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他轻声唤。
冼玉怔了半晌,被这一句喊回神,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你呢?”
其实不用秦广王解释,他们都已经明白了。
冼玉是君子之剑,亦是裁决公正之剑,生来就不偏不倚;顾容景便是九十九重天上,专门锻来与他较量的弯刀。
他们一个是执法官,另一个是刽子手。
倒也难怪那孟婆望见他们,张口便道天造地设,起初顾容景还暗自高兴了片刻,现在才知,果然是‘天’造与‘地’设。
一个是天道自然孕育,生来带着福泽与幸运;另一个是命中带煞,生生世世遭人操控。他们本该水火不容,却在阴差阳错下有了偏颇。
秦广王道:“倒不必灰心。”
嗯?
这什么意思?
“金梵神君为人仁善豁达,若不是出了些差错,早已位列仙班。碧血刀为他所铸,集半生之心血,此刀原本是一把仁刀,却因过错染上了魔气。”
说到此处,秦广王转动眼珠,缓缓看向顾容景。
“天地之间,唯独这一把神刀,可以斩断一切。”
碧血刀在枯木崖下浸受千年魔气,又得阴障滋养,得此刀在手,可谓天下无敌。但可惜的是,五百年前,他遇到的是冼玉。
是世间唯一斩不断、毁不去的法则。
冼玉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人界与仙界原不相通,但实际上,有一条渠道可以互通有无。”
“这道在天地正中,平日里并无形状,唯有成仙时方能显形——这条大路,叫做通天梯。”
不。
“通天梯上有四百四十万台阶,这并非是人界去往仙界的通天之路,而是灭绝之路。凡踏入此梯,路中艰难险阻,终不能成。一世修为,尽数散去。万物消散时灵气归复天地,便可为仙界享用。”
不、不是的。
“仙界中又可分为真仙,金仙,大罗金仙,道祖,天尊,甚至可越为神,只是境界越高,所需灵力越多,也越难突破。仙界再长,终究有终,可他们已位于九十九重天上,要再入轮回,如何甘心?”
顾容景望了一眼冼玉,问:“那要如何应对?难道要师尊飞升成仙?”
秦广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通天梯乃仙界诸人以心血所铸,五百年前,他们以碧血刀为计,试图与天道对抗,已经尝到了甜头。他日神君飞升,想必这通天之路上必定有一场恶战……神君只需斩断此道,仙界无以供给,便可衰竭——”
“不行!!”
冼玉一声爆喝,打断了他的话。
“师尊……”
“不行。”他斩钉截铁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秦广王方才说碧血刀可以斩尽世间万物时,冼玉就觉得不对劲。等到通天梯的说法一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通天梯是仙界控制人间最有效的手段,而碧血刀又是唯一打开这道门的钥匙。冼玉原先还在疑惑,就算顾容景根骨好,但他有了自我的思想,已经不适合再做这枚棋子了,可为什么仙界一直不肯放过他?
现在总算知道了答案。
但是秦广王的意思,明显是要顾容景与碧血刀融合,修复断刀,否则如何能斩断通天梯 ?那之后呢?他做了二十年的人,难道又要回到刀中沉睡?
更何况,通天梯只有在飞升在即时才会出现,闻翡是魔修,光是雷劫那一道就很难躲得过。当今世间能飞升、或者说唯一有飞升希望的不就是他自己?
通天梯打开后,就算他能斩断,就算顾容景还能再回来,可是……可是,三日金光一过,他便要归于仙界,此后余生,都与人间无半点瓜葛。
冼玉想过或许可以等顾容景转世后自己再成仙,又或是与他一同转世轮回,但不管是哪个选项,预设的时间条件不是现在。
“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他攥紧了拳头,声音都在微微发抖,语气却很坚决。
顾容景沉默地望着他,师尊平日里情绪很少有波动,他自认活得久,许多事都可以不和小辈计较,苏醒后几次动怒,几次波澜,好像都与自己有关。
孟婆说得对,或许他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顾容景忽然问:“我与碧血刀融合后未必还能保留清醒,如何保证不落入他们的圈套?”
毕竟,想让碧血刀和顾容景融合的,不止他们。
“容景!!”
冼玉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
顾容景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秦广王道:“碧血刀损坏多年,你为灵,他为根,倘若你二者身心神合一,自然可以重新做回那把仁义之刀。”
身心神合一?
冼玉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还欲阻止,秦广王却吐出一声轻叹,“酆都重阴恶煞,凡人不宜停留太久,我等缘分已尽,此生恐再难相见。”
他抬起右手,指尖忽然放出一道金光,猛然飞至天上,缀成了一缕明星。
沿着星星的方向走下去,他们就可以重返人间。
最后的最后,他还不忘告诫:“神君本是天上人,寿命无终,何必染上这些不必要的烦恼?大道无情,若你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呢?”
这两句话,他是单独说给冼玉听的,话音落下,秦广王阖上双目,双手重新落于椅座两侧,下一刻,鬼火灭去,正中间无上高大的秦广王缓缓变成了一座彩色神像。
牛马兽面人踏入殿中,脸上面无表情,只做了个请的动作。
地府中十大阎王殿,并不是每日所有阎王都在。按照常理来说,地府中一天内只有一位在值的阎王,在这一日只有他可以自由活动,其他阎王在休沐期都要化作神像留在宫殿中镇守酆都。每过十日,便是一个轮回。像今日就不是秦广王的在值日,故而他只能用塑身神像与冼玉短暂地交流了一番。
这片刻,都是天道对他的审判官莫大的纵容了。
冼玉与顾容景下了鬼判山,秦广王留下的那道金星在幽暗的酆都里格外明显,路过时总有许多滞留在地府的鬼魂抬起头,渴望地望着那一点光芒。
酆都是没有日月星辰的,他们的白天叫黑夜,夜晚也依旧是黑夜。在这里的许多鬼魂,有的已经数百年不曾见过星星了。
这道星光所指的方向,是一道不怎么为人知的清湖——黯然销魂湖。
冼玉停下了脚步。
这里没有黄泉花,湖中也没有骨头残渣,它清澈见底,水流甘甜。每到戊时,人间黄昏日暮,销魂湖湖水上空便会亮起点点的蓝紫色星光,如梦如幻。
“这些是鬼灯虫。”他抬起手,其中一只托着能发光的鬼火灯肚子缓缓落到他指尖,“”鬼灯虫以忧愁与怨气为食,因为两只眼睛宛若鬼火,所以才得名。”
鬼灯虫只在销魂湖出现,而且只停留一个时辰。他们生于河岸,朝生暮死,只带来一刻的欢愉。
“这里的水可以洗净鬼魂身上的污秽,湖水的倒影还可以反映出鬼魂生前最快乐最美丽的记忆。”
“既然可以看到最快乐的回忆,”顾容景环顾四周,附近空无一人,“那为何大家都不来此处呢?”
“因为已经失去了,再记起只会痛苦和感伤。”
鬼灯虫吃饱了食物,托着圆滚滚的鬼灯肚飞远了。冼玉走到湖边,潮水涨涨退退,打湿了鞋子。
“听说湖水中的记忆只有自己才能看见。”他蹲下身,望着湖面波澜的倒影,“你看见了什么?”
顾容景听到他的话,也走过去蹲在湖边,对着倒影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冼玉,才道:“师尊。”
他看见了师尊。
“师尊呢,看见什么?”
冼玉顿了顿,也回头看向他,“看到了你。”
顾容景轻轻地笑了笑,冼玉却更难过。
“我不想飞升。”
他道。
顾容景看着湿润的鞋尖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唇,停顿了很久,才问:“因为我吗,师尊舍不得我吗?”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吸了口气,一边摸鼻子,一边为冼玉思考理由,“其实,师尊飞升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早一些和晚一些罢了。而且,我如果能融合也不错,能拿回属于自己的力量……”
“你不是拿回自己的力量。”
冼玉平静地打断他,“你只是从他们手中的刀,变成了我手中的刀。”
这不是什么营救,也不是什么解放,这才是真正的囚笼。他自出世后这数千年的光阴,只得了二十年不到的自由,可是现在因为他,因为这片‘盛世’,又要回去做他的困兽,做那个鲜血淋漓的刽子手。
顾容景道:“我本来便是刀。”
“可是你是人。”
冼玉说着,鼻子忽然一塞,他连忙把头扭过去,果然,眼泪不受控制地沾进了眼眶。他撇过头,不让顾容景看见自己的神情,“……在我这里,你就是人。”
大约是听出他声音不对,顾容景顿了顿,声音缓了一些,“人都有生老病死,也不过区区几十年,师尊何必被这些束缚?更何况……”
顾容景扬了扬嘴角,笑里没有苦涩,只有平静,“是做师尊的刀。”
他心甘情愿。
冼玉却把身体都扭过去了,怎么都不愿看他。等过了许久,才转过脸来,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地走了。
顾容景在湖边坐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湖水里的倒影,才重新站起身,追了上去。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对方都说了假话。
这片黯然销魂湖,只能洗净鬼魂身上的脏污,并不能看到美好的回忆。之所以叫黯然销魂,也是因为每只鬼魂清洗身体后都会想起自己生前光鲜美好的模样,忍不住地对着湖面痛哭。湖水干净,也是因为它来源于他们最真挚最悔恨的眼泪。
顾容景根本没看见什么回忆,他只是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不会让冼玉伤心,所以才故意骗他。
倒影是如此,方才说融合也是如此。
他很明白,不管放弃哪一方,都只会留下痛苦和悔恨,所以最后的答案才难以抉择。
第113章 【双更】
越过黯然销魂湖, 他们重新见到了奈何桥和忘川河,鬼差早已在岸边等候许久了,走得近了, 便能看到这两个鬼差身穿黑白两色, 一个高瘦, 一个矮胖, 面容惨白肃穆,两人都头戴高高的官帽,白的上面写一生发财,黑的上面写天下太平。
白的名叫谢必安, 男的名叫范无咎, 这两人便是人间常说的‘黑白无常’,是酆都城中难得的好手。
黑白无常见面后并未寒暄, 只把他们领进栓在码头的一只船里。忘川河波澜宽阔, 他们醒来时幸亏靠在岸边, 倘若再往里面去一些,就会被忘川里的怨魂水鬼们纠缠住,难以脱身。
想要过忘川,最便捷的路就是过桥。
但除此之外,也可以渡船过去,只是这艘船十分特殊, 远看像是祭祀先人时所折的白色纸船, 看样子入水就会被打湿,但是立在码头前时, 却又格外坚固可靠。船头站着一位船夫,只有得到阎王的许可,这座船才能自由漂浮在忘川河面上。
那颗明星还缀在天边, 只是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冼玉和顾容景低头迈进纸船里,船夫白色的脸上抹着两团红色,动作僵硬得仿佛一个纸扎人,但偏偏这船还真的被他划动了起来。
他们要去轮回台。
从码头一路划到奈何桥边,老远就能听到怨鬼在桥上痛哭,孟婆汤不是喝了之后就立刻起效,而是走过了桥,被小鬼领到轮回台前校对完身份与名字,之后被它老人家一脚揣进台中,掉入轮回之道,这时才会忘却姓名。
像冼玉与顾容景,虽然不必喝孟婆汤,但若要回到人间,也只有通过‘轮回台’这一个法子。掉进去后,睁眼醒来,便能回到现实世界了。
奈何桥上只能走过喝了孟婆汤的人,这规矩万万年来从没有变过。故而他们要渡过忘川,只能坐船。
纸船从桥下划过时,他们还听到一个长发女鬼跪在桥中间哭,哀嚎着我的孩子,孩子啊,哭声闻者谁不动容?顿时引起桥头一片思念家人的鬼魂,都抱在一处痛哭。
此时,白无常谢必安忽然道:“这奈何桥上了便不能再回头,想要出去就只有轮回投胎这一条路,她纵使磨蹭再久,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要么就别喝,要么喝了,就痛痛快快地走过去,可惜呀可惜,凡人不懂这个道理。”
冼玉微微抬头,总觉得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谢必安转过头来,吐着那根长长的红舌头,对着冼玉的态度不算恭敬,但也不算冒犯,“神君虽是凡人之躯,但应该知道,这烦恼多是庸人自扰。生前多有亏欠和不圆满,所以才到地狱来叫屈,看着可怜其实可恨。”
他声音冰冷尖细,虽然不那么舒服,但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神君如何选择也妨碍不了酆都,只不过是死的人少了或是多了,又有什么干系?只是我想提醒神君一句,人世间本来就有诸多遗憾,命中自有定数,切莫过于伤怀。”
命中自有定数?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定数?
冼玉心绪繁乱,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间,船已到岸。
谢必安率先跳下纸船,两脚在河岸上一蹬,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后那范无咎也跳了下来,只是与他的搭档相比,动作笨拙了些。
他整理好衣冠,才对冼玉道:“前些日子地府清点人数时,偶然发现两只生魂,不知为何被囚在碧水坡处,久经阴气,非常虚弱。秦广王殿下命我二人将这两只生魂引回人间,如今已经一切安好。”
这本是他们管辖范围内的工作,不该与他说。冼玉心里一动,忽然有些紧张,“这两只生魂,可是一个为人,一个为妖?”
范无咎还未回答,那谢必安已经往前一跳,冷面回答道:“凡人寿命终有终,下一次还望神君莫再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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