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了冼玉才发现,许多年未见,当初那只奄奄一息、又丑又脏的小兽已经出落成了苗条靓丽的明媚少女,即使心里有过猜测,但骤然靠近,还是让他有些……有些不适应。
他横着胳膊把少女推开了些,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虽然看不到皮肉下的伤势,但纱布之下仍旧有隐隐透出来的魔气,止不住的血液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冼玉微微皱了皱眉,“这怎么弄的?”
苏染顿时一滞。
她怎么好说,自己和大师兄、哦前大师兄打了一架……闻翡那个狗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主人的线索,跑到药王谷闹事去了。两人从前就很不对付,这回更加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闻翡没打算杀了她,但也摆明了不让她好过,苏染休养了好几日,其他的伤势都暂时止住了,唯有肩上这处一直隐隐的散发出魔气,不断侵蚀着她生长出来的新肉。不动还好,但只要奔波游走,伤处就会越来越痛,越来越深。
这傻逼就是故意的,故意拿她撒气。
一想到他,苏染整个人心情都不好了,支支吾吾地没有开口。
好在冼玉没有追问。
他和魔修打交道了半生,一伸手就能察觉到这股魔气有些熟悉,像是与秘境里的那团同根同源。他皱了皱眉,汹涌灵气自指尖蓬勃而出,庞大的力量凝聚在掌下,呲地一声,下一刻,那股魔气扭曲又无奈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如同大护法的残魂一般,彻底散去。
拔除掉嵌在皮肉里的魔气,苏染顿时觉得受伤的那一侧肩膀轻松了许多,血腥味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她一脸欣喜,刚要和主人撒娇道谢,一个‘谢’字刚出口,冼玉已经转身向前走了好远。
“……?”
“哎?主、主人?你等等我啊!”
苏染一脸懵,快步跟了上去。
冼玉闻言,皱了皱眉,停住脚步。
苏染跑得太快,差点撞到他的背上去。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这话问得太过冷淡,仿佛和她只是陌生人。这和她想象中的相认差距太大了,她抿了抿唇,有些难过,“你把我捡回去,我就是你的半灵兽。我不跟着你,我还要到哪里去呢……”
冼玉陷入了沉默。
“你不是我捡来的。”
他道,“救你的……是净诚。”
苏染也微微一怔,有些失神。
方净诚,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了。
他曾是冼玉座下最虔诚的弟子,单纯热忱、善良老实,只是很可惜,没有道缘。
冼玉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前往一座宗门时,看到了求仙路上考核不通过的方净诚。
他能力最低微,年纪也大了,十七八岁还不曾迈入炼气,可是却有一股坚韧不拔之力。当时同行的一名弟子看不过去,告诉他,以他的能力不可能度过一关,而且考核也早就结束了。
但他只憨憨地说,没关系,我再走一段吧,即使失败了,也可以为明年再做准备。
可是他明年、后年、大后年,或许都不会迈过这一关。但是看着这个少年的脸庞,没人再狠心说出这句话。
冼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前行,艰难行了两里路,最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时,望着重点的眼睛里依旧有光。
他有些动容,不顾弟子阻拦,破格将这个少年收下,成了自己手里最小的徒儿。也是同年,冼玉某一日带着方净诚下山采药时,看到了一只躺在草丛里奄奄一息的小兽。
灵兽与妖兽相合,生出来的混血是个大麻烦。冼玉原不想带走,净诚蹲在草丛里摸那只小妖兽,没有说一个求字,眼神依旧看得他心软。
冼玉不应该收他的。
他们之间师徒缘浅,冼玉第一眼就知道,但还是不相信。但结果没有出错,满打满算,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五年。
方才护法残魂问他,那一剑刺穿师兄紫府时,有没有后悔歉疚过。
他不后悔。
冼玉只愧疚,不该明知道缘分淡薄,还是不相信,短短五年,却害了他一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从不怪你们。”冼玉松开嵌在掌心的指尖,深吸一口气,“但你不一样,你是他亲手救回来的,欠了他一条命。”
苏染眼泪都落下来了,哽咽道:“不是的,主人。我一直在找小师兄的下落,可是……”
一道光从冼玉腰间的荷包里亮起,在空中结成了一道花纹符咒。
这是传讯石的能量。
苏染顿住了话头,擦掉眼泪、沉默不语。
下一刻,陌生的声音从符咒中响起,带着一股阳光开心的语气,“道君道君,我们已经从岔路口回来了,而且还顺利拿到了一把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们?
顾容景还没回去吗?
也是,他们从第三道岔路分手,顾容景那个脑袋,应该也会在那里等着他。
“我马上就回去。”
亮光散去,传讯石恢复到原来温润的光芒。只要注入灵力,这道符咒就会再次亮起,一颗传讯石大约可以用近二十次。
冼玉瞥了苏染一眼,小姑娘眼睛通红的,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抿唇垂着脑袋不说话。她要是在耳边絮絮叨叨,冼玉还有些不耐烦,但她这样安安静静的模样,他又忍不住有些心软。
生气是肯定生气的。
从前在如意门的时候,苏染那时还是只不会化形的小兽,大弟子闻翡不喜欢她,一人一兽老是打架;二弟子三弟子虽然和苏染关系不错,但平日里吃喝住行都是净诚在照顾,其他人也就偶尔撸一把毛。
从前他只当自己没有这群徒弟,可是苏染不一样,她和净诚最亲近,不应该看着他和后代沦落至此。冼玉认出她,第一眼是意外,但第二眼,还是忍不住牵连到了她身上。
但她那时候尚未成年,又能做什么呢。
……算了。
冼玉叹了一声,“这事之后再说,我再不回去他们要担心了……你还要跟我走么?”
苏染哼了一声,磨蹭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跟。”
不跟她怎么甘心?!
好不容易找到的,万一人跑掉了怎么办!
“那你还不变回去?”冼玉看她一脸茫然,眼底不禁露出一丝无奈,“……剑阁历练的弟子都互相认识,你难道要以这个形象去见他们么?”
苏染张大了嘴巴。
他又叹了口气,“变回妖兽的模样。”
等迈步原路重返时,冼玉身边已经多了一只染着一撮淡紫色毛发、毛发柔软长着两只弯角的水镜兽,昂首挺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像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流浪猫。
冼玉回到第三道岔路口,看着空荡荡的山壁,又算了算时辰,眉心渐渐拧了起来。
他传讯问已经回去了的年轻修士,有没有看到顾容景,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他说过,一个时辰后在原地集合,顾容景时辰算得很准,不会故意叫他担心。
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
他被牵住了,回不来。
冼玉又等了一刻,但空荡荡的洞穴之中没有听到任何一道脚步声,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凝,就连趴在一旁搓毛的水镜兽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有些茫然无措地站了起来。
他不能再等了。
“走。”
冼玉不再犹豫,转身迈进了顾容景身处的那道山穴。
第51章 【双更】我没有名字,你……
冼玉给剩余的弟子们留了一条消息, 脸色冷凝地迈入了洞穴之中。苏染察觉到他压抑着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没有再开口,一时间宽敞幽深的洞穴里只剩下略微急促的、轻轻的脚步声。
不知走了多久, 他停了下来。
沙石地面的缝隙里不知嵌了什么, 不起眼, 但是月光一照便反射出一道彩色的光芒。
水镜兽天性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忍不住上爪拨了拨,可惜变成妖兽之后,她四肢粗笨,没办法做那么细致的动作, 拨了好久都没能把那道光弄出来。
身旁的一只手将她的毛爪子挪开, 淡色的指甲轻轻一勾,从裂缝中取出了圆滚滚的宝石。
苏染歪了歪脑袋, 三瓣兔唇张开, 吐出一道人言, “这是……留影珠?”
冼玉没有回答,他凝神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注入灵力,留影珠发出一道光彩,渐渐飘在了半空之中, 眼前立刻浮现出一段被留影珠记录下的画面。
起初画面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清楚,紧接着, 随着‘砰—’的一道巨响,影像忽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周身传来隐隐的打斗声音。很快画面像是被猛然扔出去了似的, 一阵颠簸哒哒声,留影珠滚落在地,卡在了现在这道缝隙里。
事情已经足够清晰明了。
顾容景带着留影珠和传讯石走到前路时,忽然发生了意外,与人或是魔争斗了起来。斗法时四溢的灵气无意中激活了这颗留影珠,随后它不小心被甩出了口袋,落到地上,才被冼玉发现。
短短数十息的画面,冼玉翻来覆去拉了好几遍,终于在末尾时一张抖动的画面中,隐隐看到熟悉又模糊的五官。他拿着一把剑,不远处,一只手伸向了他,指甲黑郁尖长,充满着魔气。
顾容景遇到了一只魔。
这只魔……并不好对付。
冼玉收起留影珠,不再耽搁,快步向前走去。幽深的洞穴连接到深处,走了数十步,忽然视野一片宽敞,一间偌大的储藏室出现在眼前。
说是储藏室,也只是零零碎碎地堆了些木箱和杂物。墙壁和地上到处都是剑痕和灵气波动划过的印迹,有几个箱子被打烂,露出里面生锈的废铜烂铁,大约是看守剑阁的老头子留下的。
月光一照,地面顿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冼玉弯腰捡起了一个被划破的荷包。
这荷包也是一只空间法器,好看又实用,冼玉也有一个。他记得出发前顾容景都把他递过去的东西收在这里,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夹着几张没来得及用掉的符咒。
荷包的守护阵法并不高级,修为稍微高一些就很容易弄坏。顾容景应当是在打斗时被对方不小心割破了荷包,留影珠散落遍地,之后破损的荷包也遗失了。
那他们现在人又在何处?
“主人,你看!”
苏染的话把他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冼玉抬眸望去,看到她正趴在一块瘦长型的残铁跟前,黑色的三角鼻头轻轻嗅了嗅。
这上面有那个人的味道。
她记得很清楚,是主人新收的徒弟。
冼玉走过去,拿起来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柄断剑,材料冼玉也很熟悉,他腰间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剑头尖锐、断口处参差不齐,应该是承受不住对方的威压,破了一个缺口,继而断了剑。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还是把那块残骸收了起来。他又仔细搜寻了一番,发现储藏室里并没有剩下的一半。好消息是,顾容景应该带着残剑离开了,但坏消息是,他们现在不知去向。
他翻箱倒柜,储藏室的地表都恨不得被他掀开来看过。忽然发现一块墙壁后有道暗门,推开之后又是一片封死的区域,中心砌着一块巨大的洗剑池。
洗剑池的池壁外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手指一抹便留下浓重的尘土,像是许久未曾用过了。更奇怪的是洗剑池的水很清,但看不见倒影。
这池子有古怪。
就连苏染也觉得不对了,许久不用的池子,这里连脚印都很少,到处是灰尘。怎么还会有人为它特意蓄水换水呢?
而且这地方,总给她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主人,我们还是出去吧……”
她犹犹豫豫地话还没说完,冼玉已经果断地伸出了手,探进了水中。
“!!!”
她一双圆眼瞬间瞪大,忍着没有发出尖叫,可是浑身的毛都已经竖起来了,“主人——!”
这池水万一有腐蚀性怎么办!
要试也应该先拿个棍子啊,怎么能用手呢!
“没事。”冼玉回头,眼神安抚住她,“这水下有另外一个空间。”
他只是探出指尖,就隐隐感受到了强大的吸引力。这底下的是传送阵,还是一处幻境还不好说。但这里没有其他入口,只有这一道暗门……
那顾容景应该就是被拉入到这片洗剑池了。
冼玉看向她,“我要下去。”
寥寥几语却十分笃定,一下把苏染的话给堵住了。
他不是在征求又或是询问意见,而只是一道通知,顺便问问看她要不要待在这里等他回来。
可是她已经等了几百年了。
圆滚滚的妖兽眼睛看不出纠结挣扎,可是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脑袋,“我和你一起去!!”
死有什么好怕的,她只怕阴阳相隔。
“好。”
片刻后,一人一兽同时迈进了洗剑池中。
下一刻,眼前一片昏暗。
被暗门藏住的洗剑池,再次恢复了平静。
冼玉还未睁开眼,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道道古怪的鸟叫声。他抬头望去,天空中赫然飞行着数十只机械鸟!!
铜铁木制的硕大鸟儿身上坐着不同的的人,各个神情冷淡麻木。机械鸟驮着主人,巨大的肚子里装着来来往往运输的货物,渐渐飞向远方。
不……已经没有了远方。
冼玉顺着机械鸟飞行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眼前茫茫天地中,尽是涛涛洪流,大水漫过了山腰,树枝残骸飘荡在水面之中,时而能看到泡得发胀的腥臭尸体。身后是一座几近入云霄的高城,由一块块三人肩宽的巨石垒砌而成,固若金汤,却又隐隐透出几分萧条。
他们所站的地方,往前,世界一片塌陷、洪水滔天,已经失去了立足之地;往后,是一座座被困住的城,收容着数百万流离失所的难民。
可是在这座城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口被淹没在涛涛洪流之中。
“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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