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遥一颗幼小的心脏轰然落地,夜莺落回巢穴,归人点亮灯火。
寂寞的感觉潮水般消退,她又活了过来,会说会笑了。
祝遥本以为自己陷在一片模糊的记忆里,睁眼才发现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其实跟祁胜军离婚后外婆去世,祝映岚烦透了那些舅妈的闲言碎语再不往来,那带点消毒水味的小院儿早已掩埋在祝遥的记忆深处。
今天不知怎么又梦到了。
祝遥缓缓睁眼,本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就看到病房窗户正对一轮残阳如血。
竟已经傍晚了。
她至少睡了半个小时,意识到这一点的祝遥忽然心慌起来,赶紧去看那张祝映岚刚刚坐过的椅子,果然空空如也,祝映岚已经不在那里了。
小时候那一次午睡醒后荒凉与寂寞的感觉,再次铺天盖地向祝遥涌来,祝遥抓过手机,果然看到祝映岚给她留的一条短信:“有事,先回公司了。”
祝遥甩开手机有点想哭。
从七岁到十七岁,她变强大了吗?没有。
她还是那个被妈妈遗弃就感到寂寞的小女孩,蜷缩在被子里的姿势如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可再也没有温暖的羊水来托住她抚慰她。
祝遥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流出,染湿了埋住她脸的枕套,比刚在地面沙砾中摩擦出的血肉,更让她感到心脏一阵揪着的疼。
直到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祝遥啊。”
“你醒了?”
******
曲清澄那带着特别南方口音的温柔声音,让祝遥感受到一阵难掩的害羞,立马把脸在枕头里埋的更深一些,轻轻蹭了两下模糊掉眼泪。
曲清澄的出现,她那白衣飘飘裙摆扫过椅子的声音,让祝遥瞬间从依恋妈妈的七岁小女孩,变回对成年女性心怀向往的十七岁少女。
她吸吸鼻子,闷声闷气的问:“曲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心里那阵席卷而来的荒凉与寂寞的感觉,再次潮汐一样消退了。
第一次救她的人,是祝映岚。
这一次救她的人,是曲清澄。
曲清澄笑道:“我来陪你呀。”
“你妈妈打电话给老方请假,说你受伤了,我开完家长会给你妈妈打电话问你情况,刚好遇到你妈妈有事,我就说那我来吧。”
祝遥警惕起来:“你跟我妈见面了?”
“没有,我来的时候你妈刚走。”
祝遥松了口气。
曲清澄问她:“你老把脸埋在枕头里干嘛?”
“……丑。”
“胡说。”曲清澄笑起来:“十七岁的小女孩子哪有丑的。”
祝遥转转脸,莫名其妙问出一句:“那我漂亮么?”
话一出口,祝遥愣了,曲清澄也愣了。
因为这话实在不像祝遥会问的,要是商晓冉那种娇滴滴的女孩子问出来倒也没什么。
可这是祝遥。
沉默的寡言的从不表达的祝遥。
低头的隐蔽的把自己埋进人堆里的祝遥。
祝遥感受到一阵比刚才更加强烈的羞窘:“你……”她想说你就当我没问,话还没来得及出口。
“很漂亮。”
祝遥一怔。
曲清澄温声细语的说:“祝遥你……很漂亮的。”
“所以你以前总用头发挡着脸做什么呢?”
“你啊……真的很漂亮的。”
在祝遥的印象里,那是她十七岁时已觉得足够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夸她漂亮。
之前很小的时候,依稀有人夸过“可爱”什么的。
等青春期的时候开始发育,细长的手脚配上瘦瘦的身体,还有不想惹人注意而打不直的背、从不梳开的头发,让祝遥相较于商晓冉这种娇俏的女生,总显得跟“漂亮”一词无缘。
最多有妈妈的朋友夸她“懂事”什么的。
等到后来成绩渐渐跟不上,就连“懂事”这样的夸奖也没有了,祝遥如她所愿,变成了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变成散落的尘埃和灰色的影子。
在避开所有热闹的角落,晃啊晃的,无处依附。
直到曲清澄的一句话,像照透角落的浅浅阳光,或暖暖月光。
祝遥从枕头里露出一只眼来:“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曲清澄笑起来:“可我不能再说真的了,据说骗人的人,才会刻意说很多真的。”
很多年以后祝遥想起来,如果那个傍晚,没有曲清澄的一句漂亮,她一定不会在高三时发神经一样突然去考了S戏,更不会在舞台上屏幕上,变成一部分人眼里闪闪发亮的那个人。
“祝遥啊,知道知道,很漂亮的!”
“小花里的颜值巅峰了吧。”
“啊啊啊女鹅美惨了!女鹅杀我!”
曲清澄大概想不到,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会让一个十七岁女孩的人生,像冒着烟的火车一样轰隆隆调转了朝向,朝女孩自己都意料不到的方向疾驰而去。
祝遥始终觉得,如果她的人生真有魔法。
手持仙女棒的那个人,就是曲清澄。
******
夕阳和暖,曲清澄坐在祝遥的病床边,看一眼连在祝遥手背上的吊瓶。
“快输完了。”
“嗯。”
“你饿不饿?”捡了只床头柜上司机买来的苹果,慢慢的削。
祝遥半靠床头躺着,垂眸盯着窄窄一道苹果皮在曲清澄的指缝间越变越长,粉红斑斓的纹路勾勒出她青春期最好的一段岁月。
曲清澄切了一块苹果递给祝遥。
祝遥接过,咬在齿间嘎嘣嘎嘣。
“你也吃。”她轻声劝曲清澄。
曲清澄笑一下,把一块苹果放进自己嘴里。
齿间是和祝遥相同的频率,嘎嘣嘎嘣。
“待会儿吃什么?今天家长会,晚上不用上晚自习。”
祝遥摇头:“不知道。”
“对了,你家保姆阿姨会做饭吧?”
“不。”祝遥撒了个谎:“她不知道今天不上晚自习,我忘告诉她了。”
“这样啊……”曲清澄又切一块苹果递给祝遥:“吃粥?”
“烧烤行么?我请你。”
“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让你请我啦。”曲清澄笑:“不过烧烤,可以呀。”
“嗯……钱待会儿再说。”
看着曲清澄抽纸巾擦干净水果刀的时间里,祝遥盯着曲清澄白净的手指开口:“曲老师。”
“什么?”
“那个,今天杨晟涵来学校找过你。”
曲清澄一愣。
“你……”
“我准备去学校门口接我妈的时候,碰到她了。”
曲清澄一时没有把祝遥受伤和杨晟涵突然出现这件事联系起来。
任人也不会把祝遥受伤和杨晟涵突然出现这件事联系起来。
这是祝遥一个人的秘密,让她心里像气球一样充起气来。在一方不为人知的小小世界里,她是手持长剑的骑士,曲清澄是她唯一要守护的女神。
曲清澄说:“我今天没见到杨晟涵。”
“她好像有事走了。”
“你……”祝遥开口告诫:“你最好再找她好好聊一次吧,不用约在学校聊。”
“你这个小孩子。”曲清澄又笑:“哪里需要你来担心我啦?”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祝遥在心里说。
我担心的要死。
见祝遥看着她抿嘴不说话,曲清澄最终温和的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祝遥吐出一口气。
曲清澄把水果刀收好,又看一眼祝遥的吊瓶:“待会儿烧烤想吃什么呢?”
这时曲清澄的手机响了起来。
******
其实很多时候回想起来,祝遥都觉得,如果自己再聪明一点的话,应该能早一点从那些芒草般细密生长的细节中,看出一些端倪的。
比如曲清澄此时摸出手机,脸上露出一种既欣慰又别扭又哀伤的神情。
如果自己再聪明一点的话。
可不够聪明的祝遥,只是傻愣愣听着曲清澄把手机接了起来,温和的说出一声“喂”。
什么人呢?祝遥在心里想。
总不会是郑先生吧,感觉上次曲清澄已经跟他都说清楚了的样子。
祝遥没想到曲清澄下一秒脱口而出的称呼是:“妈。”
祝遥愣了一下,即便不够聪明如她,想到曲清澄那欣慰别扭又哀伤的神色,还是多少觉得有点奇怪的。
“回家吃饭啊……”曲清澄嘴里应着,看了祝遥头顶马上要输完的吊瓶一眼。
祝遥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好吧,我还有点事,完了就回。”
曲清澄又“嗯嗯”两声,轻声说一句“再见”,挂了电话。
祝遥故意扭头,看着窗外。现在深秋,也许马上就算邶城的初冬,天黑得早,那轮像海鸭蛋黄一样的落日,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鸡翅,牛肉串,豆腐皮。祝遥即将错失的是什么。
温柔,微笑,“再见啊祝遥”。祝遥即将错失的其实是什么。
祝遥心里刚刚退去的潮汐,忽然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卷土重来,祝遥感受着病房里忽然没过她头顶的潮水,觉得心脏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时无法呼吸。
她缓缓从床头滑下,躺下来:“我……有点困。”
曲清澄错愕:“怎么突然……”她提醒祝遥:“吊瓶马上输完了喔。”
“嗯。”祝遥缩在被子里,闭阖的双眼睫毛微颤:“就是突然有点困。”
曲清澄没说什么了,只是站起来帮她掖了掖被子,被湿纸巾擦过的手指上还沾染着刚刚苹果的香气。
祝遥因为闭着眼,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大概也就过了五分钟吧,曲清澄轻手轻脚的站起来,走出了病房。
不一会儿,一个陌生脚步跟着曲清澄复古小皮鞋的踢踏声走进病房,拔掉了祝遥手上的针头。
祝遥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护士拔针的时候,还在闭眼装睡。
当护士走掉以后,曲清澄靠近祝遥耳边轻轻说:“祝遥,输完了喔。”
“嗯。”祝遥装作迷迷糊糊还不清醒的样子:“曲老师你先走吧,我躺会儿。”
祝遥闭着眼背对曲清澄,听到曲清澄又轻轻在她背后坐下了。
祝遥又躺了一会儿,听着身后毫无动静,犹豫了一下睁眼转身——
曲清澄静静的坐下那里,浅蓝色的风衣搭在椅背上,低头专注看着手里的一本纸质书,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微微下滑,她又伸出纤白手指推回去。
静得不像话。
很多年以后,当祝遥在剧组候场、等着拍自己的戏份时,手里也经常捧着一本纸质书,被很多人骂装x也没怎么在意。
她记得那个傍晚只瞟了一眼,就把曲清澄手里那本书的名字记了这么多年——《乞力马扎罗的雪。》
暗绿色的封面上,一座淡淡的雪山在星空下若隐若现,与曲清澄白净细瘦的手指格外相称。
雪山,星空,也许还有花朵和溪流,世间一切生动和美好,都似在曲清澄的指间生长。
曲清澄站在祝遥仰望的地方,温柔金粉般洒落,是祝遥世界里造物的神。
曲清澄听到祝遥转身,笑着抬头看她一眼:“你睡吧,我等你。”
祝遥努力让声音里迷糊的困意不要消失得太快:“你妈妈不是叫你回家吃饭……”
曲清澄又笑了一下,洁白手指书签一般夹在书页之间:“我等你一起去。”
“好不好?”
拉劝似的说:“我妈妈做饭不错的,有好菜。”
祝遥一下子睁圆假装困顿的眼。
跟曲清澄回她父母家?!?!
这这这……
曲清澄看出祝遥的惊愕,笑道:“你们小孩子都不愿意的吧?”
“没关系,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给我妈发个信息说有事,我们还是去吃烧烤。”
曲清澄已经把手机摸出来了:“你睡吧,睡够了我们再走,不着急的。”
“愿意。”祝遥发出蚊子一般的轻咛。
“啊?”
“我愿意……跟你回家吃饭。”
******
坐在曲清澄车子副驾时,祝遥一直扭头看着窗外,校服裤子里蹭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连带着她的脸也火辣辣烧起来。
车里开了暖气吗?好像也没有。
祝遥盯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水果摊糕点铺:“要不要买点东西啊?”
曲清澄开着车:“什么?”
“我去你父母家吃饭的话……”
曲清澄愣了一下,笑起来:“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老派的!”
祝遥一直拧向窗外的脸越发红起来:“空手去总归不好吧……”
曲清澄还在笑:“不用了不用了。”
“有你这样的小孩子去吃饭,他们已经高兴死了。”
最后还是什么也没买,下车之后祝遥双手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空荡荡的没处放。
曲清澄去停车,四个车位的独栋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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