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事发突然,青竹剑来不及接住他,苏染大喊一声、原先手掌大的水镜兽迅速增大了数十倍,银色长毛发在空中飘舞,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坠下去的冼玉。
冼玉重重地落在她身上,内脏受到震荡,血脉回流,不禁喷出一口鲜血,“噗——!”
水镜兽面色突然渐渐露出怒意,嘶吼一声,露出两排锐利得可以咬碎兽骨的尖齿。
冼玉猛地咳了好几声,把血沫都咳出来后,才沙哑道:“……无碍。”
苏染银紫色的长毛随风飞舞,又烦躁地低吼了好几声,才渐渐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本性。
魔神抬起那双猩红的眼,那道伤痕深深地划破他的眉骨,经年未愈。眉心微皱时,两道眉骨耸动,那条疤痕便像是蜈蚣一般活了过来。
“我没有那样好的脾气。”
魔神冷冷道,“再有一次,我会杀了你。”
话音落下,一股阴冷的魔气从他背后腾腾升起,铺天盖地向四周逸散开来,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这团魔气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连那只乌鸦魔兽,也仿佛是掉进了另外一个空间似的,彻彻底底失去了消息。
空中风大、容易呛住,苏染担忧着他的伤势,以兽形在空中腾翔了数十步,搜寻到这座高城中有一座荒野破庙,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冼玉飞了过去。
落地后,苏染瞬间幻化出自己的人形,把冼玉搀扶到破庙处的一角处。
这寺庙里没有一尊佛像,到处都是灰尘蛛网,已经破败许久了。她四处望了望,发现角落里有一个干净的蒲团,上面留着些许余温,想必不久之前也有位旅人曾在此处落脚,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刚刚离开了。
情况紧急,苏染干脆把蒲团拖了过来给冼玉坐着,又连忙上前探伤,脸上还带着止不住的怒意,“他真是反了!您可是他师尊呀,看看他刚才是什么态度,说再有一次就杀了您……真是大逆不道!!”
她本来就有些看顾容景不顺眼,毕竟冼玉这缺失的几百年,苏染不曾陪伴在他身边,眼下她和主人的关系还未修复,中间又插着个新的徒弟,她自然有些不爽。
但更不爽的是,那臭小子竟然敢动手!!
真是反了反了!
倘若师尊如今也是大乘期,还会被他这样羞辱吗?
苏染按住他的脉,发现他这伤虽然没那么严重,但还是伤及了脏腑,刚才的怒意情绪又立马转换成了心疼,“怎么,下手这么重……”
刚才血脉逆流呛住喉管,铁锈血腥味到现在还留在他的嗓子里,冼玉不舒服地干咳了两声,缓缓摇了摇头,“他下手已经算轻了。”
对面的可是大乘期晚期的魔修,冼玉全胜时或许可以和他打个平手,但现在是不要想了。刚才‘顾容景’但凡抬手挥了挥,说不定他们此时已经被捻作了微尘。但他这会儿只是受了些小伤,就说明对方已经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的力气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容景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苏染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满,“都这样了,您还偏心他。”
“我不是偏心他……”
冼玉又咳了好几声。
‘顾容景’应该是不愿杀他的,或者是不想杀。若不是被摘了面巾,或许对方也不会恼羞成怒。
但更关键的是,那道疤痕之深,应该是已经被划了许多年都无法完全愈合的。而且他提起顾容景这三个字的时候,魔神一脸平静,好像完全不认识他口中的名字。倘若洗剑池下是真实且被加快了的世界,顾容景不应该认不出他。
但倘若说是幻境……
魔神大乘期的修为,难道也是作假吗?
不,他不信。
苏染还在耳边唠唠叨叨,“主人,我看咱们回去后就立刻把这小子除去宗谱吧?他根本不值得您那么尽心尽力地待他……”
“苏染。”冼玉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水镜兽,对幻术和幻境最为了解,能看出这个地方是不是幻境吗?”
“可以是可以。”苏染点了点头,渐渐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话题,“但是我并没有感受到……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应该是真实的,没有经过编造。另外,我在进洗剑池之前,其实也有一些不适。”
但具体说是哪里不对,苏染也说不出来。她只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冼玉听完,心中的答案板又划去了几道。
到底是自己认错了人,还是、还是他本身就是……
冼玉几乎不敢想象后者,他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发现庙外远处的天边积攒了一堆厚重的云,像是马上就要降下一场雷风暴雨。
苏染歪着脑袋默默地在他腿边蹲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个地方,每天都会下一场暴雨。每次雨停之后,洪水都会往上涨好几寸。”
这并不是她能了解到的内容,冼玉诧异了一瞬,很快意识到,水镜兽耳聪目明,她是听到了远处百姓的絮叨声,从中收集到一些情报。
冼玉记得,刚才在空中追魔神时,他隐隐瞥了一眼身下的华夏大地,已经是一片汪洋,这座高城在涛涛流水之中仿佛是一片小土坡,但或许再过个十来年,暴雨就会把这座城淹没。
“我不喜欢这里。”苏染看了眼空荡荡的寺庙,摸摸有些发冷的皮肤,嘟囔地问,“这里总让我感觉不舒服,主人,我们还能回去吗?”
她想和主人一辈子都待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但前提条件是,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而不是现在这样的状况,连生存都是一种危机。
能不能回去,冼玉也不知道。
这座城迟早会被淹没,可是周身已经没有更高的山、更高的坡。
到时候这群百姓又要往哪里逃?
若是找到了顾容景,又该怎么把他带回到现实的世界中去?
这些都是未知的答案。
不过说起来,他刚才和魔神对打了数十招,可是他身上的魔气和北溟魔君身上的截然不同。妖兽有血统纯正一说,魔修以欲念滋养修为,虽然和血统无关,但魔气也有纯正一说。
北溟魔君的虽然算得上强大,但也只是区区分神期,冼玉从那团魔气中感受到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斑驳的欲望,或许是名利、或许是情感、又或许是财富,想要的越多,欲望越重。
他强大,但是也复杂。
相较之下,魔神的魔气更为精纯。
一个复杂的人不可怕,因为想要的东西越多,弱点也越多。一个没有太多欲望、又单一执着到恐怖境地的人,才称得上可怕。
冼玉收起纷乱的思绪,问道:“有魔神的消息吗?”
顾容景在储藏室内失踪,留影珠最后一幕是他和一个黑衣人对打的场景,密闭的房间只有一个暗门,洗剑池又通向这个充满古怪的世界……
冼玉不知道从哪里出去,但是他有种隐隐的直觉,魔神是其中的关窍,只要找到他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苏染倾耳听了好一阵,苦恼又犹疑地说:“没有,他们似乎很畏惧魔神,甚至不敢直呼他的名字。而且……”
“而且那个长官好像气坏了,他担心我们惹出大祸得罪魔神,现在已经派官兵全城搜索,想把我们抓起来……交给魔神,平息他的怒火。”
苏染听到这里十分无语,“我真搞不懂,那魔神可是魔哎?他们既然害怕他要杀死自己,为什么还要和魔待在一处呢?”
冼玉是因为除魔所以才失踪,她虽然是妖族,但因为这件事,对魔修这类完全没有好感。
“因为,是他造了这座城。”
“他造城有什么了不起的,他——”
苏染话说到一半,一双眼睛忽然瞪大,变得更圆了,“他……他是在救人?”
冼玉平静地反问:“不然呢?你觉得人修和一只恶魔,是如何在这洪荒乱世里共处的?”
苏染顿时失语。
她起初是觉得,那个魔神引来了灾难,这样他还不满足,人修们唯一的一片净土也要被他霸占去。否则,为什么人人惧怕他呢?
“他若是有那份杀心,你我刚才早就投胎去了。”冼玉顿了顿,轻声道,“人人惧怕,或许是因为,他算得上是一个坏人,可又是一个好人。”
他要杀人,但不是杀所有人。
苏染悟到这一层,脸色突然难看了许多,“主人,你是说……”
“走吧,我们要去找……”
冼玉起身,掸了掸尘土,话音忽然顿住。
刚才那一道伤并不算很好受,他的脸色有些微白,目光望向淅淅沥沥愈下愈大的雨,仿佛要穿透这冰冷的雨雾,看到一切的核心。
脚步愈来愈近了。
苏染不知所以地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瓢泼大雨中,渐渐亮起一道水墨色的‘灵伞’。
那伞大约只比他的肩宽几寸,漂浮在空中,看着弱不禁风,其实是一道用灵气汇聚的挡雨法阵,伞面环出一道完整的屏障,雨水落下、回弹,砸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闷锤一般的声响。
‘顾容景’慢慢地走近了,大雨冲刷掉一切气味,灵伞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半垂着眼睑,看到门槛后多了两抹身影,原先被他清洗干净、放在角落里的蒲团,不知怎么的被拖拽到庙门口。
他平平的剑眉一点点地皱了起来。
那也是两个过路人。
或许,是留在庙里躲雨的。
‘顾容景’不打算和他们纠缠,转身离开,接着寻找下一个落脚地。但身后的过路人似乎不打算放过他,随着一道有些模糊的怒喝,一抹身影从庙中闪了出来,一道十骨鞭从那人手中甩了出来,鞭上裹满了倒刺,被打到一下就能刮出一层的血肉粒子。
顾容景回身,手中灵伞幻化成一道光影屏障,十骨鞭狠狠落下,屏障发出一道震天动地的响声,瞬间化成了粉碎!!
灵伞瞬间消散,如鼓鸣一般的雨声瞬间放大了音量,冰雹般大小的雨珠砸在他的脸上、肩上、身上,带着些许的疼痛,把视线挡得模糊。
随着一道轻喝,又是一道鞭落下,他闪身而过,倒刺擦过脸颊时传来隐隐的痛,砸在泥水混合的地面,溅出一道浑浊沉重的水花。
“啪——!!”
‘顾容景’心里一惊!
眼前这人路数不明,武器毒辣,而且修为也在他之上,倘若硬碰硬,他落不着一点好。
眼看着又是一鞭当头落下,顾容景躲过一劫,抽空结出一道空间屏障隔开二人,迅速脱身。但下一刻,落在地面的鞭子尾巴忽然一个转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地向他背后刺去!!
顾容景只觉背后寒毛竖起,浑身湿透,可是已经来不及再做一道护身屏障——
瞬间,一道金光法阵拔地而起,随着砰地一声,十骨鞭的鞭尾砸在法阵上,刮去了数十道细小的倒刺,鞭子也裂出了一道缝隙。
“主人!!”
这道法阵如何熟悉,顾容景微微喘息,法阵内隔绝了雨势雨声,他听到不远处一个女人嗔怒地喊了一声,再抬头时,目光触到一双沾了些许泥泞的靴子。
那是师尊的靴子。
这是怎么回事……
顾容景直起背,他发丝完全被水打湿,一缕一缕地挂在肩上,忽然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痕迹,他一抹,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他的手背处落了下来。
刚刚被倒刺刮到的细小伤口,竟然瞬间扩大成了一道食指长的血痕,此刻鲜血地抑制不住涌了出来,身上雨水泥水血水混杂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狼狈。
“他不是魔神。”
“您怎么能确认,”苏染皱了皱眉,低声道,“而且,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万一……”
“好了。”冼玉脸色有些难看,回头看到他脸上的伤势,眉心拧得更紧了,“解药拿来。”
十骨鞭的每根倒刺上都下了毒,哪怕只是被刮出一道米粒大的伤口,也会迅速扩散,最后直到伤口溃烂、血液流尽而亡。
他想起魔神脸上的伤处,虽然那人不一定是顾容景,但长着那样一张脸,此刻顾容景又受了伤,总让他有些心悸。
苏染过了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往顾容景的方向丢了过去。
顾容景顺势接过,听到冼玉道:“赶紧吃了,别留下伤疤了。”
他原以为冼玉是在关心自己,松了口气,刚把药丸吞下肚,冼玉已经便转身回了寺庙。
顾容景微张着唇,脚步顿在原地。
他有些茫然。
怎么了?
一会儿不见,为什么突然这样冷淡。
师尊生气了吗……因为他走失、还不小心掉到这个古里古怪的地方?不对——
刚才他说不是魔神,难道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顾容景心下一紧,紧握的手险些捏碎玉瓶。
如果是这样,师尊对他……
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苏染不喜欢水,要不是看到顾容景那一瞬间,想到冼玉刚才受的伤,一时发怒和他打了起来,她是不会出门的,这会儿已经快步躲到庙里去了。
冼玉抬步刚要迈过门槛,忽然发现身后已经很久都没了动静。
他回头,“还不过来?”
顾容景回过神,收起复杂的情绪,快步跟着他迈进了庙中。
寺庙内连佛像都被搬空,除去被白蚁啃噬得差不多的木梁和吊架,也剩不下什么了。顾容景翻遍了屋子找出来的两个蒲团,一个干干净净地被冼玉坐着,另外一个已经变成了苏染的窝。
她也不嫌弃脏,重新恢复到原身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给自己打理起有些打结的毛。
顾容景只能干巴巴地站着。
冼玉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半肩长、掌心宽的残剑,递给他。
“之前我让你换一把剑的时候,你总是不高兴。我想这剑对你来说也有些重要意义,就把它拾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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