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牢房门响后,柳下铭走了进来,看到路籍气喘吁吁,似乎还满头大汗的模样,十分满意:“唷,路师弟,平日看你闷不吭声蔫了吧唧,想不到下手还挺狠么。”
路籍转头,立刻变成了气定神闲的模样,连一旁的燕淮凌看着都禁不住佩服。
“多谢师兄夸奖。”
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路籍发梢,柳下铭道:“怎么,过瘾么?”
路籍点了点头,笑得开怀:“很过瘾!”
“以后还想来?”柳下铭勾唇。
路籍笑得更加灿烂:“嗯!”
佩服地摇了摇头,柳下铭自语道:“哼,后生可畏啊。”又瞟了眼不远处燕淮凌,柳下铭道,“燕师弟,你看看,我大绝派还是后继有人不是么。”
燕淮凌垂着头,并未回应。
“这样,你要是还没过瘾,就继续打他。”柳下铭道,“我去师尊那边走一遭,看看他老人家有何吩咐。”
“遵命。”路籍说着又送走了柳下铭。
彻底确定此人离开地牢后,路籍又快步小跑至燕淮凌身侧,苦着脸道:“燕师兄,对不住,若我不那么说的话……”
“没事……”燕淮凌道。
现在有人能跟他说说话,已经是奢侈。
“燕师兄,你的伤如果不处理,会很麻烦的……”路籍看着对方那不忍直视的躯体及面容,痛心道,“若是再这么下去,怕是会……”
“小子……说什么丧气话?我还没死呢。”燕淮凌自唇边挤出几个字。
“我得想办法把你弄出去……”路籍压低了声音,“虽然不是现在,但我会想办法的……”
闻言,燕淮凌敛眉,严肃道:“小子,那柳下铭并非等闲之辈,若他察觉你有异心,定会取你性命。”
路籍皱眉道:“路籍不怕!”
燕淮凌知道这小子没懂他意思:“以他的性情,定不会让你轻松赴死。”叹了口气,他道,“你看不到我身上的状况么?”
路籍愣了愣,但很快又坚定道:“无论如何,若让恩人在此受罪,真是比杀了路籍还难受。我会想办法把师兄救出去的!”
那尚未成年的孩子有某种初生牛犊的韧劲,燕淮凌看在眼里,莫名想到年幼时的自己也有股冲劲。
只不过当时的冲劲,完全来自于复仇。
路籍未再多言,走到牢门边朝走廊看了看后,又折回燕淮凌身侧,从怀间偷偷掏出几瓶药膏,给燕淮凌小腿上的伤口抹上。
“喂……”燕淮凌道,“若是别人看到——”
“不妨事。”路籍边做边道,“这药膏无色无味,很快就会润入皮肤,无人能察。”
燕淮凌忍不住有些意外:“你怎得有这等药剂?”
路籍幽幽道:“路籍本家从医,懂些药理,若是寻常跌打损伤,怕是还能勉强应对。”
点头,燕淮凌了然。
之后路籍又简单替燕淮凌其他几处伤口做了些处理后便匆匆离去。
路籍的陪伴,对燕淮凌来说确实从某种角度是救赎,虽然并非之后每日他都能如愿而来,但路籍的存在无非给燕淮凌心下种下一丝希望火种。
一日入夜,燕淮凌正垂头小睡,鼻尖却忽的闯入一阵清香。
顿时醒神,他于黑暗中辨认出那正是路籍略带紧张的面孔。
“燕师兄——”虚着声音,路籍轻唤。
皱眉,清楚路籍不该此时出现,燕淮凌依然用他那虚声道:“路籍?你怎么在这儿?”
“师兄——今夜我打算带你逃走!”
睡得尚有些迷糊的燕淮凌反应片刻,讶然:“什么?”
“柳下师兄戴了你的面皮,被师尊派出办事……我虽不知何事,但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就算现在要走,又如何走得脱?”燕淮凌道,“那牢门外定有柳下铭眼线,你打算如何离开?”
路籍从怀中掏出一只圆口瓷瓶,自里面拿出一只药丸塞入燕淮凌口中。
“师兄将药丸压在舌下,切勿吞咽。”
燕淮凌照办,只觉口中一阵清凉。
“我在门外放了迷烟,这药丸可化解那迷药效力。”
对这孩子的执行力刮目相看,燕淮凌不再质疑,点了点头。
手脚麻利地打开燕淮凌手链脚链机关,路籍当即接住立刻失去平衡的燕淮凌。
伤口被牵引,听着对方在自己怀中狠狠抽吸一声,路籍忙道:“师兄!对不住!”
“无妨。”燕淮凌疼得眼前发黑,只得勉强开口。
路籍自背后布兜里又扯出一件干净亵服裹在燕淮凌上身较为明显的伤口上,在燕淮凌面前蹲下,道:“师兄,上来!”
看那与自己个头悬殊的少年准备背自己,燕淮凌道:“不行……你撑不住。”
“师兄,你是忘了以前修行时师尊让我们背什么上山么?”
念及此,燕淮凌想到人人需得背鼎上山的修行内容,忍不住噤了声。
“上来吧。”路籍胸有成竹。
费力地挪动着刺痛不堪的双腿,燕淮凌几乎是倒入路籍背心的。
立刻麻利地背好燕淮凌,听着那伤员在自己背上再次一阵抽吸,路籍便道:“师兄……忍一忍……”
燕淮凌疼得顾不上回应,只得听天由命地靠在路籍背上,咬牙屏息。
一路穿过牢房过道,燕淮凌看到路上东倒西歪的狱卒们,忍不住心下发毛。
他不知路籍有没有想过之后该如何打算,若是这少年还准备回绝派,那真是太异想天开。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成功抵达地面。
鼻腔瞬间被清新空气充溢,燕淮凌百感交集,望着那明亮星空,几欲落泪。
路籍却丝毫没有放松,一路背着燕淮凌狂奔,直到抵达一处陌生山脚,他才放下燕淮凌稍作歇息。
夜间树林愈显静谧,燕淮凌浑身是伤,路籍将他放上草地时,他那张嘴的痛楚表情让路籍禁不住便一阵痛心。
“师兄——”看着燕淮凌那没了面皮血肉模糊的脸,路籍道,“你的脸……需得处理,否则定会有性命之虞……”
路籍不知燕淮凌是如何挺到现在的,寻常人若是失血过多,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再者,就如大面积烧伤之人,身上大块皮肤缺失,将是致命的,因为随之而来的化脓感染,很可能让伤者根本无力招架。
似是看出路籍担忧,燕淮凌疲惫道:“无妨。那珺途卷中有些记载,针对失血之事,如何运气控制脉络流变……我只是照葫芦画瓢,勉强维持而已。”
“师兄,你肢体之伤我还能处理;发不出实声只能以气声说话,这点……若是寻得良医,大抵也能治愈。但面容之伤,若是没有面皮遮蔽,怕终是个棘手问题。”
路籍暗示意味很重,燕淮凌回视了那少年半晌,道:“你的意思是……”
“师兄怕是无论如何需要一张面皮来维系。”
燕淮凌默。
半晌,他道:“我自不会为了张脸去夺人性命。”
“不,师兄误会我意思了。”路籍道,“那关州城中有不少流浪之人,每日不乏因饥饿或疾病死去之人。若能寻得一无根之人,便可……”
“不。”燕淮凌道,“燕某断不能因此便夺了他人面孔,扰其魂魄。”
路籍张了张嘴,又无奈道:“可是师兄……”
“多谢师弟好意,不过燕某虽为人不羁,却也不至于夺逝者面皮。”
自知此法实属无奈,路籍便也没强行让燕淮凌应允。
话至一半,燕淮凌忽的想起不久前路籍才提过关于东煌企图,于是借机扯开话题:“你先前说东煌另有打算,是何意?”
路籍回想一番,道:“前日,我偷听得师尊与人谈话,似乎是讲,借黑雁之事,引出五地各灵官金卫名争抢华医簿万寿卷,调虎离山,好一网打尽。”
燕淮凌讶然:“一网打尽?对什么?各地灵官么?”
摇头,路籍道:“细节我也没听得很清楚,所以不确定师尊为何意。”
燕淮凌清楚那东煌野心不小,但若仅凭绝派之力便想发动五地之争,怕是还有些痴心妄想。
再者,现如今天下太平,两派相衡,百姓乐业,若想挑起战势,怕需耗费一番精力。
无论如何,华医簿都可能是导火索。
正思忖间,燕淮凌忽觉面上一痛,原来那路籍已开始给他脸上小心翼翼地缠些干净粗布。
“路籍……”
“燕师兄,你还是听师弟一句吧……”路籍焦虑道,“若再不处理,怕就算是燕师兄也无法一直维系生命。”
本还想阻止对方,但浑身伤势让燕淮凌根本使不上力气,他只得道:“你有何提议?”
“师兄在这太雁之地可有信得过的医者可投靠?”
关于医者,燕淮凌脑中率先闯入的便是洋华夜芒君与珺途白狼君。
然而若要向此二人问诊,怕是还要跋山涉水数日才能赶到,届时,黄花菜都凉了。
“没有。”燕淮凌坦诚道。
路籍急切地挠着脑袋,最终似是别无他法,放弃了般,突然跪倒在燕淮凌面前:“师兄!”
见那少年忽然行此大礼,燕淮凌愕然:“路籍……你这是作甚?”
“若师兄对那流浪之人心有不忍,那便割了路籍面皮去吧!”
心下一颤,燕淮凌道:“你在胡说什么!”
“路籍娘亲一条命都是师兄救的,若需要路籍这面皮又何妨!”
“休得胡言乱语!”燕淮凌想上前扶起那少年,却因浑身剧痛无法动弹分毫,抽痛道,“快起来!”
“若师兄不肯借用他人面皮,那便拿了路籍的去!”
路籍死活不起来,燕淮凌浑身痛感异常,跟那孩子废了半天口舌,他就是不从。
“你若不起,我还不如就此了断——”气喘吁吁,燕淮凌道,“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你早已不欠我分毫!”
“若师兄不处理面部伤势,怕是这条命路籍也救不起了!”
拗不过这孩子,燕淮凌又与其周旋片刻,见他仍不松口,不禁挫败道:“……你……到底要我怎样……?”
路籍两眼泪花,哽咽道:“那城中……确有无依无靠的流浪之人……就算师兄不借用他们面皮,他们大抵也是饿死街头,尸体被丢弃荒野……”
心下一阵刺痛,燕淮凌能体会那种流离失所,胸中无望的痛楚。
“若是师兄取得面皮,怕是也算沿用他们性命,魂魄应是也能取得告慰。”
此话,燕淮凌却不敢苟同。
但路籍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刺痛了他,最终,他侧着脸,不再反驳。
见燕淮凌默许,路籍垂泪道:“师兄……路籍定要替你治好面庞,留下性命!”
闭了眼,燕淮凌眉部肌肉蹙紧,却又很快吃痛地放松下来。
胸间涌起对柳下铭的浓郁仇恨,以及对此刻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恼怒,他绷着牙关,控制着几乎要颤抖起来的身躯,费力地压抑着情绪。
暴怒、痛苦、绝望交织起来,几乎将他所有思绪扯断绞碎,不留一丝完整。
无比无助之中,脑海却忽然闯入一个人影。
藏烨。
浑身的戾气在触碰到那男人影像的瞬间陡然化作不甘、委屈与苦涩——他很想见对方一面,完完整整地诉说自己遭遇的不公与非人待遇,热切地让对方明白他此刻心下的强烈愿望,对对方的心意以及……
自知不能在此崩溃,燕淮凌无言地握紧拳头,将藏烨面容挤出脑海。
路籍还在担忧地看着他,像是个做错的孩子般,忐忑不安。
沉默许久,燕淮凌缓缓对上路籍视线,想碰碰他,又怕自己那一身污血玷污了眼前少年衣袍。
垂了眼,他道:“好。”
闻言,路籍眸中的泪水更加肆虐,但他却不敢大声啜泣,只是小心翼翼地靠向燕淮凌,生怕打扰了他。
见那孩子如履薄冰的模样,燕淮凌苦楚道:“我燕淮凌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救我?”视线异常温柔,他悠然,“傻不傻?”
闻言,路籍缓缓伸手蹭下眼角泪花,勉强挤出一笑:“不傻……为了师兄,怎样都值得。”
眼角有些酸涩,但燕淮凌强行忍住。
他抿唇叹了口气,再无二话。
之后,路籍简单收拾了行装,背着燕淮凌向关州城另一侧的城郊山林奔走。
艳阳初升时,两人已赶至山腰一处隐蔽山洞。
路籍将燕淮凌放下,简单替燕淮凌处理了浑身伤口,交代了对方自己准备进城买些跌打损伤滋补药品,顺便替燕淮凌寻找流浪人。
见他要走,燕淮凌忙扯住路籍道:“你此番救我出逃,可曾想过后果?”
路籍道:“师尊待我不薄,而且我平日并无出头表现,他们断然怀疑不到我头上。”
燕淮凌惊:“你这小子,莫不是还打算回去?”
路籍一脸无辜地点了点头:“是。待将师兄面庞治好,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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