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倒灌,城墙崩塌。
世界仿佛加速了毁灭的倒计时。
魔神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你、你不该……”
“我们不该毁了城墙?”冼玉此时也已经力竭,但仍旧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唯一可以从这里出去的方法就是跳下这洪水之中,对不对?”
魔神神情瞬间一变。
这世界是现实的镜像,冼玉从洗剑池中掉落,再睁眼时见到的是魔神铸造起来的高城。按照这样的逻辑推演下去,他们想要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从洪水之中跳下去。
以水为媒,藏入密门。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半晌后,魔神颓然一笑,“怪不得他那样喜欢你。”
冼玉唇角的笑微微一僵,“?”
“不要毁去这座墙,留着希望,难道不好吗?”魔神平静道,“这里还保留着最后的火种,早晚有一日,天地会恢复过来的。我不会让他们全部灭绝,只是、只是……”
冼玉道:“这里不会再恢复过来了。”
他这句话残忍又残酷,魔神不禁露出了一丝茫然无神的情绪。
不破不立。
这是冼玉和顾容景几乎同时想出的办法。
魔神被这道梦境困住太久了,他受人蛊惑,就如同当年的霍玄一般,走上了一条明明是错还以为是对的道路。但是拿起刀就再难回头了,他只能不断地在这片大陆上修修补补,期望着未来会有好转的那一天。
但是那一天不会来的。
霍玄就是最好的例子。
冼玉斩杀了一个魔尊,没过多久又出了一个魔君,紧接着顾容景又成了魔神。这天地间正邪两道的斗争好像从来没有停歇过,唯一的变化是,冼玉沉睡之后,修真界再也没人撑起来过。
多么荒谬啊。
他们退了一步,别人往前再逼近一步。他们再退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到无处可退,把自己圈在这片环水孤城之中。
就算这样,好像还不愿意放过他们。
魔神的本性是杀,却不是滥杀,于是他接替了冼玉曾经的重任,暂时充当起了‘正派’的角色。可是这时候呢?
又出了一位分庭抗礼的北溟魔君。
‘生生不息’,永远不灭。
魔神有错吗?霍玄有错吗?自然是有的。
但他们都是可怜人罢了。
冼玉眼底多了一丝怜悯,他轻声道:“容景,你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这里不是现实的世界,没有必要为这些虚幻挣扎,冼玉想告诉他的是,走出来就好了。
魔神摇了摇头。
“我不是顾容景,我没有名字。”
他又说了第一次相遇时的话。
冼玉道:“对于我来说,不是因为他叫顾容景,所以你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你本来就是。”
魔神一怔。
他本来就是顾容景吗?他本来就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是这样吗?
洪水呼啸漫过,可是城内的百姓没有一丝慌张,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开心的笑容,抓住最后的时间和身旁的亲朋好友说着最后的几句话。魔神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发现远处的天际线渐渐放亮,云层的一角露出了刺眼的日光。
雨过天晴。
“来吧。”冼玉收回佩剑,朝他走过去,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道,“过来,我带你出去。”
第56章 【单更】这是他以前极为……
冼玉道:“我带你出去。”
他伸出指尖, 那几寸白皙的颜色在阳光下几乎变成透明的颜色。魔神缓过神,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走不了。”
他只是一抹虚无缥缈的幻影, 是被顾容景丢在潜意识深海中的过去。他可以用魔气在外面捏造一具模糊的身影,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离开洗剑池的幻象太久, 他迟早要回去的。
原身共有四魂七魄, 除去天魂、地魂和命魂之外,多出来的那一魂便是魔神。投入轮回道时他的神魂与命魂相重叠,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清。直到蛟龙幻境中, 他握住了那柄黑金刀。
——魔神的神魂从命魂之中分离了出来。
离开这里, 他只能回身体里重新陷入沉睡。
走不走,都已经没有区别了。
洪水迅速涨潮, 漫过了低矮的建筑, 远处的水镜兽焦急地喊了一声, 冼玉示意她们先离开。
他还有一些事要问清楚。
“带你来这里的是谁?”
风大水急,冼玉和他站在山岩上,底下洪水拍打石壁,声音透过风和空气,有些许不分明。
他衣袍被风吹得翻边,发丝纠缠在脖颈处, 目光宁静, “他们祸乱世间,到底有什么目的?”
魔神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早晚有一天会猜出来的。”
“既然早晚有一天会知道,那早一天又何妨?”冼玉看他迟疑的神色, 忽然一瞬间福至心灵,“难道是……你不能说?”
魔神没有回答问题,“你杀了他能够解决很多问题。”
这个他说的是顾容景。
“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这句反问问得魔神一愣,露出微微纠结的神情,“他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我,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冼玉坦然道,“他厉害,我会比他更厉害,这么说来,也应该是他更害怕我。你们为什么总是在担忧以后的事情?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了,那你还要再担心以后的以后?这样无休止地下去,你活得不累吗?”
魔神微微一怔。
有时候他都觉得冼玉有些过于坦然了,坦然的有些让他嫉妒,嫉妒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我会比任何人都坚决,但那一天还没到,我就绝不会放弃。”冼玉道,“杀人只是最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杀了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冒出来,他们都是牺牲者,都是用来挡抢的试验品。真正该死的是在背后操控一切、是人命为草芥,还自以为高尚的人。”
“世界上没有一把刀生出来就是为了杀人的,是因为有人握着这把刀起了杀心。”
“不要去怪杀人的刀,应该要怪杀人的人。”
师兄当年走入了邪魔歪道,自以为自持正义。冼玉也以为杀了他世界就会重新恢复安宁,但事实是这潭水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深得多。
仿佛所有人的路径都被他们玩弄在鼓掌之中,倘若不是他与天道有些许感应,冼玉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天道所为。
但是天道的衰落是自然而为,就像秋风扫落叶,冬雪满山间,所有的枯败衰弱都有自然命理定数,一物长一物消,可是他们从幻境中看到的是,这几百年几千年来修真界和人界从未有过一丝喘息的余地,仿佛是狐狸和狼将猎物逼近了角落之中,只等最后一次扑杀,便可大胜而归。
魔神久久的沉默着。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好像从他出生之日从他有自己的意识开始,所有人都要他服从命令、遵守规则,从不反抗。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还有另外一条路,不管眼前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通,他都有些羡慕顾容景了。
洪水漫过了山岩,水浪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沾湿了冼玉的鞋袜,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魔神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深刻的理解,分别二字是什么样的意义。
“你叫什么名字?”
他要知道他的姓名,就算是沉睡之后再也不复苏醒,也要知道他是谁。
风浪太大,冼玉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他的问题。
“冼玉。”他高声回答,“两点水的冼,美玉的玉——”
话音还未落,魔神有些惊诧,忽地一笑,“原来是你……”
魔神忽然往前一步,用力的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把手指放在自己的脸颊伤疤处,“你应该不记得了……”
“这是你留给我的疤。”
这道痕迹伤了他的魂,成了他命里的烙印,从此再也没有消退过。魔神带着这道疤在幻境里生活了数千年,直到此刻迎来冼玉的存在,他才隐隐明白了意义。
“……?”
冼玉不知道听没听清楚,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他。
“小混蛋。”魔神喃喃自语道,“怪不得第一眼瞧你总觉得面熟,也不敢下重手,原来是知道打不过……”
冼玉更茫然了。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他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
疑问的句子还未吐出,眼前遍布伤疤的那张脸忽然凑近,温润干涩的唇瓣在他侧脸轻轻落下一道痕迹。风吹拂过时,很快带走了温度,但是那一股干裂温柔、又让他十分惊讶的触感去迟迟没有消散。
冼玉脑子里轰隆一声,他呆呆的抬起头,一瞬间脑海里千百种想法扑腾,可是汇聚到心口时又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好像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魔神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这笑容在他的脸上看着有些心酸和遗憾,他望着冼玉,知道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下一刻,他伸手、轻轻地将冼玉推下了山崖,坠入洪水之中。
那一句还未说出口的珍重,随之坠入了洪流之中,消散在天地之间。
“哈、咕噜——”
扑通一声,冼玉猛然浮出水面,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将口中和肺部的雨水全部吐了出去。
他睁开眼,头发和睫毛上都是水,湿漉漉的往下垂,身上的衣物被尽数打湿,坠入深海之中的盛世重担恢复后,他下意识地望向了身后的洗剑池,从池子中出来之后,原本清澈无波的池水迅速消退了下去,渐渐变成了一座被抽干的池子。
池底躺着一把剑。
他眼前坠着水珠,看不分清,但是目光触及到剑柄上挂着的犯旧的剑穗时,忽然心中一震。
这把剑……
耳边忽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他来不及细想,连忙起身过去,发现顾容景还在昏迷中,苏染正在给他运气,把胸腔中多余的水分排出来。
大约是知道主人极其看重这个弟子,苏染即便是不喜欢他,但紧要关头依旧尽心尽力。冼玉看了一下他的脉象,还算平稳,只是刚才耗力过度又被魔神击了一下,所以才昏厥了过去。
他松了口气,点了顾容景几处穴位,又摸出一个小瓶子,又喂了两颗丹药,估计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能醒来了。
办完这一切后,他难得地摸了摸苏染的头,尽管只是一触即分,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安慰和夸奖之意。
“主人,那个魔神呢?”苏染看了一眼身后,“他不出来了吗?”
她的语气还有些诧异。
“……”
冼玉哽住,瞬间想到离别前那个很轻很轻的吻,烦躁的心绪又涌上了心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错了,又或者说魔神也并不懂人情世故?毕竟顾容景从前也是这样懵懵懂懂的,他们都是同一个人,想必差不到哪儿去。
这种事情他也不是没经历过,曾经有一个女修半夜碰巧入住一家客栈,还试图翻窗爬上他的床,只是刚跨进来就被冼玉立马用捆线索捆了,一把扔了出去。
这男修搞突然袭击……还是同一回。
而且关键是,那人还顶着和他徒弟一模一样的脸。搞得冼玉这会儿看顾容景,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你要说这事儿确实不是他干的么,但是也确实算得上是他干的。冼玉也不好意思把顾容景摇起来,好好问问他这到底什么意图。
那场面未免也太尴尬了。
……等等,魔神的记忆就是魔神的记忆,顾容景日后不会想起来吧?
应该吧?!
“……”
冼玉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咳咳——”
顾容景睫毛微颤,睁开双眼时,眼前情形都看不清楚,只捕捉到一片熟悉的白色身影,下意识喊道,“师尊……”
冼玉闻声回过头来,把那些乱糟糟的情绪都压回心中,弯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顾容景才彻底安下心来。他摇了摇头,坐了身,扫视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
冼玉知道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他没出来,应该是回你的身体里去了。我原本想问问他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可是——”
没问出来顾容景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他原本就是守口如瓶内向沉闷的人,他们之间有竞争和利益关系,魔神选择不告诉他们也是情有可原。
“我试探了一下,大约是不能说。”
冼玉道。
什么样的情况下,是不能说的情况?要么是被人监视,要么是被迫发下誓言或是种了蛊咒。他们从洗剑池离开之后,那个世界也会随之崩塌瓦解,魔神的意志只会消散,重新归于顾容景的身体,倘若他的猜想不成真,魔神多多少少也会松口说两句,可他却是一副避讳莫深的模样。
冼玉有种可怕的直觉,或许这件事和当初一样——明明他和柳无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柳无名却对他毫无印象。
……就好像是被刻意抹杀了一般。
他们牢牢封存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算了,这个谜题暂时还未解开,之后再说吧。这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冼玉也有些应付不过来,身心俱疲。
他们在洗剑池底下的幻境之中待了挺久,现在没有琴声,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辰了。
冼玉起身,余光里忽然又瞥到洗剑池剩余的那一把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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