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珩眼前的白发男子渐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青天,脚下踩踏的地也成了白云,而云层之中破出一个洞,从洞中望去,便能见到京城——这场景,岂非就是他那吊诡的梦境!
只是这一次,云端并非空荡荡,而是有七八个身披银甲的人围着他。
“利市仙君失职,算错叶家应得之利,著革职查办,贬入凡间,拨乱反正,了此宿果,尽此一世,方可重回天庭。”
紧接着,视野便从云端忽地向下,跌向了繁花似锦的京城!
叶珩浑身一紧,感觉身入坠楼,下一刻眼前却恢复明朗,就见白发男子收回了手指。
“可看清楚了,利市仙君?”
“我……”叶珩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说我是利市仙君,天上的神仙?”
白发男子微微颔首:“是啊。”
“不可能不可能。”叶珩既摇头又摆手,觉得不是自己做梦就是他在做梦,“我算账都没算对过一次,怎么可能掌管天下商贾之财嘛!您……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白发男子依旧是神色自若,取了桌上的茶壶,倒了半杯茶递到他手中:“那你觉得,一般人能十数年如一日地拥有你这样的财运吗?”
“这……”
叶珩无法反驳。他的确是旺人财运,非但旺自家,但凡见过他的人,当日的财运都会多多少少有提升,所以爹才总要他参加饮宴,把他当成人情买卖的一种——毕竟谁不愿意交一个能旺自己财运的朋友呢?
他其实也很愿意相信眼前人,可纵观自己,除了画画刺绣一无所长,连个强点儿的凡人都比不上,实在没办法腆着脸认定自己是神仙。
“你也不要太妄自菲薄,”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白发男子继续开口解释道,“你的使命就是当叶家的散财童子,这么多年你不干正事,每天只挖空心思重金搜集珍惜话本,在瓦市里砸大钱捧场艺人,正是顺应天理。只可惜,最近你没再花大钱,所以天理便把散财的机缘直接送到你了面前。”
叶珩听了这话,耳边再度回响起杜奇衍的嘱咐。他含着杯中的茶水,心中慢慢理清了头绪:“也就是说,只要我想办法把钱多多散出去,我爹的病情自然就会有好转?”
白发男子抿唇微笑,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不仅如此,雨也会小下来。”
“明白了,”叶珩把杯子放回桌上,郑重一点头,“那么敢问仙长,我的任务要求我散多少?”
白发男子伸出一只手。
“五千两?”叶珩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那还成,待我家店铺货单一到期,便能赔得差不多啦!”
白发男子摇头。
“所以是五万两?”叶珩瞬间就成了一朵被疾风骤雨打蔫的小花,“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过年之前是决计花不完了啊……”
不成想白发男子又说了两个字,让他感觉几乎要吐血:“黄金。”
叶珩瞪大眼睛,有气无力道:“我们家哪儿来这么多钱!?”
“自然是有的,不然区区五千两白银,就够贬你下凡吗?”
“可是我……”叶珩说到一半,觉得再纠结细节也是没意思,于是一咬嘴唇,再度确认道,“只要把这五万两黄金挥霍完,我爹就不会再犯病了,是不是?”
白发男子又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慢条斯理道:“这我不能保证。”
“诶,你刚刚才说过……”
“万事都有因果,你散走钱,他目前的病确实能痊愈,但是如果他因为倾家荡产伤心欲绝,做出对身体有损的事,他还是要得病的。”白发男子顿了顿,又添了句,“还有,因为你命格特殊,散财速度若不加紧,钱会复返你身边。”
叶珩没想到此事竟难如登天,当即哭丧了脸:“我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了。”
“不客气,我们早都是朋友了,”白发男子依旧是一副得大自在的神情,“待你魂归天庭,我请你喝酒。”
叶珩扁着嘴从泪眼里看他:“我很怀疑我们之间是否存在友谊。”
“你还是这么可爱。”白发男子淡淡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不要烦恼,我会帮你的。”
叶珩心里气苦,看他还在笑,便也不管什么神仙凡人了,抬手就要把他的手给拂走:“不要玩我的脸啦!”
他的手搭上对方的手腕,突然瞥见了自己手上的戒指,心中又是一番委屈和气愤——臭白龙!我有难了你又不来,干嘛还给我戴这么个戒指!
他念头才动,白发男子那只冰冷的手已放开了他的脸蛋,反手握上了他的手腕:“你想摘掉这枚戒指?”
叶珩背脊一凉,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谈话最初自己就忽视的问题:“你会读心?”
白发男子不说话,兀自用指尖点了点那枚戒指。
戒指骤然透出了一团白光,光芒越来越盛,缓缓膨胀,随即便离了叶珩的手指,飘到了男子掌中,光芒也随之黯淡,直至彻底消失时,它又变成了最初鳞片的模样。
白发男子将手掌向前一递,看叶珩没动,手往边上一覆,将鳞片留在了桌上,站起身道:“告辞了。”
“等等!”叶珩一把抓住他的手,眼底浮现出一丝希冀,“你为什么能把戒指摘掉?你究竟是不是白龙?”
男子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微微翘起,神态纯净安详:“我是。”
叶珩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那你……”
他却柔声打断道:“也不是。”
叶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白发男子又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颊,随后不知怎的就从他手中抽走了胳膊,整个人瞬移到了离他三尺之外的地方:“你尽管放手去做你要做的,其余什么都别管。”
话音刚落,他就化作一道光,直接穿过紧闭的房门飞了出去。
“哎!”
叶珩追过去打开门,却只见到了门外的密密雨帘,以及晦暗无比的天。
“连走都是直接消失,可为什么你不是?”
叶珩垂下眼眸,喃喃着回到偏厅继续吃饭。雨声落在他心头,他慢慢把重心转移回到亲爹的病上。
白衣男子是谁,现在已经不重要,能肯定的是,他的说法和小道士是一致的,而他的道行却比白龙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然是没必要骗钱。
反正往哪儿花钱是自己做主,那么稍微花出几笔试一试是否有用也未尝不可。
于是饭后他立刻招来了大掌柜和管家,宣布道:“最近街上没生意,我准备让店铺歇业。”
大掌柜立刻掏出随身的纸笔:“是哪几个店铺呢?”
“用不着记,除主店外所有在京分号都歇业。”
大掌柜笔一顿,在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少爷三思啊!”
“这就是三思之后的结论。”叶珩一派淡然道,“我不过是想节省人力,养精蓄锐共克时艰。账房里工钱还是照发,每日派一个掌柜加两个伙计看着店,别让水泡了存货就行。等到雨停,我们好好干票大的。”
这个说法他是研究过的,进退得当,不太容易被反驳,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大掌柜相信了他的说法,替伙计们谢了叶珩,回铺子里干活了。
大掌柜一走,叶珩又转向了管家:“明早我要去一趟通慧寺,替父亲祈福,顺便布施些香油钱,你去做一下准备。”
管家应声拜退,叶珩突然又喊住了他:“等一下,往日父亲去寺里祈福,都是给的多少?”
管家折回来,微微躬了腰:“回少爷,老爷一年才去通慧寺一回,给的是八百两,除此之外,他每月都分别要去财神庙、魁星庙和龙王庙叩拜,每次给的都是一百两左右。”
“嗯……”叶珩沉吟片刻,“财神管财运,魁星管官运,龙王管降雨,确实是一个都不能拉下,不过祛病非得求药师佛不可,所以这四个庙我们挨个儿走一遍,全都给往日双倍的钱……不,药师佛那里,要给三倍的钱,我要做大布施!”
管家觉得这数字有点儿悬,不过也不好反驳少爷的孝心,而且觉得药石作用不明,求神拜佛兴许也有点用处,于是一点头,应允了下来。
这四座庙分别建在京城四个不同的方位,叶珩花了四天,终于全给拜访透了,鞋袜衣服也湿了一半,然而他来不及换,回家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榻前看亲爹的情况。
他运气不错,叶老爷正处在一天中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候,正靠在床头喝汤药,见儿子急吼吼进来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心头很是热乎,觉得他是懂事儿了:“现在疼得没那么钻心了。”
叶珩心下大喜:“那就好那就好!明天我再请和尚给您念一天的药师经,说不定就大好了呢!”
“嗯。”叶老爷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你先去把衣服换了,洗把脸,别得了风寒。”
叶珩开开心心地回了自己的房,换完衣服又跑到父亲房里,想提一嘴生意上的事,结果叶老爷喝完药,已经躺下睡了,看神情倒是安然,只可惜眉间的皱纹烙上去了一样,纵然淡了,可还留在那里。
如此过去了十五天,叶珩每日都去佛寺,每日回来都能和父亲说上几句话,包括生意上的事。
两人难得没争吵,父亲还给了他一把钥匙,让他和管家一起管家里的支出用度。
叶珩虽然不会看账,但花出去多少还是能算,这一天天算下来,感觉自己好歹稳住了父亲的病情,同时也稳住了父亲的情绪。
然而,到了第十六天,他架的马车不能出府了——雨下得太久,护城河暴涨,街上淌小溪一样,到处都是水,隐约还能见到鱼在水中游来游去,驾马去一趟郊外已成了一桩极为艰辛的事情。
同时有一位主顾传来消息,表示准备回乡避雨一阵,同意将提货时间延期两个月。
第36章 问天意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叶珩站在卧房门口,听到父亲又开始疼得哼哼,却是整个人都傻了。
他想哭,可是不好哭,还得把这个“好消息”报给父亲,以期他心中能好受些。
等到叶老爷睡下,他欲哭无泪地一路走回自己房里,把招财进宝都挥退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想明白了,“嗙”一声推开门,大声道:“招财!去把管家叫来,我今天就是非出去不可了!”
从家中的银库里取了钱,他坐上自家的车,以尽量快的速度赶往伞铺,叫老板专门订做了几套玉针蓑,随即驱车朝通慧寺去了。
千辛万苦地到了地方,他花大钱请和尚连续念一周的经,顺便在寺里吃了顿斋饭,让马好好歇了一歇才离开。
回程路上,他喊进宝顺路把车驾往破道观——自打进宝上次给小道士送饭已过去好几天了,小道士没生计,不知道会出京找师父,还是仍赖在那儿,若是后者,怕是小道士只能靠捉鱼度日了。
车停到道观外,进宝回头知会了叶珩。鉴于衣服裤子都是刚在寺内烘干的,叶珩不想再穿着厚重的桐油钉鞋下车,再踩出一身脏水,于是便没进门,让进宝坐在车前朝着殿宇的方向大喊:“杜奇衍!哎!杜奇衍!”
殿宇的大门应声开了道缝,里面却半天没出来人,进宝眯起眼睛远远看去,只看到一片阴暗,根本看不见人。
他报告给叶珩听,后者感觉莫名其妙,亲自掀开车帘朝门中望去。
不出他所料,道观院子里已积了厚厚一池水,幸好殿宇下方有几级台阶的高度,把水隔绝在了外头,最上层倒还有落脚的地方,可惜这落脚处半天也无动静。
雨水潲到叶珩手上,让他感到了黏腻冰冷,他没耐心地朝院里大喊起来:“杜奇衍!你磨磨蹭蹭干嘛呢?带你换个地方住,走不走?”
“来了来了!”
殿门忽地倒在地上,小道士冲出来,手中正在拔一块木板,那木板贼长,被他一点一点伸出去,最终够到了院子当中一个削平脑袋的大石灯笼上。接着小道士一手夹着包袱,一手拿出一顶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皱巴巴荷叶举到头顶当伞,小心翼翼跟做偷儿似的走过了这“独木桥”。
走到石灯笼上面后,他又拿起湿淋淋的木板,将这座桥架到了门槛边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滑”到了门边,这才跨过门槛,踏着几块碎砖跑到了车前。
“把鞋袜脱了上来!”叶珩一撩帘子,催促着朝他道。
小道士也伶俐,把包袱一放,蹬掉袜子,猴儿似的爬上车滚进车厢:“鞋在我包袱里呢!”
“行了行了,把你的脚丫子收起来。”叶珩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却是惊讶了,“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之前不是叫人给你送了些干粮么?”
“这道观屋顶漏水哇!我为了不泡在水里,一天天的就是在接水倒水了,几乎没停过。”小道士叹了口气,跪坐下来,把脚丫子藏到了自己的衣服下头,方才正视了叶珩,却也是吃了一惊。
“施主,您看着好像也瘦了不少?”他指指自己的两边腮帮,表示叶珩两颊上的奶膘已经消失了。
“还不是因为这雨。”叶珩靠在车厢上,一整个心绪低落的模样,把一小篮子斋菜朝小道士推了推,“这雨太妖了,下了一个月了都,回去你立刻卜一卦,看看它何时能停。”
小道士翕动鼻翼,闻见菜香,当即打开篮子,用筷子把尚温的饭菜往嘴里扒,吃了好几口才道:“你说的这个不好占,需要借助法器才行。”
“法器在哪儿?”
“师门里头,长得太大,带不出来。”
叶珩立刻转头看他:“就是说你不能占?”
“但是!”小道士拔高了声音,牢牢抓住了手中的饭碗,“我可以判断五日内的晴雨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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