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晏清抽出竹筒中的小纸条,和上次那张只写了沈向柳任命与动向的情报不同,这一次因为他的吩咐,纸条上的内容明显更多了些。
“让我看看……华山派掌门病重,怪不得。”杨晏清啧得感叹了一声,跟萧景赫解释道,“咱们山庄里那个是华山派掌门的亲儿子,独苗苗,下午水心榭里见的那个是华山派这一代的大师兄,掌门的侄子。”
“儿子武学天赋高却心性太过纯良,长二十多岁剑上还没见过血,华山派掌门威名一世怎么放心将华山派交到这样的儿子手里,四年前狠心将人逐出了门派。”
“而这个如今在师父兼亲舅舅病重后不急着把持门派内务,反而亲自带人下山的华山派大师兄,当年明里暗里下了不少功夫想要弄死这个从小碍眼的师弟。”
“山庄机缘巧合收留了浑身是血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华山派小公子,在山庄里舔伤口舔了四年,如今也该让小公子回家咬人了。”
回家干什么……?
萧景赫轻挑眉梢。
杨晏清故作神秘道:“这位小公子可不是个小白兔,不然夫人以为为什么华山派上下在掌门病重后口径一致舍近求远想要找回小公子,而不是让一直在门派内操持内务的掌门大弟子继承掌门之位?”
“华山派怎么会知道他在沪洲?”只要不涉及杨晏清,萧景赫抓重点的能力一向还是可以的,他笃定道,“你放出的消息。”
“今日围在水心榭周围的那些人九成都是武林人士,为钱倒好说,但若是为别的东西……侠以武犯禁,这几年这些江湖人的心越发大了。”
“华山派乃是武林泰斗,几次盟主都花落其家,用来开刀——再合适不过。”
“嗯?沈向柳快到了?”杨晏清看到那纸条的最后一行字,抚掌而笑,“来得真及时。”
***
沈向柳的马蹄刚踩上沪州的地界就感觉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浓烈的、被人算计的后背战栗感。
这种感觉很熟悉,不是对危险的感知,而是对某个心思弯弯绕的人特有的警报。
勒缰急停,沈向柳骑着马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想到陛下的嘱托,最终还是一咬牙策马进了沪州地界。
沪州本就是那人的故居,他就算在这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幺蛾子……吧?
沈向柳对与杨晏清再见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抵触,甚至杨晏清还欠了他一顿接风的好酒,但是在如今身上带着任务的情况下,沈向柳还是希望自己能在这种时机不要碰到杨晏清为好。
——毕竟每次碰到杨晏清,事情总会朝着他一开始想都没想过的方向不受控制的改道前行。
头疼。
……
沈向柳头戴斗笠牵着马进入沪州府城,一路走来都十分悠哉,将街道的景象,百姓脸上的愉悦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说一个州府的安居乐业是刺史之功,那么在沪州刺史八十高龄并没有精力治理府州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有条不紊,这地方一定卧龙凤雏藏了不少有能之士。
曾经的杨晏清是,如今的顾文雍亦是。
把缰绳交给小二,沈向柳去下斗笠笑道:“麻烦喂些上好的草料。”
小二将布巾搭在肩膀上,接过沈向柳递过来的缰绳赔笑道:“客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咱们客栈的贵客,掌柜的老早就吩咐了给您用最上乘的东西!您尽管放心!”
沈向柳本来迈开的脚步一顿,回身:“……贵客?”
“是啊!”小二见沈向柳的表情不对,有些摸不着头脑,“您不是前两日过来办了住店?天字一号房,给足了半个月的房钱呢!”
沈向柳:“……”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那个家伙果然在搞事!
沈向柳收起脸上一瞬间有些郁闷的神色,神态自若地走进客栈,天字一号房向来是在最高楼层阳光最好最大的房间,沈向柳一抬头便知道在哪。
沪州可是杨晏清的地界,想必自己从踏进沪州的那一刻起就被那人看在了眼里。
“吱呀——”
厢房的门被推开,饶是有所准备,沈向柳还是被坐在桌边嘴角含笑的那张脸晃得眼睛疼。
反手关门,沈向柳咬牙切齿道:“算我求你,能不能不要顶着我的脸搞事?”
“那不行,如今在这沪州城里,就属沈大人的官职品阶最高,这为民做主的事儿当然还是要沈大人来。”顶着沈向柳脸皮的杨晏清冲着脸皮的主人眨眨眼,“再说了,扯虎皮当然要挑大的扯,好使~”
沈向柳深呼吸了几下,冷笑道:“……我可谢谢你。”
天知道这人顶着他的脸多长时间,又干了多少事!
“你如今可还没告老还乡,自己的皮扯着不香还是怎的?”沈向柳看了眼四周,忽然问,“你家那位呢?”
杨晏清的视线在沈向柳的身上绕了一圈,慢吞吞道:“为了不让你俩一见面就打起来,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把人支开,你都不领情的?”
“我干什么了我怕他?!”沈向柳呵呵一声,拉开凳子坐下。
“哦……我和他说,沈向柳是之前仰慕我才华多次提出江湖结伴同游的一位故友。”杨晏清似是十分困扰地皱起眉,“没想到他就算是失忆,脑海里还停留着某人喂橘子的画面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向柳:……干!
第80章 情人蛊【一更】
沈向柳按了按眉心, 疲惫道:“有事直说。”
他照做还不行吗?
沪州这地方以后谁爱来谁来!
“放心,都替你安排好了。”杨晏清于是将陈家的事简单概括说了些重点,“反正你来都来了, 这件事涉及到周国的一些小尾巴,一并处理了也省心些。”
“什么叫来都来了……我又不是为这事来的。”沈向柳一听就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个聪明又情报嗅觉灵敏的人,杨晏清的几句话足以让他隐约触摸到这件事背后拔了萝卜带出泥的一连串麻烦。
“要是这件事没个漂亮的解决方法, 恐怕这松下学院的门, 沈大人也进不去。”杨晏清笑道, “顾文雍可不是蒋青那种三言两语就能被骗走的呆头鹅。”
“……别瞎扯。”提到蒋青,沈向柳的表情明显的有些不对劲, “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
杨晏清伸出一只手:“手拿过来。”
沈向柳迟疑地伸过去右手:“干嘛?先生还会神棍的那一套了?”
看手相?
杨晏清打掉伸过来的右手:“另一只!”
沈向柳无语地换了一只手给这葫芦里不知道卖了什么药的人。
只见杨晏清握着沈向柳的左手微微侧过来, 仔细看了看, 在找到某个小东西的时候, 不由得抬眼看了沈向柳一眼。
沈向柳见这人面色郑重, 抽回自己的手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 不由得询问端起茶杯的杨晏清:“有什么东西?”
“你和蒋青行房了?”杨晏清悠悠问道。
沈向柳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沉默了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关你什么事?”
“看来的确行房了。”杨晏清点点头,“虎口处那颗小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向柳:“……”
皱着眉仔细看自己的左手好半天, 沈向柳才找到了那个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小红点。
“什么意思?”
“威远侯的继夫人查过了?”杨晏清不答反问,喝茶的动作慢条斯理,“是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了一个在家务、交际、样貌、品性等等方面都样样俱全,无可挑剔的侯夫人?”
沈向柳当然查过。
事实上在他发现自己对蒋青动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彻查了一遍威远侯府, 但是彼时的他虽可以说得上在京城消息灵通, 但是在调查这种功勋贵户上仍旧是差了一层, 几乎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这也更让他坚信只有四个主子的威远侯府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而其中蒋青的生母,威远侯的继夫人,户籍上的记录完全是假的,说什么出身江南福书村,却是每一句都不能深思细琢,句句都是漏洞。
沈向柳废了多少力气,连蒋青生母的祖籍地都没有挖掘出来,完完全全就像是一片空白。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成了一品军侯的正室夫人,要知道哪怕是续弦这也是嫡妻,是有资格写入蒋家族谱的正室夫人,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悄无声息又完美地融入进最看重出身门第嫡庶的京城贵妇圈里,甚至八面玲珑,评价尽是溢美之词?
“她的母亲曾经是先帝身侧服侍的大宫女,当年被先帝宠幸诞下一女,却因身份卑微只能以女官的身份养在宫中。先帝去世之时,她的母亲因为服侍过先帝,依照先帝遗诏在殉葬之列。”
那时的杨晏清很需要一双宫里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定要懂得宫中行事规矩,能在杨晏清无法顾及内廷之时有足够的能力从内廷的混乱中看出外戚势力端倪,并且做到在第一时间将消息分轻重缓急传递给杨晏清。
杨晏清继续道:“她的母亲曾经为我做事,唯一的所求便是将自己的女儿送出宫外,永生永世不得恢复其皇室血脉。”
萧家的公主大多数都没有美满和乐的幸福姻缘,前半生有多绚丽,后半生就有多郁郁难言,更别提一个没有上过皇室玉牒,不被承认的公主。
“她之后被送到我鹤栖山庄,却阴差阳错与威远侯结了缘分。起初这桩婚事我并不同意,当年我答应了她的母亲,一定会为她选择一位温柔和顺的夫君。威远侯大了她二十多岁,乃是一介身份尴尬的草莽武夫,又是嫁过去做继妻,显然没有哪一处适合。”
“但更多的安排抵不过她的倾心以待。我替她明里暗里扫清了嫁入威远侯家的阻碍,如今京城世家夫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威远侯继夫人的身份,再加上她那肖像母亲的容貌,家中但凡有老夫人的,都能认得出当年跟在先帝身后的那张面孔,多少也听到过那位大宫女曾经诞下一个公主的传言。”
说到这里,杨晏清调笑般地看向脸色越发难看的沈向柳:“所以说起来,蒋青的的确确是王爷的表弟,只不过却和靖北王妃没有丝毫关系。你可是睡了一个名副其实流淌着皇家血脉的小世子,也算是不亏。”
沈向柳阴沉着一张脸,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如同凝结了最阴冷刺骨的寒冰:“当初你将他带来见我,处处牵线,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算计好的?”
“我若回答了是,你又能如何呢?”杨晏清的嘴角仍旧挂着笑,眼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邃幽光,语气里渐渐透出冷意,“你以为如今你走着孤臣的路子,皇帝就会永远给你天子的信任?愚不可及!沈大人,一跃成为万万人之上的权柄是不是让你有些昏了头脑,飘飘然过了些?”
“一个手握大权却完美地没有丝毫缺点,没有任何把柄可以拿捏的权臣,你去翻开典籍看看,又有哪个有好下场?还是说,沈大人觉得,我杨晏清一手调丨教出来的皇帝,会是那等良善无能之辈?”
字字如针扎一般的话不留丝毫情面地刺进沈向柳的骨髓里,冰寒的温度几乎瞬间冻结了他体内流淌的血液,戳痛了那颗因为终于握住权柄爬上一个再无人可欺的位置后剧烈膨胀的心。
“蒋青能成为你的弱点,帝王牵制你的把柄,所以你不但要接受他,还要倾尽一切去保护他,因为在皇帝心里,他必须成为对你而言比权柄更重要的存在。”杨晏清放缓了语气,他从未这般正经又严肃的与沈向柳说话,可沈向柳能力有余却性情不足,骨子里的那股凉薄在如今的帝王看来是好,在帝王长成权利把控达到巅峰之时,沈向柳的不可控制将会为他带来灭顶之灾。
沈向柳的手紧握成拳抵在腿上。
“一饮一啄,皆为皇恩。”杨晏清翻开一个茶杯给沈向柳斟了一杯茶,“我当你是朋友,今日才与你说这些。当今陛下或许的确此时在某些方面步履维艰,但他不是当年无助备受欺凌的你,收起你那可笑的同情与共情。对待皇帝,你的态度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忠君,保持时时刻刻的忠诚自省以及应对帝王毫无预兆的提防猜忌。”
“伴君如伴虎,这就是天子近臣。世间万事有舍才有得,无一例外。”
沈向柳冷冷一笑:“你或许说得很对,但我的心再冷再硬,我的人再凉薄无情,也绝不会让一个明明无辜的人来成为帝王拿捏要挟我的把柄,为了我对权势的一己私欲付出代价。”
“你可知道威远侯为何身有侯位,却只挂了闲职,一直不得重用吗?”杨晏清垂眸,“不是因为他出身草莽,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在靖北军中升到了副将的小儿子,一个有着皇室血统的小儿子。”
“威远侯家已经有了一个合格的,不会引起帝王疑心的相对而言处处平庸的威远侯世子。这样一个世子来继承一个皇家本就不想给出的军候之位,比一个在靖北军中举足轻重的副将更为适合。可蒋青只要一日在靖北军,一日与靖北王私交密切,那么皇帝就一日不会重用威远侯极其世子,但威远侯家极重感情,绝不会做出让蒋青离开靖北军这个早已扎根在他血脉里的地方。”
“所以不论是威远侯府,还是蒋青,都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契机来将互相看中彼此就此分割成两派关系。”
沈向柳不由得顺着杨晏清的话喃喃自语:“而我这个新上任的,与朝廷众臣势力对立,又注定声名狼藉的宦官,则是蒋青与威远侯府断绝关系的最好契机。”
沈向柳缓缓抬头看向桌子另一边的杨晏清,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究竟有多可怕,心机有多深沉,就在靖北军才刚入京城不久,这个人除了用自身设计靖北王萧景赫入局,就连蒋青、威远侯,还有他,都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被他摆在了棋盘之上,一点一点安排好了既定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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