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手中动作不禁一顿。
“师尊从前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可以不去理会世俗眼光,但他们却未必能。”
顾容景将昨晚打磨雕琢过的话语一口气说下来,脸色沉静地吐出了最后的结束之语,“世道虽不公,但存在即是合理。我虽然不能理解,却不能不尊敬……”
冼玉不由地捏紧了勺子。
后面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耳里去,顾容景看他微微出神,便招了招手,“师尊,您说我说的对吗?”
冼玉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方才顾容景的这些话,明显是顺着昨晚冼玉说的加以填补修饰,逻辑相合,天衣无缝。但听到理想中的答案,冼玉却觉得……
并没有那么高兴。
顾容景还直勾勾地望着他,像一个好学生一般,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老师打出最后的评语。
第79章 【三更】我想要真真正正……
冼玉放下碗筷, 目光微抬。
顿了许久,他刚要开口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眼神微微晃动, 很快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顾容景没听到答案, 有些不太高兴。
下一刻, 郑盛凌打着哈欠推门走进,看到他们两人对桌坐着,面前还摆着满满当当的早点,不禁愣了愣, “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
按照他大少爷的脾性, 郑盛凌虽然不至于像冼玉那般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但也要赖些时辰才肯下床洗漱。昨晚晚宴虽然吃得愉快, 但郑盛凌依旧惦记着父亲不愿意见自己师祖与师父的事情, 又想到从前他怀疑冼玉是父亲的旧情人, 百般阻拦,但明日他们便要相见,更加辗转反侧。
最后实在睡不着,心想着破罐子破摔,纵有些让他们不舒心的陈年旧事,那肯定也是他那个王八老爹的过错, 要怪就全怪他头上好了。
骂了郑毅半宿, 郑盛凌好不容易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却又忽然心悸, 所以他才下了床,想过来找碗水喝。
他一来,方才的话题就不能再继续了。
冼玉琢磨了半晌的话未曾说出口, 但此刻也没有觉得遗憾,反而松了口气。
“心悸还喝什么凉水。”冼玉道,“锅里应该还有些米粥,你趁热喝了暖一暖吧。”
顾容景早上不进食,所以做了冼玉一人份的稀饭,这会儿锅里只剩下半碗米汤,好在郑盛凌也没嫌弃,一口闷地灌了下去。
温度从喉管传到四肢,果然暖了许多。
小厨房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他随手拽了张凳子在他们身旁坐下。他屁股刚粘到座位上,顾容景撇了撇嘴,但还是没说什么。
“还难受吗?”
冼玉想帮他把脉,郑盛凌摆了摆手,“昨晚想了些事,没睡好。”
他是真的没睡好,也没洗漱,头发和脸上都是乱糟糟的,还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疲惫。
“昨天你们来,我爹他……没能招待你们。”
他纠结很久,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郑盛凌是个很看重脸面的人,郑毅作为阁主不能给儿子的师父接风洗尘,丢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小凤凰的。
冼玉道:“你曲师兄已经说了,他事务繁忙,我们也能理解,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郑盛凌摇了摇头,还是坚持道,“我爹这个人吧,不擅交际也不会说话,没半点情趣,脾气还臭得很。倒也不是我不孝,实在是他干的那些事没半点脑子,我看了都生气。”
“来之前我就特意提醒过,叫他把时间抽出来,不要怠慢了你们,可还是出了岔子。”
郑毅在忙些什么,郑盛凌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也大概明白,无非就是六界里的那些事。如今天下不太平,魔界骚乱四起,倘若能卜到一丝一毫的信息,或许就能扭转局面。
冼玉之前对药王仙说,自己没有时间可以再拖延,郑毅其实如此。
但理解和恼怒,这两者是不冲突的。
郑盛凌再生气,谁让郑毅是他爹呢,他这个做儿子的只能捏着鼻子给老子擦屁股。
“回头见到了我爹,倘若他那张嘴说了什么不讨喜的话,还望、还望……”他别别扭扭了半天,才尴尬生硬地吐出了后半句,“还望师祖和师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计较。”
要说这句是蚊子声点儿大,那‘师祖’‘师父’两个词,可就比蚊子声还小了。
好在冼玉耳朵灵敏,这句话听得真真切切的,不禁笑道:“行了,都认识这么久了,还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我和容景这次过来,就权当给你庆祝一下,顺便蹭个饭,至于别人会说什么,我们不会放在心上……希望你也不要。”
这句话总算是宽慰了郑盛凌那颗惴惴不安挂念半夜的琉璃心。他松了口气,余光下意识地瞥向顾容景,这位名义上的师父虽然还是摆着一副臭脸,但也没有反对。
这么久以来,郑盛凌都快习惯了,逐渐摸索出这么一个定律:顾容景的好脸色只给他的师尊,旁人想分一丁半点,那是想都别想。这种时候,不反对就已经是最大的认可了。
郑盛凌想着想着,不禁心酸:想他小少爷骄横一世,在外面就差跟螃蟹似的横着走了,谁能想到他日拜到这什么如意门下,摇身一变,反而变成宗门内地位最低、爹不疼娘不爱的那个了(赵生不能算,毕竟他也算独得冼玉疼爱)。
等冼玉用完早饭,郑盛凌原本想和他们一同去见父亲,谁料没过半个时辰,二师兄找了过来,说是万剑宗的宝船中午便到,只是出了些小意外,比原定的名单多了几人,二师兄对万剑宗的人际关系并不熟,一时不知如何安排。
姜温韵不在,这件事便只能落到了郑盛凌的肩上。事务紧急,郑盛凌临走之前只能拜托了二师兄,倘若父亲约冼玉会见,记得通知他一声。
倘若真发生什么,他也好来得及挽回局面。
二师兄满口答应了。
然而郑盛凌前脚刚走,不多一会儿,曲行云就登上了门。
今天是问机阁的‘大喜事’,曲行云穿上庄重正式的校服,一身墨蓝色显得整个人格外沉稳。
“清晨叨扰,还望见谅。”曲行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一进来先拱手行了个礼,温声道,“道君,顾道友,阁主请您二位到听风台一叙。”
说是‘叙’,其实也是一番考核。
冼玉放下手中的茶,清浅应了一声。
去听风台的路途遥远,冼玉不明白为什么叙一叙要找这么远的地方。好在曲行云比他师父会做人,一路上闲聊趣事,倒也不觉得单调。
不知走了多久,冼玉远远地看到一处楼台立于山岩之上,远处悬崖断壁,江水涛涛,海浪袭岸。风卷帘动,露出雕刻在庭柱上的半首短诗。
狂客归四明,山□□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
冼玉只看到前半首,下意识地念出了后面一句,却又突然顿住,大约是觉得不妥。
曲行云笑了笑,接着他那句道:“”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此间人世仿若大梦一场,往事种种,如今只教人凄然伤情。
纵使顾容景不曾读过多少诗书,也隐隐感受到其中悲凉含恨的情境,道:“既然将此诗刻于木柱之中,想必也是悼念亡音、心有所感。既然如此,为何不将后两句也补上?”
冼玉微微皱眉,“容景——”
他这句话说得太冒犯了。
曲行云大约也是没见过这么不懂世故、想要刨根问底的人,一时间愣了愣。好在他为人温顺和善,并没有生气,反而耐心解释。
“顾道友说的不错,当初劈山立亭时,阁主思念故人,却因为种种缘由不能为其祭奠,于是也只能留下这半首祭诗聊表哀思。”
思念故人,却不能为其祭奠?
也不知这‘不能’背后,到底是什么缘由。
冼玉虽然也有些好奇,但更明白点到为止。好在顾容景也并不关心郑阁主祭奠的是何人,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听风台依山而建,除了船来船往的码头之外,是离海岸线最近的建筑。当初建造楼宇的工匠听到郑阁主想法的时候,并不同意,觉得工程浩大、而且难保山壁不会塌陷,有一定风险。
后来是郑阁主力排众议,投入许多人力物力,才在这座断壁山崖上建造出了一方歇脚亭。从听风台上往远处眺望,波涛海景一览无余,远处飘着几只船只,像洒落在海面上的芝麻粒。
海风卷着湿湿咸咸的海水味往鼻道里钻,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海,往后一步是世外岛源。
曲行云说,这里很少会有弟子来,几乎成了阁主静坐的专属领域。按照一般的规矩,两方会见应当是在会客厅或是大堂里,他也是这么建议的,但是临到最后,师父还是改变了主意。
阁主因为那件事,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突然把地方改成听风台,应该也有几分缘故。
冼玉到时,听风台中并没有人,石桌上摆着一壶热茶,想来那位事务繁忙的郑阁主还未到。
“二位稍等片刻,阁主随后就来。”
说罢,曲行云就离开了。
他一走,顾容景脸上立刻露出些许不满,“他先邀约却迟迟未到,并非君子之风。”
冼玉本以为他不介意、也没往心里去,听到这番责备时还有些惊讶,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君子之风?”
要说冼玉身边最没有君子之风的,怕就是他了。方才顾容景冒冒失失的那句问话,倘若换个心眼儿小一些的,脸上不说什么,但心里估计已经骂开了花。
顾容景沉默寡言,不爱多管别人的闲事,但偶尔这样刨根问底直来直去的说话,虽然听者心惊胆战,但也不失一些任性与可爱。
……可爱。
他竟然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顾容景。
冼玉都忍不住被自己的举止逗笑,在顾容景微微莫名茫然的目光下,忽然起了兴致。
“想必这位郑阁主又要放我们鸽子了……我问你,归一剑法前四式,现在可能融会贯通?”
他忽然考校起徒弟的功课来。
顾容景愣了愣,很快点头,“能。”
冼玉问的是‘融会贯通’,少一个字都不行。
顾容景答得亦然。
他第一次对归一剑法有所感悟,是在跤潜秘境时,他一语道破了秘密,刹那间树木疯涨、藤蔓缠绕。危急关头,顾容景忽然悟出,归一剑追求的并不是剑道,而是生道,是万物平衡之道。
他应当是天下最热血、也是最温柔之剑。
亦是守护之剑。
但此后,第二式金日烧云他卡了许久。是在于魔神对战之时,顾容景才突然明白为何前四式概览春夏秋冬,为何起手式若春风化雨,第二式却火势燎原,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
山崩地陷,海枯石裂,都不是瞬间而为。春意逢生,本意是训诫、是保护,是点到为止。但正因不能‘为止’,所以下一式才须一击必中。
以摧枯拉朽之势,迎战巅峰。
而此后的春华秋实、岁暮冬藏,已是收尾。起手的春日温雨,最后落为一片白茫茫。
金日烧云,是前四式中杀意最浓的招式,也当是求生之意最为浓烈的招式。
此后,一切都只能归于虚无。
顾容景持剑而立,海风艰涩、带着一股腥淡的味道。他微卷的长发高高竖起,只留下几缕冠不上去的缀在眉眼之间,风呼海啸,随之招摇。
一点寒光出鞘。
剑气卷动亭帘,顾容景收腕回身,不疾不徐,若行云流水,收放自如。锋刃破空而至,真气汹涌内敛,似暗潮涌动、海面却并无波澜。
剑动四方。
一炷香燃尽,空中落叶回旋坠地。顾容景挥剑入鞘,眉目冷淡如峰。不知不觉,举手投足间,也染上了几分冼玉的味道。
冼玉不由得看怔了。
半年过去,顾容景褪去曾经那道内敛软弱的影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大人。可是,冼玉却还停留在,那个头发卷曲、需要他用掌心握住暖手的可怜少年的印象里。
时间过得真快啊,冼玉时常觉得,他并没有离开那座冰棺。他依旧被关在里面,被关在过去的记忆里。
顾容景脱离了所谓命运的安排,有了新的人生;郑盛凌也从当初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小师弟,变成了现在偶尔嘴坏心却很软的小徒孙。
苏染是他记忆中的故人,但分离多年后,她有了新的同伴、有了新的师父,也有了新的家。
就连闻翡,他也不再熟悉了。
冼玉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新朋友,也不曾有遇见过红颜知己——说来很是愧对这一身皮囊。他是来自五百年前的老古董,时间推着所有人往前走,可是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停下了脚步。
算来算去,他身边只剩下一个顾容景。
原来……
原来不是他在保护顾容景,是冼玉在这个充满变动陌生和不安的世界里,需要被他保护着。
“我忽然想做一件事。”
他道,“你愿不愿意陪我?”
顾容景没有问是什么,就已经点了点头。
他不会拒绝师尊的任何要求。
“我常常在想,倘若师父还在,倘若师兄也在,倘若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或许我能治好师父的病,不至于让他痛苦离世;或许我能拦住师兄,便不会发生之后的种种遗憾。”
顾容景忽然打断:“倘若回到一切没有发生的时候,你便不会遇到我。”
“……是的。”冼玉浅浅一笑,“有失必有得,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因此遇到了你。”
顾容景对这句话很满意,眼角都微微上扬,冷峻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开心的神色。
“你也知道,人魔大战后,我几乎是与师兄以命换命,震碎一身经脉坠入无人之境,随后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已是五百年后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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