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这一小拨和南国军队缠斗的溱军顿时士气大减,无心战斗。
本来南军应该趁虚而入,杀对方个片甲不留。
但他们的皇帝似乎比掉下悬崖还要糟糕。
浑身上下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叮咬,耶律南炙在刀光剑影中撕裂自己的铠甲,痛苦地抓挠脸颊和手臂,他的脸上手上都布满了蓝色的崎岖毒斑,这些毒斑如进击的山脉飞速攻占人的血肉。
耶律南炙左半边的脸颊已经惨不忍睹,他天生有疾的左眼也被抓得血肉模糊。
南军的副将意识到情况紧急,冲上前护着君主退离战场,而闻安等人,因记挂淮瑾的生死,根本无心去追。
鹤翼阵的主战场上,西溱再一次取得胜利,战胜的呼声响彻岚城上空,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国君坠下悬崖,看似赢得漂亮的一场战役,其实是两败俱伤!
·
南国军营。
军医对耶律南炙的毒束手无策,夜色掩护下,南军连夜将耶律南炙护送回南国皇城南州。
南宫最好的太医诊出这是往生花的剧毒。
往生花,半年在人体内开一次花,一旦开花,人的血肉就会布满毒素,显露出蓝黑色的毒斑,这些毒斑形状像五瓣的花朵,等这些花朵毒斑蔓延到心脏,这个人,必死无疑。
太医用最好的药去抑毒,却只能做到止损,不能解毒。
往生花,要么即刻往生,要么永世不得往生。
耶律南炙余生都要受往生花的荼毒,他会在剧毒的折磨下变得面相丑陋,性情怪异,神识混沌。
若这个人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耶律南炙是南国的帝王,他中毒,等同整个南国也要跟着遭殃!
秦兆听到这个结果,脸都气黑了,太医安慰道:“太师冷静些。”
秦兆:“陛下正值壮年,却被毒成了半废之人,你让我怎么冷静!!”
他看向床上近乎没了人样的耶律南炙,痛苦地道:“若我不能看到溱地统一,我将死不瞑目!我花了一生去栽培这样一个君主,为的是让他尽早统一溱地!如今......不中用了,真是不中用啊!”
太医:“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无恙,不是统一与否!”
秦兆:“作为一个君主,若担不了肩上的重任,那他就不配坐在龙椅上!!”
寝殿内的太医和宫人听到这句话,一同往秦兆身上看去。
秦兆是南国威望最高的权臣,年愈古稀,门生遍地。
耶律南炙是南国皇室的独苗,可惜生下来就眼带残疾,南国的先皇将这个儿子托付到秦兆手里,望他把这个独苗栽培成可堪大任的国君。
秦兆不负所托,成就了耶律南炙的帝王之尊,也得到了南国上下的敬畏。
他的门生广布南国的领土,他的地位声望可与先皇并齐。
床上的耶律南炙沙哑地喊着痛,秦兆走到床边,看着一手带大的君主饱受摧残折磨,眼眶湿透,到底是心软:“先把他治好,把他治好再论其他。”
他的视线下移到耶律南炙哪怕昏迷都紧紧握在手里的琉璃玉上,心中划过疑云。
往生花只在溱地上有,近半年来,耶律南炙日日将这枚从西溱带回来的玉佩贴身带着。
秦兆扯走这枚玉佩,他招来太医:“你看看这块玉,是不是有问题?”
太医接过玉佩,闻气味并无任何异样,他将玉佩放进温水里,半个时辰后,拿银针去探水,银针并没有发黑。
“这玉佩,应是无毒。”太医如此下结论。
秦兆接过玉佩,总觉得这块玉的蓝色比之前淡了许多:“会不会是毒性已经挥发完了,所以测不出来?”
太医:“有这种可能,但无法验证。”
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秦兆要将这枚玉佩砸碎,耶律南炙身边的小太监却跪下来道:“这块玉佩陛下十分重视,太师切不可擅自毁坏。”
“......”
秦兆早就知道,这块玉是明飞卿送的。
耶律南炙风流成性,后宫三千佳丽他一天腻一个,可到明飞卿这个男人身上,竟变得优柔寡断,数次心软,拖泥带水,还犯了帝王的大忌讳:对敌国之人用情过深。
秦兆笃定往生花的毒和这块玉脱不开关系,但如今耶律南炙命悬一线,他不得不去信一信紫微星,期盼着明飞卿送的玉佩,能让耶律南炙保下一命。
他将玉佩放到了耶律南炙的枕边。
·
西溱皇城。
城楼的守卫看到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匹快马冲出尘雾,马上的士兵高举战报,声音洪亮而悲恸:
“八百里加急战报!快开城门!!”
守卫军统领预感到不妙,忙大开城门。
快马从皇城大街奔驰而过,直冲皇宫而去!
合阳殿内。
明飞卿往奏折上盖玺印时,忽然失神,手一滑,刻着“天子垂训”的玺印摔断了一个角。
天青瞧见了,忙要去捡起。
明飞卿自己起身,弯腰捡起了这枚玺印,他摩擦着摔断的那方断面,忽觉一痛,断面的尖锐处竟将他的指腹划出一道血痕。
“哎呀!”天青惊呼一声,忙要去叫太医。
明飞卿叫住他:“蹭破点皮而已,等太医来,这点伤早就自己愈合了。”
天青这才作罢,拿了一方干净的手帕替明飞卿把伤口简单包了包。
“公子近日总是心不在焉的,难道那些官员又在奏折里说你坏话了?”
“从前是有,现在他们不敢。”明飞卿看着窗外的天光。
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雪,今早的阳光却格外明媚。
他用左手摸了摸隐隐不适的膝盖。
“大概是天冷,身上那些旧伤又开始折腾我了。”他揉揉眉心,以为是身上不适才导致近日心神不宁。
这时,细春端了一碗冒热气的药汁走进来。
“秦太医说这药是暖身子的,得趁热喝。”
药是刚熬出来的,放到桌上时,热气直往明飞卿脸上扑。
细春一边拿着勺子搅拌药汁散热,一边说:“今日可算出太阳了,前几天的风雪真是大得让人心慌,殿下今晚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明飞卿没认真听她说什么,只是盯着院子里的雪出神。
他近日其实没什么烦心事。
边境总打胜战,朝堂上也没人跟他针锋相对。
淮瑾不在他面前晃,他的心绪也算平稳。
阿渊最近还学会叫他“父君”了。
事事都算顺遂,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阵紧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进合阳殿。
明飞卿迟钝地回过神来,见殿前都指挥使闻恒满脸未干的泪痕,疾步冲进来,跪在地上冲明飞卿道:“君后!八百里加急战报,陛下在边境身中三箭,掉落悬崖,生死未卜!”
他重重一磕头。
这声闷响跟砸在明飞卿心上似的。
明飞卿怔愣一瞬,他站起身来,轻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闻恒悲痛不已:“陛下只怕是回不来了!”
明飞卿一时没站稳,碰倒了桌上的药碗,滚烫的药汁洒在他的手背上,顷刻间烫红了他的肌肤。
他却没什么反应,不知道疼一样。
这是他活了两世,唯一一次心愿成真。
他想着自己应该高兴,至少要笑一下。
却连勾勾嘴角都无力做到。
第47章 皇后之命亦为朕之皇命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西溱和南国的最终决战,必定要打到你死我活决出溱地之主才能罢休。
没有人能想到这场决战会以一国皇帝坠崖一国皇帝中毒的惨烈局面草草收场。
西溱的军队忙于找寻皇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全军都无心战斗。
南国的皇帝中毒重病,又不知怎么的,忽然闹起瘟疫来,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疫症,染疫者的肌肤上会长出崎岖的花纹毒斑,轻则毁容,重则致命,连边境军队都遭了殃,自然更没有精力打仗。
两国因此停战。
淮瑾坠崖失踪的消息没瞒住,整个西溱人心惶惶。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说皇帝驾崩还能走流程让皇子继位,如今是生死不明,宫里只有一个男后把持朝政。
皇帝安然无恙时,西溱上下还能接受明飞卿暂时监国,一年两年不是不行,毕竟有他在,战时的西溱出奇的安稳。
可如今新帝生死未知,说不定就回不来了,明飞卿难不成要以男后的身份永久把持朝政?
这形同副帝的权力在手上握久了,难保不会成真正的皇帝,西溱江山岂非要改姓明?
淮氏皇族的国君在晚年虽然都犯过大小不一的错,但总体来看还是明君仁君居多,不仅文武百官,就是百姓也无法接受淮氏被明飞卿这样坐享其成毫不费力地取代。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质疑与猜忌又卷土重来。
有人搬出先帝的遗旨,说帝星果然要取代淮氏的皇位,以此危言耸听,闹得人心不安。
又有人提起在东边边境的三皇子淮启,说就算新帝回不来,还有位正统淮氏血脉的皇子在,临危受命扛起西溱江山的也该是三皇子,而不是明飞卿和那个不知从哪里抱养的淮渊。
让三皇子回京主持大局的提议,很快被写进了奏折里。
明飞卿一连看了五六封,全都在提这件事。
淮启是淮子玉唯一没有下杀手的皇兄,只因为淮启幼时曾在淑皇贵妃膝下养过一年,跟淮瑾的兄弟情分深厚些,但也只是一些。
当年荼州在遭遇南国大范围攻打前,淮瑾提前预知了危机,提前一个月向皇城求助,写了一封请求军队增援的奏折,让人加急送进宫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一个月里,淮子玉写了足有十封奏折,内容全部是请求皇城派兵增援。
明飞卿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是他亲手替淮瑾研的磨。
然而那十封奏折,没有一封得到回应。
荼州遭遇屠杀时,自然也没有一支援军赶来相助。
等淮瑾那二万亲如兄弟的士兵和十万百姓都死了,明飞卿也被俘虏进南国后,淮子玉才知道,那十封奏折,全部被他的哥哥们扣压在手上,根本没能送到老皇帝眼前。
自那时起,淮子玉眼里,就没有所谓“兄弟手足”这四个字了。
他杀光了所有扣压过奏折的皇兄,由于三皇子只是知情不报,又念着他们曾一起喊过淑皇贵妃“母妃”的份上,淮瑾没杀了他,也仅限于没下杀手。
东边边境,是西溱最荒芜的地界,常年风沙扑面,冬冷夏热,不像是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
淮启在东边边境三年,没能回过一次京城。
关于荼州的恨,明飞卿和淮子玉是完全契合的,他是知晓内情的,当日听闻淮瑾残杀手足时,他一点不觉得淮子玉可怕,只是打心眼里觉得阿瑾可怜。
老皇帝因为这些皇子的事打压淮瑾时,前世的明飞卿也愿意去理解淮子玉的难处。
如今这些奏折里的提议,明飞卿自然会全数驳回,但他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都指挥使闻恒一直候在合阳殿内,见君后面露愁容,他猜到原因,说:“近日朝堂上,都在鼓吹让三皇子回京主持大局,君后打算召他回来吗?”
明飞卿想也不想地道:“淮启想回京?下辈子吧。”
闻恒一愣,忽而苦涩道:“君上也曾说过这句话,一字不差。”
明飞卿:“...这件事上,我懂他的恨。”
明飞卿生得好看,行事也温柔沉稳,闻恒这才大着胆子说:“旁人都说,帝后私下不和,可微臣却觉得,帝后和与不和,不是那些外臣能看透的。”
明飞卿看了闻恒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闻恒接着说:“就像现在,陛下生死未卜,能替他稳住局面的只有您,换了旁人,早就生出异心,就说这群上奏要三皇子回京的臣子,他们的私心昭然若揭。”
明飞卿淡声道:“我做这些,只是为了保全我自己。”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从知道淮瑾掉崖到现在,已过去半个月的时间,他明面上跟个没事人一样,好像根本不在乎淮子玉的死活,也无所谓他能不能回来。
然而旁人眼里,君后是一日比一日憔悴,这种憔悴是掩饰不住的。
明飞卿拿着朱笔,又驳回了一封让三皇子回京的奏折,忍不住问:“眼下这个局面,如果淮启强行攻入皇城,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闻恒:“近乎为零。”
明飞卿:“为何这么笃定?”
闻恒:“当日陛下将他驱逐到边境时,就预想过今日这样的局面,所以提前设下了十二道关卡。”
闻恒走到牛皮地图前,在西溱的地界上,划出十二个东边的洲郡:“三皇子若要回京,途中必须经过这十二道城池,而这十二道城池里,全部都有陛下的心腹把守,三皇子想要强攻进京,先要过了这十二道关卡,那里都是精锐,三皇子手上那点兵,只怕到第三座城池时就被血洗一空。他若敢无召强攻回京,不仅会失败,还会落得一个谋反被诛的下场。”
荼州十万百姓的命债,不仅明飞卿和淮瑾不会忘,但凡血性还在的人,都不会忘记这群皇子曾如何将百姓视如草芥。
闻恒说:“所以,君后可以放心,只要你不下旨召三皇子回京,三皇子就是暴毙在边境,他都不能葬回京都。”
这是淮瑾布下的局,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替明飞卿把今日的困局解决了一半。
明飞卿不愿承认淮子玉的好,他心烦意乱地在奏折上批下几个字,“明日这群官员一定会上奏请求召淮启回京,届时又是一场硬战。”
闻恒拱手道:“君后放心,陛下的心腹就是您的心腹,明日,您绝对不会是一个人。”
明飞卿头也不抬地说:“你退下吧。”
闻恒这便要走,走到合阳殿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那道微哑的声音不情不愿地问:“边境...可有新消息了?”
闻恒早有预料,又折回去禀说:“还没有找到陛下,那崖底是沙子与河流,这半个月冰雪覆盖,毫无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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