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珩把脑袋靠回厢壁上,哼哼唧唧道:“再短个两日,我都不需要你了,我爹的腿测出来都比你准。”
小道士只好嘿嘿讪笑,同时心虚地把饭吃得更快了——他能力有限,如今就仰仗着叶珩才能吃得上饭了,而这条大腿不知何时就会离开,他是吃一口少一口,所以恨不得一口气吃下三顿的量。
车驶到叶珩家附近,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了。
“这儿离我家最近,有事往来方便,雨停之前,你就暂时住在这里。还有,这里有两套成衣你拿去穿,在客栈里专心办我交给你的事就好。别跟其他人多啰嗦,更别提自己是道士,知道吗?”
小道士连连点头,穿起一件,将另一件装进了包袱。他本来是不该穿俗家衣服的,可眼下天气如此,他连条裤衩都舍不得随便洗,有一件干净衣裳能穿很不错了,要不然他也不会搞块木板,那么艰难地出院门——嗐,总之,实情是不允许他再管那些道不道的说法了。
客栈到底是客栈,门前用砖头垒高了,堪堪露出水面一指来高,可供两三人同时踩过。
两人从车上跳到砖上,刚站稳,就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先生被人推出了门,刚好朝他们扑来,幸好两人的力气还够抵挡,勉强稳住了自身和这老先生。
推人出来的店小二认得叶珩,大惊之下赶忙朝两人道歉:“抱歉抱歉,是小的眼拙,就顾着赶这老霸王了,没见着叶公子和这位大哥,对不住,真对不住,二位快快进来,马上就给你们上姜茶!”
叶珩还未说上话,就见老先生转头跑回了店内,哀求道:“行行好,我能留下来打杂,你们就让我多住一阵吧!”
店小二当着人面,不好重手重脚地搡人,只好对他道:“如今店里又没几个客人,哪个要你打杂?去去去!别挡了贵客的道!”
叶珩站在后头听了两句,忍不住道:“这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连忙绕过老头,一边将人迎进门,一边三言两语的解释了,期间那老先生也哭嚎了几嗓子,为自己复杂的遭遇做了补全。
原来这位老先生毕生苦读,终于在知天命之年考取了举人,可还未等到春试,便听到了父母亡故的消息,只好先回老家守孝。直至三年期满,他跋山涉水几个月,好容易回到京城,结果发觉老婆早已病故,女儿女婿则因为去年寄出的家书没收到回应,以为他也离世,便将他的房子变卖,如今见他回来,女婿以家里孩子多无法照顾他,让他暂住客栈,并允诺替他付钱。
谁知住了没几天,房钱没了动静。
“最开始我以为,是雨太大,女婿不好过来,就自己垫付了几日,后来实在没什么钱了,只好硬扯着老脸,冒雨去找他,谁知道他家门紧锁,再一问邻居,说是雨太大,在本地的生计受影响,带着女儿去亲家那儿住了。”
老先生说到这儿,已是涕泪横流:“现在想来,他早就想卖了我的房子,否则单凭一封家书没有回音,何至于此啊!我女儿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白眼儿狼!”
叶珩站在柜台前给小道士订房,听完他的苦处后又多放了两块大锭银子在柜台上:“让这位老先生再住个二十天吧。”
掌柜立马就将俩白花花的银子收走了:“哎哟,公子真是大善人呐!这点钱甭说二十天,三十天都够了!小二,快把两个房间的热茶先送上去!再叫厨房备几个好点心!”
老先生原还在坐在空条凳上,沉浸于悲痛之中,闻言甚是吃惊,片刻后又流下了感激的泪水,躬身朝他一拜:“恩公,您的帮助吴某铭记在心,往后我必是涌泉相报!”
“哎哎哎,别别别!恩公可不敢当。”叶珩自知行善目的不纯,对于这大礼受之有愧,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顺便转移了话题,“让你在客栈多住一时倒不难,只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老先生直起腰杆,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正色道:“我也不期那女婿能主动予我房产的钱了,待雨一停,我就上街谋生,写信写字或者抄笔记都可以,待到来年春试……我必定考中进士,亲自到县衙状告那小子!”
叶珩当即一挑大拇指:“好,先生果然是老当益壮,很有志气!那么您回房慢做学问,我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两人道别,杜奇衍也同那位吴先生笑笑,送了他一块手帕擦脸,算是宽慰。
等到了房内,杜奇衍一看房中设施齐全,布置优雅,跟他前几日住的破道观简直天差地别,忍不住就往床上一躺,打了个滚儿:“叶公子,您可对我太好啦!”
叶珩踢开桌前的两只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知道好就赶紧起来,我需要你即刻起卦。”
“好嘞!”杜奇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可惜没跳好,差点闪了腰,“您这回要占什么?”
叶珩转头看向紧闭的窗,答非所问道:“你不觉得这雨很怪么?”
杜奇衍跟着他瞧了一眼,随后便到他身边坐下了:“连下那么多天,自然是怪,不过公子放心,雨中并无邪祟,虽下得怪,可也是天意。”
“天意?”
叶珩轻轻重复了一声。
是啊,天意。
如果说雨影响了爹的病痛同自己造的孽有关,那么这雨遍布了整座京城……不,京城周边的地带恐怕也受了波及,不然为何有人一走就是直接回老家?
“那我就问这天意。”
“啊?”杜奇衍糊涂了,“方才我说过,这雨我算不……”
“不是问这雨。”叶珩扭回头,盯了他的眼睛,“我要问的,是整个京城的运势。”
第37章 重重变数
吩咐小二万勿上门打扰后,杜奇衍重新穿上道袍,点上香,极为郑重的开始吟诵,叩问。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投掷铜钱之时,一枚铜币竟从桌上滚走,一路滚到了床底下。
叶珩赶紧趴到地上,企图伸手去够,结果摸了一手灰也没够着。借了灯烛之光再细看,他发觉铜币正好滚到了一处夹缝中,是个立住的状态。
叶珩叹了口气,拍拍手上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杜奇衍,你还有备用的铜币么?没的话,咱们可只能把床给挪开了啊!”
他话说完,没听到回应,一扭头,就见杜奇衍掐着手指站在一旁,根本没朝他看。
“喂,”叶珩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你呆站着干嘛呢?”
杜奇衍眨了下眼睛,把手放下:“不必再占了。”
叶珩少见他的正经模样,此时便不同他争辩,只问:“为什么呀?”
“我手里的所有铜币都是特意经过打磨和加持的,卜卦时呈现出的状态都有其含义,立起代表着此问不可测,或说是运势随时在变,没有定论。”
“还有这种说法?”叶珩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你不会诳我吧?”
“没什么好诳的,”杜奇衍走到圆桌前,指着桌上散落的铜币道,“虽说没有定论,但现在的卦象无非就两种,如果最后一枚铜币是阳面在上,那就是拨云见日卦,所有灾难都会消除。”
叶珩心头一动,小心翼翼问道:“那,若是阴面在上呢?”
“朱颜改,雕栏玉砌更不在。”杜奇衍说完,神色讳莫如深。
叶珩一皱眉:“什么意思?”
杜奇衍发觉他是真的没怎么读过书,闭眼“啧”了一声:“就是大凶,倒霉!所有人都要倒大霉!”
回家的路上,叶珩一直在琢磨杜奇衍说的这句话。
因为杜奇衍说完这句,就再不肯解释了,还建议他搬走,搬得越远越好,顺便自荐跟着他,一路替他趋吉避祸。
叶珩懒得和他胡搅蛮缠,但因之前他占卜之准,逃命的愿望又诚恳得很,所以不得不信他的话。
正思量着,马车外忽然传来了人声:“快!快一点儿!”
随即,叶珩就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
很久没在街上见到人了,进宝还给对方让了道,这让叶珩不得不掀开帘子一睹来人,结果就见一行人带着数十辆车前行,车前有马拉,车后有人推,车上运的是一袋又一袋,一箱又一箱,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叶珩便挪到马车前头,稍稍掀起车帘问进宝:“这些人是在干嘛?”
进宝转头悄声道:“是巡检司的人,看起来是准备运沙袋等物到护城河去。”
叶珩默然望着这队人走过,心中骤然升起一个念头——所有人都要倒霉,这个“所有人”,是否也包括了皇宫里头的贵人们?
可是京城若有风向,高嘉义必然会派人通知他,如果因雨势太大便未通知,那只能说明朝堂上没出大事,况且,之前高嘉义让他不必担心阴俊时,言谈之间透露朝内情况还算清朗,怎的会突然大变呢?
叶珩摸摸脸,想起那白发男子说的“我会帮你”,心想会不会是自己多虑,其实那卦象应该更靠近“拨云见日”呢?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叶珩又去叶老爷房里看了看,正撞见大夫刚刚施针结束出来。
叶珩立刻留了大夫吃饭,要详细问问病情。
大夫一番交待,最后语重心长道:“此病正如钝刀割肉,虽不至于要人性命,可是太过消耗病人的意志和精气神,所以平日里对病人的安抚不可疏忽。”
叶珩连连点头,表示受教,随后又问:“大夫,若是我家迁去少雨干燥之地,我爹这腿会不会恢复得快些?”
大夫神情悲悯地叹了口气:“从道理上讲,你的想法没错。不过以病人目前的情况,长途跋涉纯属奢望,一般的舟车劳顿之苦到他这里,是会痛得要了他的命的。除非他自己想好,能忍这一路,否则还是……”
叶珩垂下眼眸,知道搬家是绝对没戏了。爹在盛怒之下,连多跑两步打他都不乐意,哪里能受得了这份罪呢?
“另外,还有一事要提醒叶公子。”
叶珩赶紧抬头,探身倾向大夫:“您请说。”
“京城罹患此症者不少,城西的药材铺里,好几味专治此症的低价药材都已售空,这儿附近的药材偏贵,虽有存货,但据我所知也不多了。所以今后的方子里,我会增加防风的剂量,不知叶公子能否接受。”
叶珩正愁没地方花钱,听后便礼貌地一抿嘴,露出了一个笑模样:“大夫客气了,只要家父的身体能有好转,用贵一点的药材又何妨呢。”
大夫见他不反对,神情也松弛下来:“其实,眼下正是采收防风的时节,叶公子若有门路,可以派人去其他地方收些来用。还有前阵子新收的透骨草,也可收些来。”
叶珩感谢他思虑得如此周到,给诊金时特意多付了他几两,顺便还拿了些点心瓜果给他带上车,一路将他送回医馆。
送走大夫,叶珩立刻让管家拿来名簿,抽调了几名最壮实的家丁,以及店铺里还没轮上值班的伙计,给他们备好钱粮雨具,让他们按大夫所说,明日便启程去临近的几座城收药来,并允诺收药回来之后,给他们每人多发一个月的工钱。
因为派去的人当中就有进宝,而家里的仆人也少了许多,叶珩不好随时随地叫人赶车满城跑,当日便没有出门,只忙着处理店铺里的琐碎事务,并在叶老爷榻前陪着,叶老爷一醒,他就想方设法说些宽慰鼓励的话,叶老爷一睡,他就开始算自己已经花了多少钱,还要怎么花。
当晚,他从厨娘那里提示。
“如今菜是越发难买,运粮门运炭门那儿车同行不便,依我看,还不如直接将运粮船开进京来呢!”
他当即一个转身,对着招财道:“去告诉管家,赶紧拿上钱买四五艘带蓬的船回来!顺便往伞铺走一遭,我那玉针蓑应该织好了,教人快快拿回来!再传一封书信给进宝他们,如果回程路坐不了车,那就去各地分号拿些银两,用船送回来!”
管家办事办得妥帖,不出两日便把几艘小船送进了院子,几只停在莲花池中,几只先置进了空屋。
有了船和玉针蓑,府上出门办事利落不少,叶珩也不例外。
他先是一路顺畅坐船去了所有要拜的寺庙,照例供奉了许多倍的香火钱,法事钱,然后又划去附近酒楼,吃了顿饭,顺道买了酒楼里的大半存粮,准备一部分送给庙里,一部分带回家中。
酒楼老板几乎是欢天喜地——寺庙周边环境本就清幽,他们是指着香客吃饭挣钱,如今天降大雨,寺庙早就无人光顾,他们进的粮食一下多出来许多,不吃完可惜,为了吃完又没法离京,现下可好,叶珩买下了,他们吃完这顿,直接把银子一收,大门一关一锁,就可以带上妻儿回老家了!
寺庙里的和尚庙祝们也是欢天喜地——本来庙里人就多,香火少时,斋菜供给都还要靠自己种的萝卜青菜维系,更何况如今是有钱难买新鲜菜,大伙儿都从过午不食变成了日中一食,直接苦修,现在好了,叶珩送了菜,他们终于能吃饱了!
对于这皆大欢喜的事,叶珩自然也深感欢喜,要家丁快点把船划回去,看看父亲身体是否有起色。
没想到他一回家还没进房门,先在门外听到了亲爹嗷嗷的叫声,过去一看,两个姨娘还在边上偷偷抹眼泪呢。
叶珩吓了一跳,直接奔到床边,一番打量下倒没瞧出个所以然,于是迷茫地发了问:“怎么回事?叫大夫了没有?”
“大夫跑了!”守在床头的姨娘抽噎了两声,泪汪汪地看着他,“现在没人给老爷施针止痛了……”
“什么?”叶珩相当震惊,可转瞬就明白了。
这雨下了快俩月,能跑的人都跑了,那天大夫之所以跟他说这么多,大概也是怕他不愿放自己走,只能是尽力提示,盼他知道后少责怪自己一点。
叶珩扶着额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其他大夫呢?可有找过?”
守在床尾的姨娘摇头,一脸灰心丧气:“跑了,都跑了……”
叶珩几乎也要灰了心,不过低头看了眼亲爹,他从对方喊痛的大嗓门儿里勉强找到一点安慰,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别哭了,大夫我去找,你们好好陪着爹,让他醒着的时候舒坦点,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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