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飞卿垂下眸,道:“我知道了。”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嘀咕着:“我只是想着,是生是死,总要有个交代。”
第二日,早朝。
明飞卿坐在龙椅左侧的凤椅上。
他大概是昨夜没睡好,恍神时看到淮子玉坐在他身侧,拨开冕旒朝他一笑。
然而一眨眼,那些幻影散去,龙椅依旧空荡荡。
今日面对文武百官的,只有他一个人。
群臣行完礼后,果如明飞卿所料,直切主题,逼他下诏让三皇子回京主持大局。
带头的是林丞相。
“君后监国到底不是长远之计,该让正统皇室血脉回京做西溱的主。”
林相一党在朝野中声量不轻,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闻恒上前道:“三皇子当年是犯了重罪才被流放边境,是君上亲口下令,非召不得回京,圣旨是先皇所下,丞相今日,是要推翻两任君王的决定吗?你这是谋逆!”
闻恒身后,全是淮瑾信任的人。
淮子玉既然能坐稳皇位,自然不可能受制于林氏一党。
明飞卿只是没想到,这群人说话这么大胆,上来就给丞相扣个大锅。
林相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敢污蔑朝廷命官!”
“在座的各位,谁还不是个朝廷命官了?”御史中丞贺兰齐阴阳怪气道,“林相摆官威都摆到君后面前了,可真是了不得。”
林丞相愠怒不已,却没有跟这些小辈多做纠缠,反倒看向明飞卿:“如今君上生死未卜,我们都盼着君上能平安归来,但如果有万一...君后真打算越权做西溱的皇帝吗?!”
贺兰齐抢着维护道:“君上膝下已经养了淮渊皇子,就算真有万一,也该是淮渊继承皇位,轮不到三皇子这个重犯!”
林氏一党的言官道:“君上后宫只有君后一个男子,他又不能生育,淮渊是抱养来的,并非皇室血统!”
“抱养的又如何?只要帝后认定他是亲生骨肉,那淮渊就是西溱毋庸置疑的皇子!”
两方为了淮渊有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吵了起来,就差拳脚相向了。
明飞卿甚至没插上一句话,他是真没想到,淮瑾身后这些心腹能文会武,打得了胜仗,口齿也是不饶人的伶俐。
林丞相话语之间都在针对明飞卿,而贺兰齐闻恒等人像是一道护盾挡在了明飞卿前面,把所有言语利箭都挡了回去,不仅如此,还能反唇相讥,把林氏一党骂得狗血淋头。
明飞卿看着底下快打起来的两方人,无奈又头疼。
“别吵了!”林丞相叫停了这场骂战,道:“淮渊若真是陛下钦定的皇子,微臣自然无话可说,但如今陛下不在,他也没下过给淮渊正名的旨意,微臣不得不怀疑,淮渊是君后抱来篡位干政的傀儡!”
明飞卿冷冷地看着林丞相。
淮渊还小,容易受控于人,如果早早定下皇子的身份,难免会让太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淮瑾还未下过旨意,只私下里将淮渊视为继承人培养。
丞相如果抓着不放,这件事情就会很棘手。
明飞卿只能寄希望于林丞相知道得不算多。
林相迎着明飞卿的目光,阴险地道:“微臣听说,淮渊是德柔公主和贪墨案罪犯苟合生下的野种。”
此语一出,朝堂哗然。
闻恒等人也吃了一惊。
淮渊的来历毕竟是宫闱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一下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明飞卿攥紧了凤椅上的扶手。
林丞相咄咄逼人道:“德柔公主当年可是在开战前毒死了主帅,被先帝夺去名位,软禁于京郊,早就不是皇家的正统公主,何况她在守寡期间和人苟且,那奸夫还是个贪污重犯!”
他转身看向泰和殿的所有官员,高声质问:“这样不堪的父母生出来的野种,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我西溱的皇子了?众所周知,君上与寿康宫一向不和,他怎么可能去眷顾德柔的孩子?”
他复又转身看向明飞卿:“微臣只能猜测,是君后为了稳坐后位,隐瞒淮渊的来历,蒙骗圣上,就等着有朝一日,扶持幼子,名正言顺地操控整个西溱!”
明飞卿面色沉重,他从未动过利用淮渊的心思,但面对林相的指控,竟也束手无策。
因为这样的事,前朝不是没有过。
外人看到的,就是新梧宫收养了罪犯之子,心思不纯。
没有人会相信,明飞卿只是看那孩子可怜才救他一命,淮瑾为了明飞卿能大度到去收养杀母仇人的血脉。
外人眼里,皇室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权与利。
眼看明飞卿落入窘迫境地,林丞相气焰万丈:“除非君上亲自来为你澄清,否则,君后做下此等龌龊之举,早已不配坐在这方凤椅之上!”
“皇上驾到!!”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洪亮的声音。
朝堂众人俱是一惊!
明飞卿心神一震,往泰和殿殿门看去,只见刺目的阳光下,国师张岐捧着一方覆着锦布的盘子走了进来。
明飞卿心中莫名一空——不是淮瑾啊。
林丞相大松一口气,指责道:“国师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充圣上!”
张岐走上玉台,掀开上面绣着龙纹的锦布,一道圣旨骇然立于众人面前。
“见圣旨如见圣上,林相还不跪下?!”
林丞相大惊,只得认命跪地,文武百官也一同向圣旨高呼万岁。
明飞卿站起身来——淮瑾居然留了一道圣旨?!
张岐转头看了君后一眼,才展开圣旨,中气十足地念到:“皇子淮渊聪慧伶俐,必成大器,立淮渊为太子,稚子年幼,由皇后明飞卿代掌朝政,满朝文武需以皇后为尊,皇后之命亦为朕之皇命,若有违者,杀无赦。”
待圣旨念完,林丞相立即道:“上面可有国玺?!”
张岐将圣旨正面展示于满朝文武面前,上面的“天子之宝”威严夺目,是淮子玉亲手所写的圣旨,亲手盖下的印章!
林丞相不敢再有异议,只问:“陛下何时下过这道旨?”
张岐高举圣旨,道:“这是陛下出征前,秘密下的遗旨。”
明飞卿瞳孔巨震。
张岐看着君后,这些话似乎是在对他说:“陛下说,战场上九死一生,若他有任何不测,万望紫微星能庇护西溱百姓。君后,接下这道遗旨吧。”
隐在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明飞卿下意识后退,却被镀金的凤椅拦了退路。
他只能伸手,接过这道遗旨。
“现下,本殿可算名正言顺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给旁人一种他要哭的错觉。
明飞卿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林丞相:“林相,谁让你站起来的?”
林丞相一怔,被明飞卿一道视线压到重新屈膝跪地。
“林久昌,勾结罪臣淮启,污蔑太子,对本殿不敬,亦是对......”
“先帝”二字,明飞卿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克制着酸楚,道:“本殿以帝王之权,罢去你丞相的官衔,你可有异议?”
林久昌大惊:“我是先帝的肱股之臣,你怎敢!”
明飞卿拿着遗旨,走到龙椅旁,泰然坐下,摸着扶手上的蛟龙,睥睨群臣: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第48章 明皇后(前世)
有丞相做例子,朝中无人敢再提让三皇子回京的事。
下朝后,明飞卿回到新梧宫,拿着这道遗旨看了又看。
“他还说过什么?”
他问张岐。
既然交付了遗旨,必定还有所谓的遗言。
他愿意听一听。
张岐道:“陛下让微臣把这个交给你。”
他拿出一枚雕龙刻金的玺印,这是能令整个西溱诚服的国玺。
明飞卿手上的玺印只能调度三省六部,虽有实权,但若真要让西溱视他为尊,必得有玉玺在手。
他以为,淮子玉会把玉玺随身带着。
明飞卿眉心微动:“他这是...真要把江山拱手相让?”
张岐双手捧着玉玺,直至明飞卿接了,他才说:“陛下唯有你可托付。”
“从决定御驾亲征起,陛下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
“有去无回”四个字,砸得明飞卿耳朵疼。
“张岐,你可算过淮瑾的吉凶祸福?”明飞卿眼底盛着看不透的情绪,“他还能回来吗?”
“微臣算不出来。”张岐悲观地道,“身中三箭,掉落悬崖,生死几何,君后心中是清楚的。”
“...你这个国师是干什么吃的?”明飞卿忽而生起气来,“当日你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祈福了此次战役就有八成胜算,如今却是这副局面?!”
他一向宽容待人,极少发脾气,这一下可把张岐吓了一跳,忙解释说:“可当日祈福的时候,君后不曾提及陛下啊!您庇护了所有人,唯独漏了他,您忘了,他是帝王,是西溱的主心骨,他若不好,整个大局又怎么会好?”
明飞卿:“......”
他有些懊恼,如果自己的话真地能在生死关头如此灵验,那淮瑾有今日这个下场,是不是就因为他说了那句“有去无回”?
这句话,掺杂了他对淮子玉的恨,当日能说出来,也是为了泄恨。
他哪知道会一语成谶,真就让淮瑾有去无回了?!
明飞卿用力地揉了揉眉心:“那我该...如何补救?”
张岐叹道:“如果陛下还活着,君后多盼着他好就行,若陛下已经......那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话中未尽之意,明飞卿都懂。
等张岐离开后,明飞卿又屏退天青等人,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内殿。
他试着放下前世种种芥蒂,去回想淮子玉的好,却发现他们二人相知相爱的时光,全部都在荼州,荼州覆灭后,他和淮瑾之间渐渐物是人非,到最后离心离德,不死不休。
明飞卿试着说服自己,以大局为重,哪怕是为了西溱的江山社稷,淮子玉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然而他一点淮瑾的好都想不起来了。
荼州的时光是那样遥远,恍如隔世——确实是隔了一世。
他对淮子玉的憎恨与厌恶,在两世冗长的岁月里,扑灭了曾经蓬勃的爱意与欢喜。
连盼着淮瑾平安,盼着他好这种动一动意念就行的小事,明飞卿都无法真心实意地做到。
他有些畏惧这样的自己,像是没了心一般。
他曾憎恨淮子玉的薄情与寡恩,如今自己,竟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天生的紫薇命格让他有能力悲悯所有人,唯独不愿垂怜淮子玉。
明飞卿看着那道遗旨,这上面每一个字都是淮瑾在为他此生的安稳铺路。
他清醒地知道这只是淮瑾给予的补偿,补偿前世的种种过错与亏欠。
但他不得不靠着这道遗旨唤起一点爱意,想起一点淮子玉的好。
想着想着,明飞卿就开始犯困,趴在这道遗旨上睡了过去。
他在一阵喧闹中惊醒,睁眼所见,依旧是新梧宫。
却是挂满白绸的新梧宫。
隐隐约约有哭声传来,从他身边经过的宫人全部身着缟素。
殿门外跪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明飞卿一眼就认出那是天青。
他走过去,见天青也一身素白,额头上缠着白布,一双眼睛哭得红肿。
“天青,你在为谁哭?”他关心地问。
天青毫无回应,只一味抖着肩膀哭,声音不大,能听出来是哭哑了的。
明飞卿察觉到什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天青完全没反应,似乎根本看不见。
不仅是天青,所有人,都视明飞卿为无物。
明飞卿意识到不对劲。
整座皇宫都戴孝,必然是有身份贵重的人崩逝。
他下意识以为是淮子玉——这架势真像足了皇帝驾崩,整个西溱都为之服丧。
“滚!救不了皇后都给朕滚!!”
一道沙哑崩溃的声音从殿内砸出来,明飞卿一惊,这才想起走进内殿。
新梧宫内殿的摆设精致讲究,唯独少了生气。
明飞卿绕过那道熟悉的山水屏风,看到一头长发散乱的淮子玉正趴在床边,手中捧着一盒乳白色药膏,他用指腹的温度把药膏揉化了,再小心翼翼地执起那只素白的手,将药膏涂抹在这只手上横亘的冻疮。
淮子玉捧着那只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口中喃喃着:“敷了药就不疼了...不疼了...”
明飞卿视线上移,登时心神俱颤!
被淮子玉执着手的人正是他自己!
准确地说,是前世死去的明飞卿!
他当日摔进雪里,死得不算难看,如今身上干净,没有一丝血污,头发被梳得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霜色碎纹纱袍——那是明飞卿在荼州时最爱穿的一件常服。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外露的手背上还有几道虽然没有愈合但永远不会再流血的冻疮。
淮瑾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执意要给这些冻疮上药。
殿内已经跪倒了一群太医,国师跪在地上悲痛地劝:“陛下,君后已经去了,抹药已经没有意义了,您别这样...”
淮瑾不想听,他似乎是怕明飞卿疼,上完药膏,还不忘替他吹一吹,呢喃着:“等伤口好了,他就会...就会醒过来的,卿卿不会离开朕,你再咒他死,朕杀了你!!”
看着淮子玉魔怔的神态,明飞卿终于确认,他是梦到了前世自己死后的时光。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挣脱梦境,只能被迫当这场前世梦的旁观者。
他看到他死后,整座皇城都为他挂上白绸,想来整个西溱都是一片惨白,因为皇后死去,是为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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