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带子被自行车勾住拖行了好几米。他呆了一会,低下头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收进了书包里。
这种难过,大概是比永远看不到贺文舟的难过更严重一百倍、难受一百倍。
他在羞辱他、折磨他。
他想到他坏,但没想到他把这些坏会用在自己身上。
贺文舟好像没事人一样,依旧照玩照乐。仿佛他不知道这些暗地里细细碎碎的事情,是个被蒙骗的头领,自有那些效忠的小弟为他打抱不平。
然后宋靖就发现有人偷拍他。
在食堂、在课间、在学校林荫路上,他往后看,又什么都没有。有一次,他晚自习前去吃饭,就有一个陌生男生在他对面,拿着照相机咔擦一声,闪光灯都打到他脸上了。他寒着脸,猛地站起来离开了食堂。
走出食堂,他觉得胃里有点恶心,没跑到小树林,他就在一旁哇地一声吐了。
最近他总也吃不下饭,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有点苦夏,被他姥姥骂了几句,今早他吃了一个肉包子,那股恶心劲还在喉咙里。
傍晚的天,很快就黑了。他不想回去,回去教室里不会好过。但他一向自律,又不得不回去,就这么拖拖拉拉地在操场边缘走。
操场的草很高,发疯一样的长,手电筒照不到的话,在里面能藏好几个人。
天上悬着几颗星子,操场上静悄悄的,胶皮地面还泛着白天的热气。他心里恍恍惚惚,很想贺文舟,可是想起来是恨的了,不自觉就夹了恨,可是恨也想,很想。
分开以后,首要的情绪不是难过、生气,而是想。
他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懦弱的时候。
他对他坏了,他还想。
他咬着嘴唇,黑暗里墙角忽然有一点响动,是女生推拒的声音:“别、别……贺文舟,不要亲……”
他霍然回头,是熟悉的那个身影压着一个女孩,两人埋在一丈多高的草丛里亲嘴。他呼吸一滞,头昏脑胀,一颗心渐渐地冷了下来,一口气跑回了教室。
在宋靖走后,贺文舟从那女孩身上起来,调笑道:“我还没碰你呢,你叫什么叫?”
女孩搂着他的脖子:“我怕嘛。”
贺文舟推开她:“你真骚。”
“你不就喜欢凌雁那样的。”
“我喜欢个屁。”
他真觉得她腻歪。
他回到教室,宋靖已经好端端坐在座位上了。脸上不红不白,冷冷静静,还是那个宋靖。
此后,两人就像较上了劲。贺文舟也觉得自己这行径很没品,很不体面,但他就想向他耍性子、闹脾气。
他心里装着个恶作剧的鬼影子,说不准什么时候憋不住了,就想出来撒欢闹一闹。而他闹,就和最亲的人闹,等闲之人禁不住他这闹法。
他妈被他闹过一次,他妈是何等厉害之人,怎会怕他。母子斗法,最后他发烧闹病,病得半死不活险些一去了之,他妈不敢和他闹了,最后捏着鼻子躲着他走。
如今他是和宋靖杠上了,而宋靖每次被他欺负,零零碎碎地折磨,再怎么难受,也没有向他低过头。
两人见面,宋靖控制着自己不发抖,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擦肩而过,全当不认识。
他又开始委屈起来了。
第38章
贺文舟上下折腾,活蹦乱跳,蹦了许多天,宋靖都没接招,甚至没理他。他一拳不是打在棉花上,而是打在深海里,一点涟漪都不起。宋靖根本不陪他玩这种游戏。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沉默。
这闹就变成沉闷的独角戏,逐渐他也偃旗息鼓,觉得特别没意思。
日子就这么平静下来,从难过到生气,从生气到折腾,莫名其妙闹了一场,最后变成一种哀。
哀伤的情绪弥漫在这个夏天里,连聒噪的知了都沉默了许多。
贺文舟和宋靖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都没有了联系。集训最后几天,他们商量着给刘裴的女儿送点礼物,贺文舟想,既然元旦的时候刘裴给他们一人写了一条寄语,那他们就给她女儿一人写一句祝福吧。
他们每个人都写了,折成五角星,放到一个玻璃罐子里。贺文舟捧着它送去交差。
还有两天,集训就结束了。艺术生们早放假了,学校里本来就荒芜,现在就更荒芜。操场上的草没人管,都高过人去了。教学楼前面摆了一张旧桌子,好像是某个年级的女生查出怀孕,被她父母揪着耳朵一路扯出去的。她的桌椅板凳光秃秃地留在广场上,也没人管。
明天他过来收拾一下东西就可以走了,之后一个月可以不必见到宋靖。高三,也许就是新的人生,人人都会变得忙碌起来,到时候各忙各的,也不过是分道扬镳的下场。
贺文舟忽然觉出了一丝难过。像是小时候最心爱的东西被挖走了,掏心掏肺地难过。
他走到教师办公室,刚要进去,里面传来刘裴的声音。
“宋靖姥姥,要不你让宋靖妈妈或者爸爸过来一趟吧,要转学的话还是父母过来谈比较好……”
贺文舟登时如遭雷劈,愣在那里,转学,他要转学?!
接着是一个年老的女声,大概就是宋靖的姥姥。
“他爸妈要是能来的话,哪能由我亲自来呢。老师,不瞒你说,他爸妈根本就不管他,从小就丢给我管。我管到他高中,好不容易拉扯到大,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现在他要考大学了,还是我管,没有这样的道理吧,老师?”
“当然,当然,您是不容易。”
“多么不容易,我就不和您说了。他们的父母交给我管,我算是欠了他们的。但是孩子不欠他们的,宋靖的前程重要对吧?以他的成绩,在北京高考会怎么样,在这里高考又是什么样,您是老师,您比我更清楚。所以,我一定要给他办转学,他爸妈也在北京,足可以照顾他。我老了,我担不了这样的责任,我让他爸妈来担!”
刘裴一面听着这老夫人说一面安抚她。宋靖姥姥穿得很体面,嘴巴也厉害,刘裴只听着她铿锵有力地分析了一番利弊,步步紧逼,逼出自己一身大汗。但是转学不是小事,再怎么急,她还是要和他父母谈。
“要不,您现在给宋靖妈妈打一个电话,我们当面说说这个事?”
“打,现在就打!”
宋靖姥姥仿佛越说越生气,苍老的手狠狠拽了一下宋靖,宋靖在一旁一直沉默。
刘裴看不下去了,只好温言说:“宋靖,你爸妈电话多少,我们打给妈妈谈一谈好不好?”
宋靖依然不说,不说也不动,低头沉默。
宋靖姥姥恨铁不成钢地一把将他搡开,自己去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宋靖姥姥就很凶地说了一句:“喂!”
“妈,你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正在上班呢。”
电话免提,母女俩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校园格外突兀。
“我不管你是上班还是下班,我只问你,你什么时候过来接宋靖?”
“啊?我不是说中秋的时候回去谈吗?”
“中秋?中秋的时候都开学了,你谈个屁!”
“妈,我现在很忙,没空和你吵架,我们晚上谈好不好?”
“不行,现在就谈。当着宋靖的老师,你给个准话,到底什么时候来接他,什么时候来办手续?”
“他在S市不是上的挺好的吗?为什么又要到北京来?你知道北京生活压力多大,我和他爸爸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哪有他住的地方……”
“你听听你说的话,还像一个当妈的吗?啊?半年前,宋承平就答应我给宋靖一个卧室,现在呢,卧室在哪呢?你们说话到底算不算数,你们是想欺负我到死啊?”
“那时候不是想买个三室的房子吗?我哪想到半年后廊坊的房价都涨成那样了,只能买个70平的两室啊,他来了住哪?我俩那么忙怎么照顾他?你不要以为北京的高考就好容易哦,不是来了北京就可以进好学校,就可以保送清华北大。北京也是分区分阶级的好吧?我哪有力量和钱送他去好的学校?怎么可能保证就进北大?办个转学那么麻烦,何况,他在S市好好的,明明可以当个鸡头,非得去做凤尾,你考虑到他的心理落差了吗?北京竞争压力那么大,他能适应的了吗?而且宋靖也不错了,在那边也不是考不到好学校,我和你说你这事就别管了,我七夕就回去啊,我请两天假回去,没空和你说了……”
宋靖的脸越来越红,身子像僵住了一样呆在那里,被扒光了皮暴晒在日光下。他那样难堪,那样羞辱,连刘裴都看不下去了,而暴怒的老夫人一口吼住了自己女儿:“你挂电话就永远不要回这个家!!”
“妈——”
“你就说!给宋靖的卧室在哪!”
宋靖低着头,头发掩去了他大半面容。
“没有卧室。”
女人冷静地说。
“两室的房子你们住一间,剩下的那间呢?让他们兄弟俩住!”
“轩轩不喜欢和别人住。”
“徐慧,你给我滚!你去死吧!!”
“妈,轩轩还小,宋靖长大了,上了大学就住宿舍了,您再忍半年不行吗?”
“徐慧,你没人性,你会下地狱的,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要住也可以,客厅阳台还可以安一张床,但那是轩轩放足球的地方,宋靖不觉得吵那就来吧。”
对面砰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宋靖姥姥气得连连发抖,说不出话。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快憋死了。刘裴连忙过去抚胸口按人中,忙了半天才把她救回来,而母女大战,她一个外人连句嘴都没插上。
宋靖姥姥,一个信基督教严谨自律的老妇人,是怎样的恨才会让她口出恶言,诅咒自己的女儿去死。
贺文舟站在外面,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宋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宋靖主动地低下头,他从没见过宋靖会低头,低下头,他的头发忽然变得很长,遮住了大半的脸。只剩下一个站立的剪影,从头至尾的沉默。
这沉默压抑地贺文舟快要窒息,心痛得快死掉。像是滔天巨浪,将他淹没过去了,没过了头顶,没过了耳朵,整个人都沉下去了,沉下去了……连个落潮的机会都不给。
办公室没有动静了,夏天的蝉又开始叫,没完没了。宋靖姥姥用手绢擦干净脸,庄严地和宋靖一起出来。暮色四合,走出来的宋靖迎面撞上贺文舟。
贺文舟傻呆呆地捧着一个玻璃罐子,像是犯错的小孩,张皇失措又恐惧地望着他。他脸上瞬间僵硬扭曲,不知要作何表情,浑身被扒光了一样尴尬又窘迫,耻辱又难堪,无处躲藏。
太阳光下,无、处、躲、藏。
那一刻,世界都静止了。
宋靖姥姥好像没看到这里还有个人,沉声问宋靖:“你呢,你自己的主意呢?去哪?”
宋靖嘴唇干涩,内心笃定:“留下。”
“哼,我就知道,你又得赖上我。我真是欠了你们母子的,我欠你们的!”
她虽然悔,依旧大步流星。
“你就不能和他们说句话?你是死人啊?每次都不吭声,你没看到宋雨轩是怎么和他们说话的,怎么和他们撒娇?就你这副死样,到了那边也能被赶出来?连讨好人都不会!”
老人一面数落他一面领着他走,他面无表情,脸都木了。不能想自己是多丢脸,不能,一想他往后的人生就完了。
他最要面子最要好的。
第39章
贺文舟以为宋靖无欲则刚,毫无漏洞,而那天,他低头站在办公室里的样子吓到了他。在他心里,宋靖不应该是低着头的,他应该永远高傲地扬着脖子。而一旦低下头来,他竟然很难受,好像是自己欺负了他。
原来宋靖也是脆弱的,也是会难过的,不是一个“完人”。
他坚不可摧的时候,他看着他可恨;而他一旦脆弱了,他先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他战战兢兢过了几天,没等到宋靖来找他算账,游星先跑来摇晃他的手臂了。
“宋、宋靖……和人打起来了!是你派的人?”
“放屁!”
他拔腿就冲出去了,回头扯住游星,吼道:“在哪!”
“校、校门口……”
游星来回跑了一路,实在是跟不上他了。
等到贺文舟赶到校门口,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地面上有点血渍,还有棍棒留下的痕迹。贺文舟心口怦怦乱跳,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开始在学校的周边巷子里疯找,游星跟上来也陪他找,越找心越慌,越找天越黑,游星埋怨他:“玩玩也不用这么狠吧……”
“我说不是我做的!”
贺文舟眼角发红,发疯的困兽一般吼道。
游星闭嘴了。
行,行,怎么都是他有理。他折磨人有理,欺负人有理,玩了人也有理。蛮不讲理。这就是贺文舟。
谁让他是他的表哥呢?不论怎样,他还得任劳任怨继续找。
两人找遍了学校周边的巷子,连院墙外的黑影处都找了,游星说他可能回家了,贺文舟断定他不会回去,如果没受伤好说,如果受了伤,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回家?天越来越黑,贺文舟的心都被揉碎了。
在学校几百米以外的一条街上,他终于看到宋靖!
宋靖脸色苍白,在夜色中看着格外瘦弱,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走,似乎是脚受伤了,但依然强撑着,挪动得很慢,但一步一步扶着墙,挪动得很坚定。
他就像小蚂蚁一样在这车流如织的大街上走,那么的小。
贺文舟看着他那瘦弱又倔强的背影,心都要碎了。
他忙过去,扶住他:“哥哥,你受伤了吗?他们打你哪里了?我们去医院!”
宋靖在夜色里走得大汗淋漓,内心滚油一般地痛苦,头皮的神经一下下地跳着,苦不堪言。喉咙里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正是难受得快要崩溃的时候,被一双热力滚滚的手臂撑住了。
他回过头,看到这时候最不想看到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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