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檀侧过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贴在高江北身边,轻声说:“沈大小姐神通广大,最后还是让我来做,明天下午两点,估计等我出手术室你就落地了。”
“嗯,”高江北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应道:“睡吧。”
……
手术服,无影灯,角落的仪器发出清晰而规律的滴答声,室温不到20度,身边的护士却还是要每隔几分钟就给韩檀擦一次汗。
“韩医生——”
“止血钳。”
“不行……”
“再撑一下!”
“韩医生!!”
……
凌晨四点,韩檀从梦中惊醒。
梦里血液喷溅到脸上的触感太过真实,韩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额头,摸到了一手的汗。
大脑早已对这样的噩梦习以为常,身体却好像永远都无法习惯。韩檀大口喘息着,全身都湿透了,手脚冰凉,手抖得连撑起上半身的力气都没有。
高江北似乎被他吵到,眉头微微蹙起,在半梦半醒间嘟囔了句什么。韩檀努力地把呼吸声放轻了一些,高江北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
韩檀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仔细关好门,走了没两步就又瘫坐在了沙发旁边,从茶几下摸出了烟盒。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韩檀自己也记不清了。他睡眠质量一直就没好过,像这样的噩梦更是家常便饭。
梦里的场景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这几年好像还进化了一点,细节越来越丰满,那种从紧张,惶恐,再到最终的无力的感受也愈发真实,韩檀每每醒过来都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
抽完一根烟,韩檀已经完全不困了。他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从包里找出早就看过无数遍的病历,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手术流程。
上一次做法洛四联症的根治还是回国前。三院的心外科分工非常明确,成人和儿科之间几乎没有交叉,除了几台移植,韩檀已经很久不给小朋友做手术了,更何况是修复。
虽然拒绝了沈暮,但回去以后,韩檀就马上开始为这台手术做准备。他太了解沈暮,也知道她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其实他当时大可以卖给沈暮一个面子,找个更委婉的方法哄她去找人去沟通,然而韩檀还是说了实话,几乎是报复式地把自己的心理剖析得彻彻底底。
这又是在报复谁呢?
清醒的时候,韩檀总是很自信,他对自己的技术没有任何怀疑,也很少会因为手术感到紧张,手术中他更是永远淡定,和他合作过的医生护士麻醉循环,每一个人下了台都会感叹韩医生的冷静沉着。
但在梦里,韩檀每一次都搞砸了,没有例外。
所有噩梦的结尾,都是一台因为各种原因而失败的手术。确实,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梦里犯过的错误,韩檀一次都没有犯过,但他的不安是真的。
“不要害怕”。
每一封邮件,每一份礼物,每一张圣诞卡,韩檀的老师总会写上这句话。可惜效果似乎并不明显。韩檀依旧持续性地做噩梦,偶发性的失眠,从梦中惊醒后必须要做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就算这样也依然很难再睡着。
五点,韩檀看着外面蒙蒙亮的天色,换了衣服下楼。等他跑完步回来,时间还不到六点半。
他洗完澡,头发吹了个半干,又回到卧室躺好。高江北这次是真的被他吵醒了,他转过身来,眼睛还眯着,眉毛却已经皱了起来,半醒不醒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韩檀搂住他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低声说:“睡吧,我们再睡一会儿。”
第32章
托沈辛的福,高江北从德国回来的日期果然比原计划晚了两天。
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除了向远和Zone各自积压下的工作,回国后高江北又被一些别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他实实在在地忙了近十天,虽然每天都和韩檀保持联系,但两个人再见面时,已经是九月中旬了。
周五晚上,韩檀下班后如约来到高江北定好的餐厅。
外面起风了,似乎有点阴天。
韩檀被服务生引到桌前时,高江北刚点好菜,正在打电话。看到韩檀坐下,他换了只手拿着手机,伸出右手放在桌子中间,射灯的正下方,指尖轻点着桌面。
高江北本意只是想握一握韩檀的手。
他们很久都没见面了,高江北有点想念那个人皮肤的温度,只可惜桌子太大,他就算越过整个桌面,也没办法摸到韩檀的脸或是和他有更亲密的举动。
可韩檀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动作几乎虔诚地抬起高江北的手,神色有些严肃,眼睛里倒是满满都是笑意。韩檀垂下眼睛盯着高江北骨节分明的手看了几秒,然后俯下身,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韩檀的花样一向很多,高江北以为自己早就见怪不怪。但也许是因为他们太久没见面,又或者是因为韩檀刚才的样子太认真,高江北从那个吻里莫名体会到了一种依赖和眷恋。他忍不住把韩檀修长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一些,韩檀也配合地用指尖在他干燥的掌心里轻轻打圈,隔着一张大桌子,两个人安静地对视。
头顶的射灯直直照在桌子中间,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只投下了一小块影子。韩檀眯起眼睛看着那盏灯,突然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吃饭时来的那间餐厅。
那天晚上下了雨,韩檀曾经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高江北的眼睛。那时候他们也曾经握住彼此的手,但那只是暧昧的试探,韩檀要提醒自己见好就收,而今晚,他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亲吻高江北,与他对视,交握的手可以一整晚都不用松开。
这半年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但细想起来,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半年前韩檀也许会用手术排期来计算时间,现在他偶尔会想,下一次和高江北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
有那么几秒钟,韩檀体会到一种微妙的感觉。很陌生,他甚至无法形容,也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仿佛是一种留恋,想要抓住什么,想要留下什么,想要一种不一样的未来。
但那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太过细微和意外,韩檀甚至完全没有往心里去。
“想什么呢?”
高江北挂了电话,看韩檀目光怔怔的,有点好奇地问。
“高老板在这儿,我哪儿舍得想别的?”韩檀马上回过神来,冲高江北眨了下眼睛,笑着问:“你昨天说要当面告诉我的好消息是什么?就是为了这个最近才格外忙的吗?”
不像喜欢卖关子的韩檀,高江北其实是个很直来直去的人,所以昨天他们打电话时,高江北刻意没解释自己最近忙碌的原因让韩檀有点介意。
“小林,就是江南的太太,她又怀孕了。”
高江北答,语气虽然很平静,但眼睛里的笑意却溢了出来。
“恭喜啊,”韩檀话音刚落却又突然想到什么,紧接着恍然大悟道:“啊我就知道!那天我去产科找人在楼道里碰到江南了,我急着走,打了个招呼就没再问,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
高江北犹豫了一下,正好服务生来上菜,他也没说什么,两个人又吃了一会儿,高江北才又放下筷子,认真解释道:“小林和阿暮比较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所以一开始才没有跟你说。”
韩檀愣了下才明白高江北是怕他介意,毕竟他也在三院,不找他似乎显得有些生分。
韩檀总以为自己做人做事已经足够滴水不漏了,但和高江北比起来,他还是不够细心。
相处时间越久,韩檀越能感觉到高江北做事的周全,他很在意别人的感受,哪怕是他们这样的关系,高江北都不愿意在生活上让韩檀有一丁点的将就或是委屈。
“你放心吧,”韩檀笑起来,“产科那边我完全不熟悉,就算你真的来找我,我也还是要去拜托沈暮的。”
韩檀说完顿了顿,自言自语般又跟了句:“不过这也提醒我了,平时我只和那几个科室的医生打交道,大部分都是为了我自己的手术,以后是应该多了解一下别的科室,什么两腺内分泌消化内啊,这样会方便一点。”
韩檀的父母在三院有许多同学朋友,他之前确实没有这个需求。虽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存在,但在其他科室,尤其是内科,韩檀并不认识什么人。
他没有多想,只是话赶话地说到这里。高江北是不喜欢在沈家医院检查身体的,韩檀一直都知道,所以日后他免不了要往三院跑,就算不是为了找关系,韩檀起码也应该知道哪个科室有哪些医生擅长什么。
……
不用这么麻烦的。
高江北张了张嘴,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们没有那么久的以后,八月中旬签的合同,还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这段关系就彻底结束了。
高江北不愿意去想,也实在是想不出五个月之后他该怎样和韩檀相处。
他们还能像这样偶尔出来吃饭,聊着彼此的生活工作,互相陪伴和分享快乐吗?韩檀会不会急着开启新的感情,和新的人做爱,眨着好看的桃花眼,把情话说给新的人听?
那他们还是朋友吗?上过床的朋友?接过吻的朋友?曾经真切思念和渴求过对方的朋友?
高江北有一瞬间的茫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错误的决定,脑子里闪过很多以“如果”开头的假设。
可那都只是假设而已,和韩檀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值得,高江北并没有后悔过。
他只是有一点舍不得。
他给自己留了那么多退路,想方设法地掌握主动权,确定自己不会输,不会受伤害,确保自己能够作为赢家随时抽身。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做得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因为韩檀无所谓什么主动权,也无所谓什么输赢,韩檀只要高江北带给他的那一秒钟的快乐就够了。
可那一秒钟的快乐对于高江北来说,好像不够。
“高老板。”
高江北回过神,看到韩檀轻轻勾着他的指尖晃了晃,眉眼都笑得弯起来,眼角显出一点细细的纹路,整个人看上去鲜活又温柔。
韩檀没有问他刚才为什么走神,也好像没发现高江北刚才暗了一瞬的眸光和垂下的眼角。高江北有时会露出一点介于无措和悲伤之间的眼神,韩檀每一次都想问,却每一次都忍住了,今天也一样。
他勾住高江北的手指,示意他往前一点。高江北向前倾身,一句“怎么了”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韩檀用那种柔软又模糊的声音,缓缓说道:
“下雨了。”
第33章
似乎每次来这间餐厅,吃饭的时间都会被拉长。
外面的雨已经下完一场,这几天A市天气很干燥,地上的积水很快也被蒸发,就在地面半干不干的时候,第二场雨又飘飘忽忽地下了起来。
韩檀最近非常老实。毕竟拿人手短,契约精神还是有的。
他如自己承诺的那样推掉了所有找上门来的莺莺燕燕,也没再出去钓鱼,连带着在外面吃饭的机会都少了很多,每天不是食堂就是外卖,忙起来就靠泡面打发一下,现在终于体面地坐在餐厅里吃美味的东西,韩檀吃饭的速度又慢到不可理喻。
但高江北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在这件事情上,高江北完全惯着韩檀。他总是认真地说“没关系慢慢吃”,然后露出一副很享受看韩檀吃饭的表情,一边陪他聊些有的没的,一边往他盘子里夹菜。
时间总是要流走的,高江北宁可多花一个小时和韩檀共进晚餐。第一次在这吃饭时,他就是这样想的,转眼间半年过去了,高江北依然觉得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式。
闲聊了一晚上,两个人漫无边际地说着各种事情,最后绕了一圈,话题又绕回高江南身上。
网球场那次是韩檀第一次见他。其实他们兄弟两个长得有六七分像,但气质完全不同,高江南非常平易近人,很开朗,身材也没有哥哥那么高大,笑起来有点邻家弟弟的感觉。
不像沈家姐弟的相爱相杀,高江北和高江南的关系是表里如一的亲密,甚至每次提起弟弟,高江北的表情都会柔和很多,和平时那副凌厉冷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韩檀认真听了会儿,忍不住问,“叔叔阿姨是因为江南才放你一马的吗?”
身边同龄人多数早就结婚了,父母那代人思想还是更保守一些,就算能够接受儿子的性取向,也还是会催婚的。
高江北没有否认,既然话题聊到这儿,他也有些好奇地问:“那你呢?真的没被催过?”
“完全没有,”韩檀答得认真,他思考了一下,有点犹豫地说,“其实我觉得我爸有一点daddy issue,他和我爷爷的关系非常微妙,一直到老爷子去世他们都没有真正和解。所以我爸很认真地相信,我这个人加上我这份工作,完全不适合组建家庭,他觉得这样是对伴侣和孩子的不负责任。当然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工作,对于我做了医生这件事,我父母内心都很遗憾。”
这已经是高江北第二次听到韩檀对自己工作作出如此负面的评价了。这背后似乎有很多故事,或是无奈,但韩檀并不想解释得太清楚。
高江北不是一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他完全尊重别人的隐私,可是韩檀在别的事情上都那么坦荡,唯独对自己的职业选择总是欲言又止。越是这样,高江北就越有点介意,就好像小拇指上长的肉刺,平时不会注意到,但偶尔碰一下存在感又很强。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韩檀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又问起别的事情。高江北也没有理由再追问,只是看向韩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
外面雨又停了,夜风有点凉,结完账他们一起往停车场走,刚一出餐厅韩檀就握住了高江北的手,亲密得像是一对刚刚约会完的普通情侣。
“今晚还住我那儿吗?”
韩檀凑上来低声问,嘴唇几乎要碰到高江北的耳廓,刚刚下过雨的秋日夜晚好像一下子热了起来。
高江北扭头看他,还没开口,韩檀又说:“我们先去你那边,然后回我家睡觉,好不好?明天是周六,我不用一早就去医院的。”
韩檀几点上班对高江北没有任何影响,高江北有很多拒绝他的理由,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韩檀,好奇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如此执念,也好奇他还会怎样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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