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输在了修为,可他才只到筑基后期。
事后陆昭州仔细推断,都觉得对面那人实力远在他之上,或许是哪个隐士大能出山,为了不叫他人知晓,故意隐瞒了自己的修为。
这个猜测,他也告诉了柳师叔。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只是现在灵力稀薄、乱世异象,哪个修行的隐士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为大能呢?
不过柳长老没有完全推翻他,只轻微颔首,“你先退下吧,这个冼玉我回头托人再好好查一查。”
等到陆昭州走后,他放下手中木雕,靠在椅子上一遍遍地重复:“冼玉、玉清道君……”
念了几十遍,他才隐约想起来,好像他年少时,家中祭祀期间曾见到长辈祭拜过一位道君的牌位,上面写着的,好像就是玉清。
只是……那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冼玉眯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耳边有细微的脚步声。他朦朦胧胧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全身黑衣、裹着面巾、眼神凶煞的男人,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
他瞬间被吓醒了,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想起,这是前两日新收的小徒弟,顾容景。
冼玉不自在地坐了起来,咳了两声:“容景,你别老这么神出鬼没的,稳重些。”
老是这样,他几条命都不够吓的。
“我敲了门。”
顾容景说。
意思是,他敲了门才进来的,并不算神出鬼没。
“……”冼玉懒得和他辩论,有气无力道,“有什么事吗?”
顾容景道:“上次的问题,我想到了答案。”
原来是前几日和邱正明对战前冼玉随口留下的作业,要不是小徒弟主动说起这件事,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这几日他闲得慌,文书陆昭州办得很是妥贴,冼玉又去村子口请老铁匠打了两把剑,等剑锻成、时候到了便启程去小秘境。没有趁手的兵器,冼玉也起不来床,都快闷出病了,只能靠赵生买的人间画本打发时间。
眼下听到顾容景特意过来请教,冼玉精神一振,摆正坐姿,严肃道:“哦?说说看。”
顾容景便开了口。
“生,为生人也,亦为人生。”他道,“何为求生?不求死,便是求生。”
这观念倒是很新颖,不求死便是求生,道理上似乎是这样,可不死……就真的算生了吗?
要是旁人,冼玉早站起来论辩八百来回了。但是对于新徒弟,还是要收敛一点,多给予一些关怀和夸奖……
冼玉的目光渐渐变得慈祥、温柔中又带着鼓励。可惜顾容景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师父的特殊关照,说完那两句后,他嘴巴微微合上,微垂眼睑,又恢复到原来冷漠沉静的模样。
嗯?
然后呢?
师徒俩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冼玉眼睛都瞪得干涩了,顾容景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再吐出一个多余的字。
被盯得久了,他还会露出疑惑的神情。
冼玉:“……”
第15章 哪里能让我满意?
新徒弟根骨是极好的,性格内敛沉稳,唯一的毛病就是脑袋有点不太好使。
冼玉叹了口气,拉开旁边一把红木椅子——赵生家里只有两把椅子、顾容景刚来时只能无措地站着,热心的木匠大爷得知后送来了几把完整无缺的,终于让家里不再那么简陋。
“坐。”
冼玉把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倒了两杯茶,缓缓道:“你刚才也没说错,不求死固然是一种求生,可你见过在街上乞讨的人没有?他们不曾求死,可你觉得他们‘生’了吗?”
顾容景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也不能理解。
“你要找到意义。”冼玉补充,“要找到你活着想做什么,真正喜欢的事。”
“想修仙。”顾容景脱口道,“也喜欢练刀。”
冼玉:“……不单是这个。”
谁能想到几百年前赫赫威名的玉清道君,现在众叛亲离不说,还要求着自己的小徒弟跟着自己学剑。
他都能想象到以后的日常了,做师父的卑微地追在顾容景屁股后面,手里捧着一把宝剑,连声道:行行好,练一练吧,就一炷香的功夫,不会耽误你学刀的,练一练吧容景。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泪目。
冼玉眼泪都要流下来,但很快收起了情绪,正色道,“不管你是选剑还是刀,本质和修仙是一样的。可它们都不是意义,他只是结果,是你人生中选择的一条路。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
顾容景从没想过。
这东西对他来说,比吃饭喝水和呼吸都简单。这还要什么理由?
他皱了皱眉,“好麻烦……”
“你天天抡着刀舞来舞去,就不麻烦了?”
冼玉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想往上再精进,参悟是很重要的一门功课。不成人如何成仙?你若只想练你的刀法,那还修道做什么,你去做武官、或是押镖师傅,不是更纯粹吗?”
冼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等说完后才察觉自己语气有些太严厉,一抬头,看到顾容景一言不发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安。
小孩嘛,脸皮都薄……
但幸运的是,顾容景并不是心思敏感脆弱的类型,只是在消化冼玉刚才说的内容。
“知道了。”
他点点头。
这句‘知道了’,相当于‘会改正’的意思。
这下,反而是冼玉不好意思起来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开始,你每日都出去绕行村庄两圈,早晚各一次,途中见到什么人什么事,都要回来和我事无巨细说。”
顾容景不明白这样做的用意,但他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常常不能理解冼玉的事实。
照做就是了。
接下来几天,早晨天还没亮,顾容景已经穿戴洗漱完毕,在床上打坐静心。等到赵生打着哈欠出来舀水做饭时,他便出了门。
大明村名字虽然阔气,谐音大民,但整个村庄村民并不多,加起来也就百来余人。反而因为依山傍水,农田还算肥沃辽阔,地广人稀,才显得‘大’了些。
每日早晨从赵生家出发,绕着村子走一圈,到隔壁村村口,脚步匀速稳健也要走上一个时辰。去时天色灰蒙蒙,回时初晨红日,冬意褪去,农田里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各家各户种下水稻,盼望着金秋丰收。
大明村的所有路径都依附着农田修建,男人们下地翻耕,女人们便坐在家门口、水田旁剥豆子、晒玉米。
顾容景回去时不免从他们面前经过,这群民风淳朴的村民们对修道之事十分好奇,一开始还不敢过分接近,等到他天天从这边走过,看也看熟了,不免拉着他聊起天来。
顾容景就跟那不小心飞到窗台上的蝴蝶似的,被捏住了翅膀、无助又局促。
关键大妈们十分八卦,哪怕顾容景一句话不说,他们都能侃侃而谈,顺带把他堵在人群中间,寸步难移。
“……”
这日顾容景回到赵生家中,已经日上三竿。他敲门进屋时,冼玉还没起。
床头柜上的碟子放满了被嗑干净的瓜子皮,还有不少溢了出来,张着尖嘴掉了一地。床下原本应该摆着鞋履的横架空空如也,左脚的木屐鞋头钻进了柜子底,另一只跟乌龟似的翻了个身,露出肚皮,大喇喇地趴在地上。
顾容景瞳孔微微放大:“……”
而这只是房间里的冰山一角。
床尾柜子上的烛台积了厚厚的一层蜡油,大约是彻夜未熄,所以才烧成这样短短一截。
而罪魁祸首因为嫌热,迷迷瞪瞪地把被子踢到了床脚,皱皱巴巴团成一大块儿。
他背光侧卧,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下眼睑,侧脸浅浅地留下两条睡痕。柔软的里衣滑开,结松松垮垮地落在床上,露出半截衣带,墨色长发像摊开的水墨、远远地往外渗透。
他睡得很熟,趴卧在床沿边上,一只胳膊横在床外头,脑袋边还放了一本话本,翻个身就能连人带书从床上掉下来。
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些,顾容景和赵生从未见过。
冼玉知道自己睡相极差,东西乱摆乱放,又不爱整理,所以从不许赵生私自进入他的房间。每日起床,都是赵生在门外喊他吃饭,冼玉才扛着睡意爬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捣腾他的小破窝,恢复到能见人的模样。
这样,才得以维系他在徒孙面前的颜面。
顾容景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不爱闹事,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存在感。冼玉天天沉迷看话本,再加上老来得徒、对他溺爱得很,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忘记了这回事。
偏偏这几日,顾容景频频来找冼玉汇报行程,已经养成了习惯,知道他有时候看书太认真听不见动静,所以才自觉地推门进来了。
然后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顾容景在他床头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还是没忍住,卷起了衣袖。
瓜子皮通通推落在地,打扫干净;平日穿的鞋都放在横架上,最常用的木屐放在容易取到的地方;取下快燃尽的蜡烛,清理掉蜡油,换上新的灯芯;开门推窗通风换气,屋内大件下囤积的灰尘统统用灵力吹进簸箕里。
物品归置整齐,房间焕然一新。
心里那处别扭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擦干净手指的灰,转身,脚步忽然顿住。
冼玉半睁着眼,目光透过浓黑的睫毛,落在他脸上。顾容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只看到那目光不带任何神情,静静地审视着他。
顾容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半晌后,冼玉揉了揉眼睛,瞳孔恢复焦距。他打了个哈欠,抓了抓头发,双眼无神又困倦地坐了起来。
看到顾容景时,他呆了呆。
“你怎么在这里?”
没有回答。
冼玉下意识看向外面,太阳高照,赵生大约是进山捡柴去了,不见踪影。他想了想,自作聪明地领悟了,“赵生没做饭?饿了?”
“……”
顾容景张了张唇,没说得出话来。半晌后,他忽然往外走,迈了两步又停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不太高兴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纯属在浪费时间。
“我的剑呢?”
他闷声道。
问得冼玉满脸茫然:“……啊?”
不是饿了吗?
怎么又聊到剑了呢?
剑,还在村口张大爷那口炉子里锻着。
其实前两天就已经锻好了,只是有些细节不太符合冼玉的要求,就拿回去做了些修改。
顾容景要剑,冼玉就带着他去了打铁铺。
穿着短衫、大汗淋漓的黑脸师傅从熔炉里取出两把铁剑,纵是成年男人的体格,抬起来也有些吃力。两把见沉入一旁的洗剑池中,嗞地一声,冷热相触,瞬间冒出大片白色水雾。
冼玉被呛得咳嗽两声,挥着手上前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又朝小徒弟招手,“容景你快过来看看,要是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叫师傅再修改修改,不然等下就要开刃了。”
“……”
顾容景站在老远处,脸色比那熔炉底下的炉灰还要黑。
旁边的老师傅露出微微不安的神情,“ 顾道长是不是……”
冼玉随口道:“没事呢大爷,他就是害羞。”
说着,他朝顾容景走去。
“怎么了?”他低声问,“不满意啊?”
顾容景蒙着面巾,声音很闷,“哪里能让我满意?”
“这还有哪里不满意啊?”
“……”他道,“这是把铁剑。”
没有任何材料精炼,也没有宝石镶嵌,更没有灵核提炼,这就只是一把罪普普通通的铁剑,和村民们家里用的杀猪刀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把铁剑。”
冼玉不禁笑了出声,顾容景默默看着他,像是无声的控诉,他才稍微收敛了下笑意。
“天下之刀剑,归根究底,都是一堆铜铁罢了,咱们这叫返璞归真,万物归一。”冼玉哄道,“我还特意让师傅加重了分量,想来会更符合你的习惯。你要是还不喜欢,到时候再叫师傅给你雕些不错的纹路样式,以后再镶上灵核宝石,这样看起来就有模有样了,可好?”
顾容景爱刀,他是知道的。
第一次相遇,他依稀瞥见腰间那把古朴黑刀。材料上成,削铁如泥,是散修中不错的上品了。现在有了师父,再也不是没家的野孩子了,可是却连一把衬手的宝剑都没有,有心理落差是很正常的。
“莫说一把铁剑,若是精进到一定境界,心中无剑亦是剑。”冼玉沉声道,“当日我也是用一把‘废铜烂铁’,斩断了邱正明的墨浮剑……对我而言,墨浮剑和铁剑又有什么区别?”
徒弟啊,不是师父不舍得,实在是囊中羞涩。为师也和你一样用的是同一把铁剑呢……
顾容景不再吭声了。
这次冼玉让他去洗剑池,他没有再拒绝。
洗剑池并不是要让剑洗去灰尘,而是方便之后的打磨抛光。这水混得很,顾容景不想靠近,打铁师傅便将那剑立起来,方便他观看。
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剑算得上好剑,只闷闷地说:“不如我的黑金刀。”
冼玉正琢磨着打一个什么样的剑鞘,随口道:“你那把刀也就那样吧。”
“……”
“怎么,还不服气?”冼玉比了比尺寸,随手从旁边拿来一张纸,指尖沾水画起剑鞘的模样,随口道,“我阅刀剑如数,只怕比你吃的饭还多。要真说起好刀,我倒是知道一把,见过它之后,方知什么叫世间之最,恐怕当今世上,再无刀剑能与之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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