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容景冷笑一声,“见到我说明没什么好事。”
冼玉沉默了。
他想反驳,但是也很清楚顾容景说得对。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倘若再见到碧血刀,那必然只会有一场血雨腥风,所以他没有回答。
告诉一个清醒的人他喝醉了,他只会更痛苦。
晚上,顾容景死活都不愿意让冼玉和他睡一个屋,哪怕冼玉打地铺都没用。
他是这么说的。
“我一个人睡惯了,不喜欢旁边有人守着。更何况,上次某个人趁我不备往我脖子上来了一记……这笔账我可还记着呢。”
顾容景阴恻恻地道。
他这么坚决,冼玉也只好退让了。
临走之前,他忽然转过身来。
“你应该很清楚,闻翡的资质远不如你。碧血刀是上古流传的魔刀,侵染过金梵神君的魔气,又在无间里待了许多年,没人比你更适合当这把杀人的‘刀’。”
“你在这里一日,我会护你一日。”
冼玉坦诚道,“但你若离开玲珑山,他日被闻翡发现,到那时候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一条和霍玄一样的不归路。
顾容景正在笨手笨脚地整理被褥,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次意外地没有再阴阳怪气。
“我知道。”
他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走,你可以‘放心’。”
冼玉点点头,把蜡烛都吹灭,只留了一盏,然后推门离开了。
顾容景松了口气。
冼玉人好是好,可是他不习惯。这种以关心为名的守护,莫名地让他想起被关在无间里时时刻刻受人监视的日子。
他恨透了被人摆布的生活。
房间里空无一人,顾容景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乌鸦停在茂密的枝头嘶哑地乱叫,因为没有任何经历,对别人来说代表晦气的鸟儿在他的眼里和黄鹂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会叫,都会飞。
藏在树枝里时能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
白天一直有人进进出出,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是属于他的时间。顾容景举起那盏屋里唯一一盏明亮的烛灯,手臂抬起让火光照亮四周的角落,他默默地打量着,大到摆放在墙角的立柜,小到桌上一把牛角梳。
铜的银的木的瓷的,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
布巾、脸盆、屏风、以及身后足以容纳一人的浴桶,还有深紫色柔软的幕帘,帘上一针一线交织出的复杂图案,还有挂在床头的荷包穗子。
每样都是那么灵巧细致,每样他都要轻轻抚摸一遍,感受布面的纹理,感受一切他没见过的东西。
顾容景房中有一面书柜,这里是霍玄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后来让给了少年时期的冼玉。等到师父离世后,冼玉觉得很寂寞,就搬到了师父的房间里。
后来这间就一直空着。
顾容景搬进来时,这里还保留着冼玉小时候的布置,他没有怎么动,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细碎玩意都收进了箱子里,又简单添置了一些自己的东西。
其中保留下来的,就包括这间书柜。
如意门的开山祖师原是福书村的人家,读书的习惯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保留了下来,冼玉小时候调皮捣蛋得很,唯有读书上让师父师兄还算省心,书柜上摆满的全是他小时候看过的诗卷,上面还留着簪花小楷的笔记字样。
这些顾容景并不知道。
他随手抽了一本,蓝封白底的书册很柔软,用力一扯就会撕碎。碧血刀不识字,也没人教过他,翻开入眼的全是大大小小复杂的方块,每个字都像地图。
哗啦哗啦。
他模仿着批阅的动作快速翻过,几乎每页的空白都会留下一片主人做的笔记,有的感慨多写的也多,写不下了就连到后面一页,还做了个翻页标记。有的写得少,寥寥两行字就解决。
翻着翻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单手握着书脊,指尖从书页的夹缝里取出一张便笺,这便笺用桃花染过色,煞是好看。上面也写着一行小字,只是有些笔画歪歪扭扭,对比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在模仿主人的笔迹。
此后每隔几页,就会夹上这样一张随手可弃的便笺,它不会在书本上留下丝毫破坏的痕迹,就像是一片最平常普通的树叶,随手夹在了这本已经泛旧、大概不会再被主人翻开的书册之中。
碧血刀看不懂,却觉得羡慕。
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写字,不喜欢生姜,不喜欢睡觉时要脱鞋,不喜欢事事都要讲规矩的人类。
但同时,他心里又无比羡慕。
羡慕、而不是嫉妒,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了——
他没有被冼玉驯化,但是他被这千百年来的囚禁与利用驯化了,这样平淡普通最寻常不过的生活,每个人每天都会发生的场景,他做不到。
他已经无法适应了。
第99章 【双更】是因为真正的顾……
冼玉是心悸惊醒的。
昨天晚上从顾容景房间出来后, 他独自在阁楼里翻了半天的野史奇闻,又看了一卷师兄留下来的手札笔记,堆起来仿若小山。可惜当日霍玄叛变得如此突然, 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
冼玉看到清晨, 迷迷糊糊地靠着书架睡着了, 距离清醒也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 难免头痛欲裂。
他一向体质好,不轻易生病,昨夜不过是窗户没关好吹了会儿凉风,这会儿鼻子就已经堵塞了许多。
阁楼偏远, 冼玉揉了揉鼻子, 起身时还有些头昏脑涨的。他摸了颗清心丸吃了,推门出去时发现天色还早, 今天天气阴凉, 青白的光线照亮了未醒的夜空。
刚抄竹林小道走出来, 冼玉迎头正好撞见了在一旁练剑的郑盛凌。此时刚过卯时,天微微亮,卯兔出窝,林中沙沙作响,不断回荡在耳边。
竹叶纷飞,剑锋在空气中划过一道近乎于隐形的剑气, 青翠草叶被一剑挥碎。郑盛凌脸上全是汗水, 一招一式都是冼玉纠正过的基本功,现在已经很扎实了, 有模有样的,只是一抬手举臂贴着膏药的痕迹格外明显。
习武之人,跌打损伤是无可避免的, 当日在蛟潜秘境中他望云师兄从高空坠下,胸膛处直接被捅出一个窟窿。要换做常人非死也残,可望云也就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就照旧起来做早课了。
求仙路途漫漫,无比煎熬苦清,最考验学子心性。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小凤凰褪去了那份骄矜,更显沉稳了。
冼玉抱臂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目光中露出赞许之色,下一刻,他忽然拔剑上前,与郑盛凌对起招来!
这可真叫一个猝不及防,郑盛凌心力高度集中,再加上冼玉脚步和动作又轻,所以他完全没注意,脚步一踉跄,差点摔下去。不过冼玉可没有给他回神的时间,下一刻,剑锋已经唰然而至。
“锵!”
郑盛凌连忙抬剑格挡,雄厚的内力透过剑身汹涌而来,震得他头皮发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得好。
冼玉使出的也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剑法,只是普普通通的横挑刺握,虽然简单没有什么记忆点,但是灵活多变、再加上他功底深厚、身法诡谲,郑盛凌一时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脚步一直在后退,根本没有余力招架。
两人刹那间过了数十招,动作都行云流水。等到郑盛凌气喘吁吁、无力再敌的时候,他才收回了青竹剑。
“可曾学到些什么?”
郑盛凌点了点头,“我下盘不稳,剑锋打法虽然激进,但这也是最大的破绽,一旦被对方风筝消耗,又或是遇上同样打法激进的对手,就会毫无还手之力。”
说白了,过刚易折,他就不适合硬碰硬。
冼玉又指点了两句,小凤凰虽然性格霸道高傲难相处,但是态度却很端正,人也聪慧,一点即通,当下有了新的感悟。
练了大半天的剑,也不急于这一时的印证,郑盛凌擦了擦汗水,好奇地问:“师祖您怎么会在这儿?”
冼玉一贯是爱睡懒觉的体质,平日里都是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爬起来,陡然在这个时间点碰到,郑盛凌还挺新奇的,都有些不适应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醒了,出来走走。”
冼玉一句带过,又问,“你爹娘他们呢?”
他的清心丹吃完了,自己配的不如姜温韵送的效果好,反正睡不着,他打算等会再去她那儿讨些来。
“早醒了。”郑盛凌顿了顿,小声道,“其实是一夜没睡……昨天我爹又在捣鼓他的八卦盘了,我娘很担心,一直守着他没睡,估计现在还没出结果呢。”
问卜算卦这种堪破天机的事情是最折寿的,这也是郑毅结丹晚又这么快衰老的缘故。冼玉虽然不靠这个谋生,但自己也是略懂命理之学,闻言当即皱眉。
“你爹一直这么依赖问卜之术么?”
他问。
“算是吧。”
其实郑盛凌也不太清楚,但是自从他知道真相后大约能猜到,父亲这么执着地相信命理占卜,也是因为想要找到师祖吧……
他咳了一声,道:“其实他也挺关心师父,这次问卜也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原来是为了容景的事。
冼玉沉默了片刻,有些话他不好对郑盛凌说,便道:“你好好做功课,我去看看他。”
“是。”
玲珑山地域宽广,整个山头都纳在了如意门的名下,故而宗门内装饰虽然简朴自然,但是内容却一样都不少。从前师父给他和师兄讲习星象地理时,专门开辟了一个望星台,偶尔他会在那里打坐静心。
郑毅现在就在望星台。
冼玉赶到时,推开门正好看到郑毅和姜温韵夫妇坐在一旁,桌面上摆着一张熟悉的羊皮纸卷,旁边放着一只硕大又格外沉重的八卦盘,还有一张写满了复杂信息的星象记载。
明显是已经结束了。
“师尊。”郑毅连忙站起来,“您来得正好……”
冼玉瞥到一旁的姜温韵,暂时把话吞了下去,道:“凌儿跟我说你们在这儿观望星象,我就过来了。”
“是。”郑毅把那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递过去,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星象轨迹推演图。
从千万年前开始,古人就开始研究星象,为此还专门规划了特定的星区,并将天空划分成了三恒二十八宿,《灵宪》中有云,中外之官常名者百有二十四,可名者三百二十,为星两千五百。
足见星官之繁多。
这三恒二十八宿中,三恒即紫薇恒,太微恒,天市恒,每恒都是独立的宽阔天区,其中容纳着数以万计有名无名的星官。而二十八宿中又以东西南北划分,分成了东官青龙,西官白虎,北官玄武,南官朱雀。
在东方星宿中,一共有七大星官,分别为角,亢,氐,房,心,尾,箕。这七宿每个部位都分别象征了龙的一部分,相连形状似龙,故而得名。
“这七宿中,‘心’尤为重要。它是龙的心脏,是心星,我们叫做火、或叫商星。”
郑毅耐心给姜温韵解释着,手指轻轻点了点另外一颗朱砂点就的星官,道,“这颗叫做荧惑,它与商星是天空中最为热烈火红的两个星官。传闻两星相遇,争奇斗艳,红光满天……”[1]
“荧惑守心,这是大不祥之照。”冼玉沉声接道,“心星是龙的主心,也是帝王的象征,但荧惑却是不祥之兆,若徘徊在商星附近,便是‘大人易政,主去其宫’,帝王或是宰相有灭顶之灾。”
姜温韵好歹跟了郑毅这么多年,也大致了解了,荧惑冲撞了商星,会给龙之气运带来不幸,可是……
“这和顾容景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五湖四海皆乱世,那金叶城虽看着繁华至极,可说到底也只是过眼烟云。四百年前照金皇帝从玄武城中仓黄败逃,渡江南下重新定都,旧日龙城淹没于瘴气之中,尸骨堆积如山……如今的照金国,哪里还配得上昔日的龙之气运呢?”
郑毅摇了摇头,“这商星不是他的主位星。”
“不是皇帝的主位星?”姜温韵沉思片刻,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离谱的猜测,“不会吧夫君,你该不会说的是……”
其实刚拿到星象图的时候,郑毅也不太敢相信,故而又冒险占卜了一次,结果八九不离十。
“可是、可是,”她越想越觉得荒唐,“他怎么会对应得上商星呢?道君,不是我贬低顾道友,他是什么样的身世您比我更清楚,这怎么看,他都……”
他都更像是那颗荧惑之星啊。
当然,后面这半句她没好意思说。
冼玉也有些受到了冲击。
其实在看到荧惑守心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顾容景才是那颗荧惑。他的经历任谁听了都不忍心也不会相信。倘若真是如此,天意怎会这般弄人?
“我仔细推算过,荧惑是在前三日到达商星范围的,正好是师尊您前往苦海,带回顾容景的日子。”
“……”冼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是。”
“这一处算是应上了,顾道友陷入沉睡,倘若没推算错误的话,应该就是在碧血刀的残魂容进他体内的时候。”郑毅语速放得很慢,还比划了两下,“此时荧惑正好进入东官……”
后面的内容,他不说冼玉也明白了。
碧血刀是荧惑之星,二者不能相容,倘若遇见,那便是主宫大伤,而这也正好应到了顾容景沉睡。
三人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
冼玉不相信人们口中说的身不由己、命由天定,因为老天爷根本不会过多地阻拦,往往人世间遇到的许多磨难,都是自己造成的。
他早年游历时曾碰到过一个例子,一个出生在礼仪家庭的书生,性格懒散怠慢,小时候不爱读书写字,就这样混混度日,渐渐地年纪大了,同窗都考上了秀才,做官发财,唯有他一人没有功名,父母又突然暴病去世,他没有一技之长、不会打理家业,没过多久家产被败光了,也娶不起有钱的漂亮老婆,只能随便找了个乡下女人搭伙过日子。这女人是个极其凶悍、大字不识的宰猪户女儿,看丈夫不争气,便每天动辄打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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