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刀曾经说,苦海是人界唯一一条可以通往地府的路径,也是地府想要通往人间的唯一出口。倘若卷入苦海中迷失方向,那就只剩下一种结果,灵魂与肉身全部分解消融,坠入无间地狱的熔浆中,作为支撑和填补整个地府的‘养料’。
这里的的亡魂,大多是执迷不悟,不愿投胎,又在机缘巧合下从地府逃进了苦海,可惜最终也没有走出去,只能落得一个不得善终。
他话音落下,那片巨大惨泣的哀嚎声也越来越近了,无数只魂魄化作的白骨之手从海底伸出,争先恐后地想要抓住那道炽热的光。一旦触碰到,便像是一缕轻烟似的,消散于天地之中。
这便是度化。
成千上万只鬼手自海面中浮起,白骨赫赫,几乎填满眼前能看到的所有海域。每汇成一缕轻烟,这道盛大的光芒便消灭一分。
“他们消散之后,还能回到地府重新投胎吗?”
顾容景问。
“不能了。”冼玉摇摇头,“亡魂进入苦海,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他们只能被生生世世困在这片海域,没有思想、不能感知情绪,只能一日日地哀嚎,就算得来这次度化的机缘,他们也只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但纵然会魂飞魄散,比起永生永世禁锢此处,倒不如来个痛快,不再受尽折磨。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当日他若孤身巧合之下逃入这片苦海,想必也只是落得和他们一样的结局。
顾容景心有所感,目光重新落在了那片巨大的鬼手群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片原本炽热巨大到足以融化天地的光芒逐渐褪去了它的色彩,像是被摘下的羽毛,又或者是吹落一半的蒲公英,光线逐渐变得柔和,晦暗,直至再也消失不见。
海域上弥漫着巨大的烟雾,那是这片亡魂存活于世的最后证据,不过几个时辰就会彻底消散。等到光芒完全消失时,原本深沉的海水忽然恢复成澄明的蓝色,就连翻滚打上岸的水花也渐白,看着宛若新生。
顾容景奇道:“这苦海中的亡魂都被渡尽了?”
“当然不是,苦海无边,这只是渡了一小部分而已。”冼玉有些好笑,但想想又有几分可悲,正色道,“更何况,苦海就算渡尽,也只是一些痴狂人罢了。四大地狱,掌管六界生死轮回,如何渡得尽天下人?”
智舜以身化成钥匙,信中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冼玉只能赌一把,没想到还真让他赌对了。这样的奇景,也只有他们两个有幸亲眼目睹了。
“快走吧。”
冼玉道,“这些亡魂会干扰人的心智,现在这片海域的亡魂刚清空,别处还没有涌来,是最好的时机。”
顾容景点了点头。
两人四目相对,御剑飞到苦海上空,果然刚才掷入舍利子的地方海水越干净澄澈,几乎一眼见底。冼玉深吸一口气,握紧顾容景的手,收剑,与他一同从高空中坠了下去。
咕噜咕噜——
冼玉有过两次坠入苦海的经历,第一次他经脉尽碎,眼不能视物,耳膜在对决的余波中也几乎破裂,毫无反抗地坠入海水中,没感到多少痛苦就昏死了过去。
第二次,就是现在。
苦海的海水与旁处没有太大不同,都是一股咸腥味儿,但入口除了咸之外,还特别苦涩。冼玉坠海前开了防护法阵,坠海后没有被海水砸昏头脑,等到适应之后,他拉着顾容景往深海中游去。
离开前,他看了一眼背后的海域,昏黑的天色又逐渐聚拢起来,远处深沉的海水也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一般泛滥,逐渐淹没了整片海域。
再也看不到方才一己度化千万人的壮观景象。
也不知回去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变成苦海中的两缕亡魂……
“抓紧!!”
一股巨大的吸力忽然从脚底下涌了上来,顾容景突然的一声吼,迅速拽住了冼玉的胳膊,下一刻,昏黑的海水将他们完全覆没,连同意识一起,吞进了这片沉寂庞大的巨兽口中。
叮铃铃、叮铃铃。
耳边传来悠扬鬼魅的金铃声,一道接着一道,像是要传到天际去,唤醒死去的亡魂。
冼玉意识迷糊,隐约中听见身旁有动静,像是脚步在地上的拖曳声,一声一声,格外沉重。
起初,他没有在意,直到过了片刻后才突然反应过来,挣扎着翻身坐起,一抬眼,果然看到顾容景机械一般往前行走,双目空洞出神,仿佛没有了意识。
冼玉吓得一身冷汗,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狠狠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容景,醒醒!容景!!”
喊到最后一个字时,因为惊慌失措,险些劈坏了嗓子。
好在顾容景沉迷得不深,被他喊了几声就回过神来,一脸恍然,“师尊……?”
“你把我吓死了。”
冼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两个人都站在河流之中,好在这河并不深,只浅浅到他们的膝盖处。他们刚才都趴在河岸上,想必应该是河水把他们冲到岸上的,所以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打湿了。
他四下望一眼,看到很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晃过,手上拿着一面幡,幡上挂满了铃铛。
“那是引魂使。”
冼玉摸出一颗清心丹让顾容景服用了,解释道,“你应该听说过黑白无常,他们是勾魂使,负责将魂灵引到地府之中。新魂刚入地府时,因为脱离肉身不久,意识会迷糊错乱,到处乱跑,所以地府中特意设立了引魂使,凡是新魂,听到这幡声就会下意识地跟着他去到应去的地方。”
地府上下官员层次等级分明,新来的有大鬼小鬼,恶鬼善鬼,初来乍到,就需要引魂使这样的角色来维持秩序。
顾容景闻言,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掌心,虽然表皮温度是凉的,但还能感受到属于人的体温。
“不用担心。”冼玉安抚道,“你我灵魂都好好地长在身上,我们身在地府,所以魂魄容易被动摇些。你紧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顾容景这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皱眉,疑惑地问:“师尊为何不受影响?”
他提起这一茬,冼玉才反应过来,除了刚醒来时头都有些晕之外,他对引魂幡的响动确实没有感应。不仅如此,地府因为阴气煞气过重,正常人如果误入,很难不受到影响,灵肉结合不比在凡间时紧密。有些症状轻的像顾容景这样,喊一喊还能醒的过来。有些魂魄被吓得离体,又或是待久了魂魄自然而然离体,到时候想再装回去就难办了。
冼玉也想不通缘由,只能归究于自己修为高、定性好了。
等到引路使离开,金铃声也渐渐听不见,冼玉拉着顾容景走到岸上去把衣服弄干。
“我们不是从苦海中进去的吗?怎么会到此处?”
顾容景环顾一周,发现这里格外寂静,四周不见孤魂野鬼,想必也是因为偏僻,那引路使也懒得绕路过来,他们才侥幸躲过了他的法眼。
倘若让对方发现这里藏着两个活人……
冼玉也想到这一点,生人身上有气息,一看就不是那些行将就木到处飘荡的鬼魂。
他心中思绪漂浮不定,忽然又听到顾容景喊了一声,“师尊,你过来看看。”
冼玉走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只见远远处河面上有一座桥,桥上人影绰绰。而沿着河岸向那座桥走去,路上依稀可见三三两两黑红色的针瓣花朵。
在昏暗的地府中,显得格外艳丽。
冼玉恍然转身,在与桥相反的方向,他看到一条如山般宏伟的瀑布。它落下时丝毫不见声响,只将水流一点点地输送到这浅薄的河床之中。
这花,叫做彼岸花。这桥,又名奈何桥。
他们身后这道巨大的瀑布,原来就是世界尽头。
第111章 【双更】
都说苦海无边, 这形容词一点都不夸张,要知道这片海域足足有四百四万八千里,广阔到可以容纳天际。在苦海的尽头, 就是世界的边界, 顺着流水掉下去, 只会落进一片茫茫的虚无的黑洞。
可是谁也没想到, 苦海的尽头连接的是忘川。
巨大的海水从边际高空陨落,砸到远处广阔无边的湖域中,浑浊不堪的水流顺着地势缓缓流淌,自上而下地充盈着整座酆都的河床, 冼玉和顾容景醒来时正好躺在河流的分岔路口, 若是不小心冲岔了,可能就会随着水流注入四大地狱的岩浆和寒冰池中。
是的, 苦海之水自黑洞落下, 在酆都中循环, 又通过无间地狱与苦海的缝隙抽上去,以此循环往复。也难怪纵然是来世神佛之身,也难以洗净苦海——
原来,这苦海本就身在地狱。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良久之后,冼玉牵住了他的掌心。
“走吧。”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酆都的规模远远比世人想象中的宽阔, 否则如何容纳得下天地间的亡魂?虽然被称为‘地府’, 但酆都并不在人间底下,而是一个独立的不受打扰的空间, 甚至还有一部分会与人界重叠,只是两方一般互不打扰。
只是有时阴气太重,这些与人界重叠的地方就会不小心地暴露, 像凡间常说的阴兵借道便是因此而来,甚至有修道士掌握了此中秘诀,可向阎王借取阴兵。
不过这些到底还是少数。
冼玉和顾容景顺着河岸向奈何桥走去,沿岸看到越来越多的彼岸花。这花梵名叫曼珠沙华,意为天上之花。相传此花可唤醒魂灵记忆,只生长在忘川河与奈何桥沿岸,可以引渡亡魂,也是地府之中唯一盛开的血色之花。
冼玉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也曾听佛经中说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上到皇权亲贵,下到布衣乞丐,一碗孟婆汤了断此生,来世才能重新为人。
这彼岸花,也是黄泉路人最后的一丝慰藉了。
冼玉从路边捡了两件破烂衣裳,披在身上,借着浓郁的鬼气遮盖住生人的气味。走近时,才发现桥头前站着几只徘徊的魂魄,他们在地府待了一段时间,此刻神智已经清醒完全,只是总有诸多情由,叫他们不敢抛却这一生。
孟婆拄着一根连理枝做成的拐杖,握着拐杖的手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她坐在桥头,面前放着一只酒坛,一只素碗,来人若要过桥,她便从坛中斟一碗递给他,喝下后方能过桥。此时人影稀疏,借着奈何桥边星星点点的鬼火光芒,照亮了她黑色袍子下一张惨白消瘦的脸。
冼玉还不打算忘却这俗尘凡世,只是他要去往正西的黄泉黑路——那里是鬼判殿,里面住着专管生死簿、管理阴间刑罚的秦广王,就不得不绕过这道奈何桥。
鬼影憧憧,冼玉特意从这些亡魂身后绕过去,大多鬼魂都沉浸在悲伤犹豫的情绪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快要离开时,孟婆忽然抬头,从重重魂魄中精准无误地望向了这两个活人。
“要来一碗汤吗?”
她举起枯瘦的手,声音沙哑低沉,但端着汤碗的手却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颤抖。
冼玉停住了脚步。
顾容景低下头,五官藏在沾满鬼气的破烂衣裳里难以分辨,他看向师尊,冼玉朝他摇了摇头。
孟婆虽是个老婆子,但也是地府的阴司,在酆都工作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错,如今孟婆发现了他们,那想逃也是无济于事。
冼玉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只露出一双冷淡漂亮的凤眼,“前世难忘,不敢喝汤。”
魂魄的嗓音与生人是不同的,因为缺乏肉体,声音听着会虚弱无力,没有中气。冼玉微微压低嗓音,听起来便与寻常魂魄无异了。
孟婆似乎没有要与他们纠缠的念头,点点头,那双黑色的无光的瞳孔又聚焦到在他身上,“要来一碗汤吗?”
她重复地问。
顾容景刚要回答,冼玉已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他与我情缘未解,也不能喝。”
情缘,不是尘缘。
顾容景一怔,没有说话,轻轻回握住冼玉的掌心。
酆都存在了千万年,孟婆也与之共存了千万年,见到这样的场面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凝神打量着他们,久久后,忽然伸出两只食指,比了比,用她沙哑的破锣嗓子道:“倒真是……天造……地设。”
末了,又叹:“只可惜……”
冼玉听到前半句,还有些欣喜,谁料到后面一句‘可惜’直转急下。他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孟婆像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似的,依旧愣愣地重复,“天造、地设……”
重复了两三遍,俨然像个痴痴傻傻的疯婆子。顾容景微微皱了皱眉,拉了拉冼玉,“不用理他,我们走吧。”
看这孟婆也没有要拦截他们的意思。
他这么说,冼玉也不再和孟婆纠缠。在地府中没有太阳,难以分辨方向,他们只能将奈何桥和黄泉路作为定位点,冼玉回忆佛经中所述地府宫殿的位置,再由顾容景发挥他的方向感带路。
这么走来走去的,竟然还真让他们走出了一条路。
只是奇怪的是,途中也经历过鬼差盘查——地府人口混杂,虽然也给不同种类的鬼划分区域,但也有些明知故犯的会越狱,故而除了引魂使之外,每日都有阴差巡逻,会翻查他们的姓名来历死因,以及挂在腰间的铭牌。
每只鬼死后被阴差带入地狱,在核对过信息后,便会领到一个铭牌,这牌子独一无二,并且要随时带在身上不可遗弃,若是抢了他人的身份对不上,又或是疑似没有登记的‘孤魂野鬼’,那轻则狼牙棒伺候,重则灰飞烟灭。
冼玉和顾容景初入地府,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还与一堆鬼厮混在一处,企图遮掩耳目,没想到路上引来两个阴差,反而对他们盘查了起来。
盘查之后才知道,这群是从饿鬼道跑出来的。
冼玉:“……”
跑也跑不掉,打可能会引出更大动静,冼玉心惊胆战地终于等到阴差走到自己跟前,面无表情地询问姓名。
他还没有回答,顾容景忽然道:“玉清道君冼玉,与他座下弟子,顾容景。”
“?!”
冼玉被他吓出了一头冷汗,下意识去捂他嘴巴,可惜顾容景已经快速说完了。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阴差并没有什么反应,那张惨白的脸盯着手中的本册许久,又冷冷地抬起来,警告他们:“地府中禁止结鬼呼伴,大声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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