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法华大师的法名,明显是极不尊重人、不知礼数的表现, 一时间已经有人脸上摆出了怒色。
法华大师脸上不见被冒犯到的不悦, 淡然浅笑:“北斗山下一别时, 不曾此间相隔五百年。今日得逢旧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这话一出,那些人顿时收了想刁难他的意思,偃旗息鼓了。
人家法华大师都说了,得逢旧友,既然是旧友, 那直呼法名也不算什么冒犯了。更何况两人相识也有五百年, 明辉堂中大半人都没活到五百年,要真这么算起来, 那这位‘冼施主’的年纪也算是在座的‘长辈’……
这么一想,脸都得多绿几层。
也只能卖给法华大师这个面子。
郑盛凌喜提拜师,明辉堂中摆了近百桌, 主次远近都是有讲究的。郑毅把冼玉和顾容景请到主桌上,与他同坐的都是越合竹、柳无名这样的人物,是亲缘长辈;其次,便是名门大派的掌门长老,掌权人物,坐在主左,次尊。
而像陆昭州虽然已是内定的万剑宗下一任掌门,但也只能与元白、望云等首席弟子坐在主右,是上不了前的。
刚落座,姜温韵就暗中掐了一把郑毅的胳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是冼玉竟然与法华大师相识的事。
好歹也算是郑毅的枕边人,她竟然一点都不知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别说姜温韵了,就连郑盛凌也是一脸懵,他并不知道父亲与冼玉之间的渊源,也不知道冼玉从前的身份,陡然得知冼玉与法华大师相识,这感觉就像是原本以为自家是破烂穷酸户,没想到某一天他爹拿着比砖头还厚的地契告诉他,儿啊,这就是咱们最后的家产了。
“…………”
两个字,就是晕乎。
“夫人,夫人,好好说话!”
郑毅被老婆揪着,也不敢以真气护体,疼得脸都皱巴巴的了。好在这一桌都是问机阁和万剑宗的人,也不必太谨小慎微。
等姜温韵微微消气,松了手后,他才轻声道:“法华大师几百年前还未出名时,与我师父相识……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当日郑毅信中所书关于师尊玉清道君,要不是借着冼玉的面子,他也请不动这尊大佛。
冼玉听见了,微微沉思:“其实,也算不上旧相识……”
只不过是这和尚拉着他算过一卦罢了。
当时冼玉已经少年成名,有出窍期的修为,智舜却是个不过筑基的普通和尚,冼玉自然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可以直呼法名。
后面半句还未说出口,身边忽然一阵骚动,他们转头一看,原来是法华大师朝他们走了过来。
原本以法华大师的身份,不坐上上桌,也应该安排到主左位,但他是出家人,饮食中有许多禁忌,郑毅便给师父们单独开了一桌。
不过眼看大师不单单过来说两句话的样子,郑毅看了眼已经坐满的主桌,朝郑盛凌挥挥手,“你大师兄那儿人少,去和他坐坐去。”
“……”
郑盛凌心里有一万句话想骂,但这主桌上只有他辈分和修为最小,他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到陆昭州那儿和兄弟们挤一挤了。
法华大师未必是来真的吃这桌喜宴,但郑毅面子上还要做足的,“桌上多有荤腥,我已吩咐弟子去换几道素菜,大师稍等片刻。”
法华大师也并未推拒。
郑盛凌这一走,法华大师顺势坐到了冼玉的右侧。约四尺宽的圆桌,里里外外坐了八个人,明辉堂内觥筹交错,虽然彼此之间相隔不远,但压低声音不想被听到的也还是听不见。
“当年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冼玉脸上被暖光照着,看不见什么疏离的神色,可声色却冷冷淡淡的,“也算不上什么故友。”
被这么下了面子,法华大师也不尴尬。
“五百年前贫僧曾为施主看过一次面相,如今旧人新逢,便斗胆称一个友字了。”
他轻笑道,“施主,如今可如愿了?”
顾容景闻言,不禁看了过来。
既然说到还愿,自然是曾许过愿的。
智舜这个名字顾容景也有些许印象,在蛟潜秘境历练时,冼玉曾在望云和他面前说过这段趣事。只是当时并未提及许愿。
别说顾容景了,就连冼玉也是一脸惊讶。
“……我什么时候许愿了?”
他把记忆搜刮干净,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许过什么愿。若真要说的话,就是和顾容景、郑盛凌在长虹镇的无字碑下许了三个愿望。
愿天下太平长安;
愿赵生长命百岁;
愿容景事事顺遂。
里面写的内容,他到现在还记得。
许愿时冼玉还是个无名小卒,除去赵生与容景,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智舜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知道……吧?
智舜浅浅一笑,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释迦佛曾命地藏王菩萨管束阴间、教化六道,地藏因而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此后方有酆都。”
可惜,六根不净,地狱难空。
地藏王菩萨终究难以成佛。
只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不等冼玉问,智舜又轻叹道:“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之后不管冼玉说什么,他都没有再开口。
宴席散去,智舜和郑毅去偏室私谈论正事。冼玉席上喝了些许清酒,眼看有些没眼色的想上来攀谈,他干脆拉了顾容景出去透风。
晚风拂过,两人漫步在林间,月光透过梧桐叶稀稀疏疏地落下,枯叶破碎声幽幽响起。行到莲池旁,水光粼粼,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顾容景走至他肩旁。
“师尊在想什么?”
说是疑问,但是他语气里分明已有答案。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冼玉轻声喃语,“诸佛在因地时许下四大宏愿,度苦海无边,断无尽烦忧;上求佛道,下问苍生,终成因果。故而,又被称为诸佛通愿。”
顾容景茫茫然听了片刻,试图去理解,“所以,法华大师是说师尊也发过这四宏愿?”
冼玉原本心情还有些忧郁,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即便是得道飞升,那也该是成仙,佛祖的宏愿与我何干。”
普度众生太苦,人家地藏王菩萨都还在酆都勤勤勉勉地超度亡魂呢,冼玉不过是一个懒懒散散的闲人,没有这样弘大的理想。
终生皆有道,以道证心,以因论果,方能平衡。冥冥中万物自有定数,强求不来。
他只愿天下太平,不求世人无忧。
“您许了什么愿?”
顾容景问。
冼玉怔了怔。
夏夜清凉,他的嗓音消散在风中。
“……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智舜说他可曾如愿,后又忽然提起地藏,或许是在暗指冼玉曾经也发下了一道宏愿。
细想来,好像只可能这一件事。
“大约是拯救苍生、除尽魔修什么的吧。”
冼玉含糊道。
他年轻时是有些狂妄的,锋芒毕露还不知道收敛脾气,说出这种傻话也不足为奇。
顾容景没有意外,沉默了片刻,抬起脸来望着冼玉,语气宁静,“地藏王只差这一道宏愿便可立地成佛,那师尊呢?”
“什么?”
他声音低了些,冼玉没有听清楚。
顾容景往前一步,与他四目相对,眉眼下一片专注,“他日四海皆安,师尊宏愿得偿,便可得道飞仙……是吗?”
冼玉迎着他的目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都不知道,顾容景的心思会这样敏觉。
“飞升上仙后,便不在六道之中,此生不复人间。”顾容景忽然抬手,似乎想轻拂一下冼玉的发,但他未曾主动亲昵过,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颓然落下。
顾容景喉咙发紧,心中茫然。
“以后……再也没有师尊了。”
他才刚有了家人,很快又要学会失去。这数百万人望之敬仰、求而不得的仙道,对他而言却何其残忍。
冼玉握住他冰凉的指尖,这一句听得他心都快碎了,轻声安慰,“不会的。我……”
我会在人间再陪你度过一千年。
直到你生老病死,又或是一同得道飞仙。
但说出口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魔神。
另外一个顾容景。
在洗剑池中,没有冼玉的数千年里,魔神不曾经历生老病死,也不曾得道飞仙。他好像是被神明落下的残次品,不小心丢失在某处山崖谷缝中,从此漫长岁月,再也没能捡回来。
第84章 【一更】明日我便回去。……
冼玉这才意识到, 在原定的故事后续中,顾容景继任魔神,在漫山洪水中建造了魔城, 自此位高孤寒, 活得比他还要长久。
倘若一切尘埃落定, 他飞升成仙, 那……
之后的结局呢?
冼玉也不能预知。
所以他没有给顾容景答案。
第二日一大早,曲行云忽然到访,说是郑毅有事请他去八卦阁里一聚。
冼玉到时,法华大师竟然还没走, 悠悠闲闲地坐在郑毅对面品茶, 属于他的那张空位上也摆了一盏他从前爱喝的花酿。
这么多年,他还一直记得师尊的爱好。
只是冼玉饮酒的兴致不高, 叫人重新换了壶茶。郑毅看他懒洋洋的也没个笑容, 关切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昨晚没休息好?”
冼玉摇了摇头, “没什么。”
郑毅也没再追问,把一张羊皮纸递过去。他展开,发现上面又是八个字:
冰霜严寒,脱于五行。
“当年我与小师弟失散,之后回到问机阁一度心灰意冷、颓废不起。幸得岳丈慷慨,愿意教付一生所学。此后我潜心修行, 技艺逐渐精进, 想用八卦盘推演您的生死下落时,得到的就是这八个字。”
凡人想要窥探天机已经十分不易, 纵然只能从指缝间捧起这寥寥几个字,也已经足够。
可惜他钻研了五百年,也不得其果。
“当日我将卦象写于纸上, 封存在星格密室中。但不久后遭盗窃遗失……”
冼玉立刻想到在登岛时,郑盛凌闲聊时说的那个传言,竟然真的对上了。
不过郑毅似乎不想多说,“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这八个字也一直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您看到的这份是我后来补上的。”
他不想多说的那部分,自然便是那魔君。
在无人之境时,郑毅预料到谭盛文会起叛心,所以他接手问机阁后的数百年,都一直与万剑宗水火不容。但闻翡的叛变,是他料所不及的。更不用提,当年割断他手筋、险些让他丧命的魔修,便是闻翡。
和苏染一样,郑毅对他极为厌恶,但是在冼玉面前,又抱着一份微妙的私心:当年几个弟子中,除却年纪较小的方净诚,师尊与闻翡相伴最久,也最疼爱他。
倘若让冼玉知道闻翡这么多年从未忘记过他,带兵攻打引业寺,转头痴守酆都等他转世……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希望师尊会对如今的北溟魔君心软。
“冰霜严寒……”冼玉左右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净诚将我从无人之境捞起后,身体存放于一处我提前设置好的冰棺中,棺内遍布法阵,既可防身也可疗养。之后我昏迷了许久,神魂具在养息,自然不在五行内了。”
这么一解,他们便明了了。
郑毅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感慨命运无常。
这么多年,他、苏染和闻翡三方多处寻找打听,闻翡从妙心那里得到了预言,此后又盗窃他的卦象来印证所言非虚,他们都以为师尊身在极北酆都,不在五行中自然是因为功德未清,以鬼魂之身等待轮回。
万剑宗未曾壮大之前,因为种种原因,苏染在当时人烟萧条的长虹镇上立下了一块无字碑,她以为,只要时人常去上香供奉,师尊有香火功德,在酆都之下也必然会平安顺利。
他们想破了头也不曾料到,卦象的答案如此简单。倘若当日他们没有和方净诚失散,也不会白白浪费这数百年的时光,闻翡或许还可以回心转意,他也不会拜入问机阁,一切……
到最后,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了。
“阿弥陀佛,因缘际会,一切自有定数。”
冼玉心有所感,缓缓抬起头,“自有定数?这难道不是……”
“施主当年偶然收方净诚为徒,又阴差阳错被他救下;五百年后,你又收顾施主为徒,又是阴差阳错之下,改变了他的命运。”
法华大师嘴角微笑,缓缓道,“难道到如今,你还觉得,这一切只是所谓的‘偶然’吗?”
“若非偶然……”
冼玉顿住了。
若非偶然,难道命运安排如此?
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师兄注定要离经叛道、投身入魔,人魔大战逃无可逃,方净诚也注定要为他而死……
他与顾容景的缘分,难道也是‘命运’?
法华大师似乎明白他心中的疑惑,轻轻摇头,只道出一句半知半解的谜语。
“汝想即所想,想得非所得。”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师尊是这场所谓命运的核心呢?否则怎会有汝想即所想?
只是想得非所得,又是何意?
郑毅还在皱眉苦解时,冼玉忽然冷不丁地问道:“你与容景从未见过面,郑毅也是到昨日才知道我与他的身份和名讳,邀请函上也不可能写上我们的姓名,可你一见到我们,开口问候前就已知道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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