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依旧是一个嗯字。
景舒依旧微笑着:“我是一个演员,来这儿拍戏的。干我们这行的大概就只有这点好处了。运气好,借工作机会出来旅游。不过一般情况下都看不到啥,都在山窝窝里。”
他其实不知道说什么。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什么都要掂量一下分寸,否则都可能会叫双方都觉得尴尬。尤其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陌生人,询问很可能触及到他们的伤心事,引起他们的警惕和排斥,如此并不是好事。所以景舒只能哔哔一些自己的情况,绞尽脑汁把自己的烂梗存货说得有趣一些。
然而,哪怕是把刀架在景舒脖子上,他都不会想到坐在自己身边这个狼狈褴褛的流浪汉就是全球皆爱的精灵,上帝的宠儿,邵歆。在他介绍自己的职业,说起自己演过的戏时,邵歆面上没有回应,不过实际还是听进去的。
我知道你,我看过你演的戏,我还和你合作过。
“唉,混了好多年我才总算是入行了,”景舒感慨着,“但是和一些天才还是不能比啊。”
不会,我觉得你演得挺好的。
“嘿,”景舒忽然一拍手,“你知道邵歆么……”
没什么反应的让人发毛先生似乎迟疑了一下,发出沙哑的一声:“知道。”
“我就知道,”景舒嘿嘿笑着,完全不在乎身旁人身上的异味,靠过去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别和别人说哈……”
“……什么?”
“其实我和邵歆……”拉长的声调有着令人遐想的无限空间,景舒的声音越发低了,“我和他……有过……有过合作!”
他蹭一下坐直,仿佛是一个交换完了情报立刻装作路人的特工,一本正经,表情特别严肃。
被分享了一个好了不起的秘密的邵歆:“……”
景舒还在演,目光一派深沉,非常认真地看着身旁,“是不是特厉害。”
一不小心知道了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事,不表态一下似乎是不好的。一直一个字两个字蹦的流浪汉迟疑地,不确定地开口,艰难地冒出一句:“……啊,好厉害。”
景舒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狠狠地说:“我也觉得自己超牛逼的!”
“……”
一番插科打诨,前菜上来了,景舒将南瓜汤端到邵歆面前,温和地说:“我们先吃饭吧。”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体贴。既然猜测到了真相就没有选择装不知道,坦诚地表达自己,开一些小玩笑。也把握着分寸:只是很正常地和一个陌生人相处。
邵歆抓起勺子,看景舒喝汤。他喝得不快不慢,却给人一种非常认真的感觉。吃饭竟然可以吃出专注感,而就是这种专注感叫人觉得面前的食物是难得的美味:一定要好好吃哟!
三天没有吃东西依旧毫无胃口的邵歆忽然就感受到了食物的重要性,他的胃部发出一阵哄鸣,似是回到了人间。他不再拒绝,也非常认真地去喝汤,去咬面包,感受美味在舌尖的变化,然后化作一股温暖叫眼睛发酸。
直到用餐结束,两个人都没再多说一句话,都在好好吃饭。
饭毕,景舒先去结了账,然后对新认识的饭友说:“我要回去了,你要联系你的家人么?手机借你,嗯?”
邵歆没有拒绝,接过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说了自己的大概位置。大概等了十分钟,景舒看到他站起来朝着广场对面走去。通过熙攘的人群,景舒看到他和一个人说着话,然后朝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
景舒笑了笑,抬手挥了挥。然后他得到一个迟疑的挥手。看到初见面的同胞和自己的家人走了,景舒景舒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希望你以后也要好好吃饭啊。好了,现在找人把我给领回去吧。”
经历了这次的走失事件,景舒基本不瞎浪了。要么和剧组同事一起出门,要么就在酒店周围走走。至于偶遇陌生同胞的事,他也没有很放在心上。毕竟拍戏紧张,他没什么时间多想。但景舒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这位饭友。
这次再见是在一个公园。
他们刚完成一场追逐戏,景舒累得蹋气,趁着换场搬运的空隙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一会儿。坐了不到五分钟,他感觉到身边有人。一转头,嗬,让人发毛的饭友!
“是你啊,”景舒的语气不掩意外,“这么巧?”
饭友先生今天依旧胡子邋遢的模样,但人看上去没那么阴沉死气,只是单纯的不修边幅。托这副模样的福,景舒依旧没认出来饭友先生是谁。
“……我刚听人说,附近有人在拍电影,”这算是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你来晚了,我们刚拍完,”景舒开着玩笑,“你要来早十分钟,你就能看到……我被人追的英姿了。”
“……被人追?”
“是啊,你别看我穿得这么帅气,”景舒指了指自己身上帅气精致的西装,特别忧郁,“其实我是被追捕的那一个……”
不过角色是自己选的,还是要认命的啊。
饭友先生迟疑地说:“这个是常有的事。”
景舒没听懂什么意思,发出一个疑惑的:“嗯?”
可这样一个普通的询问似乎极大地刺激到了饭友先生,他整个人突然表现得非常慌张,额头上迅速冒出细密的汗珠,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是说……电影的主角经常被人追,不过最后都会跑掉的……”
他整个人忽然极度的挫败,对自己的模样露出深深的失望。他弯下腰,手捂着脸,“对不起,我很久没和人说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场面突然,景舒一下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有点慌,下意识地想说:“没事,我没觉得被冒犯。”可他说不出来,因为身旁人的情感如此浓厚。他是真心觉得抱歉——对景舒感到抱歉,对这个世界感到抱歉。
出现在景舒面前的是漫山覆土的歉意,只是单纯的一句没事根本接不住这样的重量。景舒明白了,旁边这个人为某些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感到愧疚,而这些事在他人眼里十分微不足道。但就是这样的微不足道都做不好,他倍觉痛苦。
以一个人的身份也好,为着背负的期望也好,他做不到放下和和解,只能寻找一个极小的缘由去道歉。
明白了这一点,景舒不再着急说没事。他只是听着饭友先生哭,有剧组人员来叫他,他也是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示意稍等。一直到最厉害的那一波情绪宣泄过去,他把手搭在饭友先生的肩膀上,真诚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饭友先生依旧把脸埋在掌心里,而哭声则渐渐收住了。
“我接受了,”景舒又重复了一遍。
饭友先生拿脸磨手掌,发出一声:“……嗯。”
时间有限,景舒要转场了。他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地拍了拍饭友先生的肩膀,整理了一下衣服离开了。而被他称作饭友先生的邵歆则在长椅上坐直了起来,他看着景舒离开的方向,表情怔忪。
直到陈克庸来找他。
“十分钟到了,”这是他们日常一贯的对话,“今天觉得好一点了吗?”
邵歆没回答,陈克庸心中暗叹,却也习惯了邵歆这样不回应的态度。他说:“我们该回去了。”说着他扶住邵歆的胳膊,带他往回走。
“……刚才这里在拍戏,”邵歆忽然开口。
这是快一个星期以来,邵歆第一次和陈克庸说话。陈克庸惊讶,立刻回应:“拍戏,哦……你看到了啊。是什么戏,知道么?”
邵歆摇摇头,又愣愣地说:“感觉是个烂片。”
“……”陈克庸忍了忍,又问,“那等上映了,你要去看吗?”
邵歆低着头,摸着公园长椅光滑的坐板,说出了叫陈克庸终于看到他的病情有治愈希望的话:“嗯,等上映了,就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需要解决的事情有点多。现在解决了,恢复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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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拼图
最开始的时候, 邵歆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某件事情感兴趣了。一个对生活完全没有期待的人有了想要做的事情之时,这是不是代表他终于可以从高耸摇摇欲坠的天梯上下来了呢?
邵歆完全不知道。
他仅仅是想去看一部电影, 想去吃点东西。
大概是因为累了吧。
因为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午饭, 情绪上来时邵歆闹割腕没成功,又从家里跑出来想从安道尔广场旁边的山坡上跳海自杀。结果没有跳下去, 他觉得自己懦弱, 自暴自弃在曲折的小巷里游荡。他想要不把自己饿死渴死,随便怎么样都好, 他就是想死一次。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倒下去了, 被扶起来后他想喝水。原来自己是不想死的, 原来自己还是想活的。意识到这一点的邵歆真的差一点就哭出来了。
之后景舒对他的帮助, 完全谈不上有多惊天动地。那种电视里演的一句话忽然就把一个人点醒了并不存在。景舒做的无非是足够的体贴和尊重。
邵歆在明白自己不想死之后依旧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景舒则告诉他:不用给自己找寻意义。人可以因为打翻了午饭愧疚想死, 也可以因为饿了想活下来。小事是可以成为理由的。一个人生地不熟的迷路, 一个自杀未遂, 既然两个人现在都饿了,那就先好好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之前, 邵歆对景舒这个人也只是停留在知道, 有印象。而在他把心头上的沙子吹一吹后,被情绪用万能胶黏住的大脑也终于吐出一点别的信息来。景舒的形象鲜明起来:虽然是一个不熟练的演员, 但在合作的时候,意外地给邵歆带来久违过瘾和宣泄感。
在那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没有灵感, 没有碰撞,没有情感,技巧地演戏。不止一次,导演都在说邵歆的演技滑了,立不住。再这么下去危险,老天赏的饭碗要废掉了。他们为了邵歆的天赋可惜,一遍又一遍的叹息。
但邵歆一点都不想去改变。
当时他的抑郁症状已经有了明显的表现,维持正常情绪对他来说都很辛苦。别人的期待完全就是负担。所以他嘻嘻哈哈地敷衍,吊儿郎当。看到别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边不在乎一边疯狂悔恨。
然后就和景舒碰上了。
刺客和小书生的戏本质上是一场吵架戏。需要调动大量的情绪。邵歆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戏。因为不知道怎么放,也不知道怎么接。而且还有大量拗口的台词,碰上一个业务不精的,呢呢简直就拿钝刀杀人。
镜头前邵歆头疼欲裂,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
幸好结果是好的,场面是精彩的。情绪是在河道里奔腾的流水,气势恢宏宣泄,没有溢出河道成为洪灾。自己的抛出对面接住了,回复也能提供落脚点,邵歆对景舒的印象可以说非常好。可见景舒对自己的角色是琢磨过,并且吃透了。
归功于景舒的努力也罢,还是邵歆那天的状态也还行,被嘀咕担心了许久之后邵歆算是找回了状态。之后的戏拍得顺利,对邵歆来说也算是一件解脱的好事。
至于他对景舒的启迪和影响,他当然是不知道的。在那种状态下,如果知道自己成为了某个新人的追赶目标,邵歆自认承受不住这样的期待。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碰到,景舒是一位值得继续合作的人,这是邵歆对景舒的初步印象。
可惜后来的日子里,邵歆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哪怕他曾遇见好事,也只是从漏网里被放弃的黄金,留下的全是大颗大颗将心口扎破的坚硬石块。
然而,时光还是让他们重遇了。
安道尔的拍摄地点离邵歆的公寓不远,他出来散步从路人嘴里得知街区另一头有剧组。因为病情,他停工了快半年,期间没有接触过剧本,电影也没怎么看。不排斥承认自己的情绪后,邵歆当然想去看看自己热爱的工作。
还有他心里一点说不清的期待,或许能见到景舒这个人。景舒可能会认出他,也可能认不出。不论是什么场景,邵歆的心里都有负面情绪。但他有一个判断,邵歆认为自己和景舒能好好说话。
如果说上一回见面,邵歆的诉求是吃东西,那他这回期待的则是能进行一场顺利的对话。虽然过程短暂令人错愕,甚至是惊慌。不过幸好,邵歆完成了自己的小目标。
在这个世界所有的语言中寻找一个词来形容他二人,那会是什么命运?運命?destiny??Ημορα?随便吧。我们只要知道在邵歆崩溃的开头,在他彻底跌入深渊之中,以及他从深井爬出追逐自己的曙光时,景舒都在。
原本,这只是邵歆一个人笨拙地想要完成的拼图,而现在景舒也终于知道了。
答案在景舒提出疑问后,邵歆回看过来的那一眼时就已经确定。足足有五分钟那么长时间,景舒都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对邵歆拼了命也要走到自己身边的行为,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
邵歆也没办法,他底牌尽出,只能等待审判了。
“后来呢,”景舒问,“后来你有好好吃饭么?”
“有啊,去了很多地方,”邵歆瞬间就笑了。笑容里夹杂着许多,更多的是轻松。他和景舒说有些时候很闲,会跑去不同的地方,其中最大的目的就是去好好吃饭。如果还能好好吃饭的话,哪怕是一边流眼泪一边吃,也能继续生活下去的。
他给自己定了好多小目标,都在好好地完成。
他说:“你的电影上映的时候,我都会去紫荆城看首映。”
戏里的景舒很迷人。碰到会拍的摄影,能把景舒眼底的风情凝成月下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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