,低低问道:“白藏怎么了?”
“没怎么啊。”席风拍开一坛酒的封泥,给白藏倒了一杯,“这是我刚来斜阳关的时候,大伙送我的,我一直舍不得喝,想留着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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