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敢再提起昨日的事,可又怕她再有什么举动,韩府派人来请时,她甚至想要带她一同前去,直到看到苏络眼中的探究,这才作罢。
临走之前,她叫出青禾叮嘱,在她回府之前,不能让苏络有片刻离开她的视线!
整个将军府,能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还不会让苏络不会生疑的,只怕也就只有青禾了。
马车停下,符矩桑先被人提进去,他一夜白了鬓发,双目无神空洞,像是已经预见了自己被人拿捏的命运。
云锦再次被带到上次的花厅,这次只有韩言忠和单易达、高焘三人在。
韩言忠高坐主位,半边身影隐匿在昏暗之中,瞧不清神色。
左手边坐着高焘,相较于单易达面色阴郁,他倒是安然的多。
云锦踏进房门的一刻,像是一脚踏碎了块浮冰,冰纹四散开来,又重新凝固。
单易达毫不掩饰的恨意涛涛袭来,他是一柄刚沾了血的魔器,现下煞气正重且毫不避掩,高焘则内敛的多,不过相较于上次的春风化雨,这次的态度显然已入深秋,哪怕枫叶绵延似火,也难掩背后肃杀。
云锦踏进去的一只脚又收回来,她站在门外做了个揖,“看在是下官来的不巧了。”
韩言忠像是才瞧见了她,慢吞吞的坐着了身子请她进来坐下,嘴上呵斥着单、高两人,“你们两个也是,不过一些小事也要吵上一吵,当着老夫也就算了,合该是韩某上辈子欠你们的,如今叫林将军都看了笑话,还不嫌丢人!”
云锦淡笑,“无妨,想来韩大人公务繁忙,不如等眼下这些事了了,在下再登门拜访。”她说着便要告辞,韩言忠眼色一凛,高焘忙起身去拦,“将军莫急。”他拉着云锦手腕却未开口,云锦疑惑的看向他,良久,他才久久长叹一声,“将军性情豪爽,在下也便直言相告了!”
云锦半推半就,被他拉入屋内,高焘反手关了房门,冲着云锦一揖到底,云锦一脸惶恐,身子却半分未躲的受了,“先生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如今陛下仍受宫中阉党辖制,韩大人一心忠君,可奈何投鼠忌器,更何况他们还关押了朝中大臣和太子做人质,单将军英勇,可巡防营却举步维艰。
在下拙见,此时当徐徐图之,天子乃九五之尊,他们自然不敢轻侮,可除了陛下,且不说太子东宫之位如何尊贵,朝中哪位大臣又不是肱骨?若逼的那群人狗急跳墙,玉石俱焚,朝堂岂不是要翻了天?
而单将军却觉得,与其束手束脚,被人看出软肋,不如出其不意,拿下乾清宫!
刘福顺此人乃是祸害,早早除去才是正理,我二人为此事已然争论许久,早听闻林将军军法谋略无出其右,不知林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云锦坐定了看向单易达。
昨日他一举攻下城门,可谓是真正打出了名头,急着坐定这功劳也无可厚非,不过高焘口中的“出其不意”,显然过于含蓄。乾清宫又不像城门、宫门,巡防营派出三千弓箭手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回来,而今不过是因为那些大臣在刘福顺手中,动兵必然会伤及人质,说不定逼急了刘福顺,还会将这满朝文武一并葬送在这里!
届时朝堂天翻地覆,韩言忠作乱的罪名无论如何也就坐实了,人言可畏还在其次,云锦并不觉得韩言忠会在乎什么谋逆罪名,除非有什么东西在他掌控之外,而这股力量一旦有了民意,他便毫无还手之力。
“高先生深谋远虑,韩大人忠君报国,自然比不得那起子小人无所顾忌,缓缓图之固然是最稳妥的法子。”云锦并不介意这滩水更混一些,她接着道,“不过军中亦有一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情往往瞬息万变,既然一路将逆贼驱至乾清宫的是单将军,自然也是要多听单将军见解的。”
这话显然又是在和稀泥,单易达早被高焘磨光了耐性,闻言眼神阴鸷的看向云锦,“林将军难道没有收到什么消息?听说将军昨日闭门谢客,韩府奴才连将军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我等还以为将军是得了依仗,便要舍弃我们了呢!”
“易达!”韩言忠敲了两下桌子,却没多指责,只将手边的书信递给云锦,“昨日韩某收到消息,黄潜派郭焕之和他儿子黄寥,带着十万兵马赶至进城,如今,人怕是都已经在三十里之外了。”
他说罢便盯着云锦神色,看她面露诧异,嘴角扯了扯,单易达已经抢先开口,“这一道人马浩浩荡荡,京中却毫无消息,林将军怎么说?”
林宿挑起一边眉毛,不答反问,“巡防营看守京城,有什么消息传入京城,最快得知的不就是单将军和韩大人?在下能有什么好说?”
“呵,谁人不知将军在献州之时,便颇得黄总军青眼,此事,你半点不知?”
云锦抚平袖上褶皱,起身逼近单易达,“单将军,说话要有根据的,我至今未被陛下安排职务,更别说有调动大军之权,黄潜若是无召进京,摆明了是谋上做乱。
他挑准了这个时机,必然是对京城动向一清二楚,有功夫在这里疑心生暗鬼,不如去查一查早些时候从京城出去的消息里,有多少是到了献州的,又是何人送的消息。
下官也不怕和韩大人交个底,黄潜派人进京,与我无关,若不是韩大人留得后手,只怕与那宫中之人脱不开干系,届时十万大军围城,长林军加上巡防营也不过杯水车薪,更何况刘福顺还挟持了陛下,于情于理,于兵于势,这大梁,怕是要彻底改了名姓了!”
良久,韩言忠长叹了口气,高焘忙扶着他起了身,“韩某何尝不知啊!”他行至云锦身边拍了拍她肩膀,“我昨日得知便愁得夜不能寐,想要找人商议,林将军却也不见人,我这心始终惴惴。
哎,想当年,韩某也曾和黄总军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比不得将军的同袍之情,但那匆匆一瞥,也是惊为天人,少年意气风发,纵横沙场,不外如是!”他语气带着惋惜,摇摇头道“过了这么些年,韩某也不信他会和阉党同流合污,更不信他会谋朝篡位,私调大军,想来其中有些误会也未可知!
刘福顺既能拿着假的手谕骗来西山大营,那同样的法子也未必不会用在黄总军身上。老夫还是信任黄总军的为人的!”
云锦哪里还不知道这老贼的心思,心中冷笑,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没想到这次黄潜也掺和了进来,也难怪昨日战事进行的这样快,他一边要稳定人心,一边又着急把皇帝从刘福顺手里夺回来。
势均力敌的时候,矛盾只在韩言忠和刘福顺之间,只要他能握住大臣们的心,这件事就是勤王护驾的正义之举。
可如今十万大军压城,兵力上毫无胜算,那便是谁能挟天子,谁便能令诸侯!
韩言忠时间不多了,至少在黄潜大军赶来之前,他要首先拿下乾清宫!这自然也是单易达着急的原因。
然而高焘是个谨慎太过的人,他还想看黄潜的态度,他们此举太过冒险,保不准刘福顺玉石俱焚。
这才是韩言忠将她叫来的真正目的——试探黄潜的心意。
可事实上,黄潜派来的是郭焕之和黄寥,黄寥且不说,郭焕之此人于她并无什么干系,韩言忠也心知“试探”不会和颜悦色,少不得要用上长林军上下,此事没有足够的好处,她也不会答应。
他们都知道,现在才是正真开始谈条件的时候!
此刻鄞城,苏府之中并无人发现苏络已经不在府上,倒不是紫苏瞒天过海的本事有多大,实则是乔姨娘和隽娘经过上次一遭,再没来讨过嫌,而唯一可能发现的苏衍,已经被鄞城日益增多的灾民忙的没时间抽身回府。
这场雪灾冻死人畜无数,百姓走投无路,山贼又开始横行,终于在京城正阳门之变闹起的同时,鄞城,最先乱了。
这消息在云锦离府时传到了京城,韩岁欢面色惨白,即刻便要回程。
而郭焕之率领的十万大军之后,郑家兄弟骑马随行,皆向着曲阳方向。
第90章 怎么走的,怎么回来
攻入鄞城的一伙贼原是崖山的山匪,崖山地处云州、台州交界。
云州偏远,山路崎岖难行,鲜有人烟,台州素来山匪横行,官服管制不及,百姓或迁往他处谋生,或干脆入伙为盗。
去年年底时,山匪猖獗,崖山的这处山匪渐渐得了势,又赶上今年雪灾,谁也活不下去,他们便顺着鄞城通向西晋的那条旧粮道到了鄞城。
一路上灾民无数,他们隐匿其中,等到了鄞城时正是晌午,罕见的大晴天。
城中之人以为他们是逃来的难民,并无多加防备,于是他们里应外合,不过一下午的功夫,酒肆粥铺、茶馆宝阁被洗劫一空,城里城外的难民见状更是伙同着烧杀掳掠。
在这样穷极的情况下,凶恶被极限的放大,又因着有更多的旁人比自己更加凶恶,故而内心的良知消失殆尽,仿佛这一切皆是理所应当,他们俨然不畏强权、劫富济贫的侠者——
他们是走投无路的贫弱百姓,手持着棍棒和心中的慷慨激昂闯入官宅府邸,他们只是要吃、要喝、要活。
一扇扇大门被推翻,一道道围墙被爬过,老人幼童的哭叫声伴着震耳欲聋的打杀声、脚下的断肢还在抽搐、这一日的夜来的太早,火在鄞城的四面八方烧起来,地上的雪已经分不清是被鲜血染红,整个鄞城笼罩在一片红里,女子的呜咽声幽幽切切,狰狞的影子重合又分离,像是恶鬼的□□,像是地狱的剪影。
他们现在要女人、要钱、要为所欲为。
鄞城这个垂垂老矣的骄傲老人像是忽得一场大病,维持体面的齐整被狼藉取代,他双目混浊的看着自己惨遭嫌弃和抛弃。
这个城里的许多人同这座城感同身受,他们有着可夸耀一时的声势、他们有的为了大梁熬白了双鬓、他们有的炙手可热、他们有的金戈铁马共同点是他们都已年老,面对盗贼放肆,他们从征伐者变成了被掠者。
而更大的共同点,是他们同这座城一样,是被多疑的大梁皇帝用来挟制京城官员的人质!
和苏络一起长大的那群少年们,他们年纪相仿,正值及笄及冠,这次难民入城,他们兴致勃勃的守在自家粥铺,整日同自己的三两好友或三五对头可着劲儿的比,他们深觉自己已经长大,是大梁的栋梁之材!
家中长辈常说,大梁来日的辉煌压在他们肩上,以往说说也就过去了,可这次,重量第一次切实的压在他们肩上,这感觉叫人陌生又满怀憧憬。如今大梁百姓有难,他们身为勋贵之家,怎可袖手旁观——
身量单薄的女子说他们的粥铺救活自己奄奄一息的女儿,佝偻老人说这粥铺救活了他只剩一口气的孙子他们觉得自己救了天下!
他们只是想不通,明明昨日还在粥铺对自己千恩万谢的人,怎么转眼就拿起了屠刀。
那一夜的鄞城,以一种近乎束手就擒的方式,惨烈地告别了自己曾经的辉煌。
云锦自韩府回来时,韩岁欢已经快要和她屋外守着的府兵打起来,青禾在一旁一副快急哭了的样子,而苏络脚还站定在屋内,手中匕首抵着脖子,已经见了血。
云锦瞳孔一缩,快步走上前,她一把夺过苏络手中匕首,反手掷了出去,匕首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干上,只剩了个把手。
院中一时静的吓人,云锦长出口气,强按下心中如擂鼓的心跳,沉声吩咐道,“纪霆,去寻两套她们两个能穿上的盔甲,配上弓箭,要快。
另外,稍后沈将军过来不必通报,直接把她带来,除此之外,旁人一律不见。”
韩岁欢和苏络对视一眼,一脸不可置信,“将军,你同意我们俩个回去?”
云锦没理她,看向纪霆道,“这里不必守着了,带他们下去吧。”
等到人撤了个干净,她这才转过身,语气生冷,“稍后沈疏桐会点两千兵马前往鄞城平乱,你二人若要回去,便随她一起走。”
她面色沉沉盯着苏络脖颈,苏络躲无可躲,只局促的抬手遮住了伤口。
云锦这才将目光挪到她脸上,声音隐忍到了极致,竟显得有些喑哑,“我有话要问你。”
苏络几乎是被她拖进去的,云锦似乎忘了自己还攥着苏络手腕,大步迈进房间时,苏络亦被她拉到了八仙桌前。
桌上茶盏摔了一地,云锦像是头暴躁的狮,来回踱了几圈,忽听苏络低低的道,“对不起。”她站在桌旁,微垂着头,面容沉静,毫无沮丧或是愧疚,异常平淡的开口,“将军有什么要问我的?”
云锦心脏一痛,涟漪一样的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连指尖都泛着酸。问什么?自然是要问她要不要回鄞城!她心里大抵是能猜到苏络八成是要回去的,可就是不死心,若是她像彻底和鄞城一刀两断呢?显然方才的情形已经告知了她答案,她还有什么好问的?
没办法,她爱上了月亮,清亮、剔透,她喜欢夜夜皎暇落窗棂,她喜欢清梦处处撒清辉,然而月光遍地,她只想让月亮彻底属于她一个人!可月亮得高高的悬在天上,那才是真正的月亮。
于是她看着月满盈缺,按下心中不受控的猛兽,乖巧地像是满月夜嚎的狼,她怕吓走了她的月亮。
然而如今明知有一场天狗食月,月亮义无反顾的去了,她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们两个笃定她不会同意,故而急匆匆想要在她回府之前离开,这种被苏络间隔在外的感觉让她怒火中烧,连带着看韩岁欢也处处不顺眼。
又见苏络面容一片死寂,她心慌不已,一把握住苏络肩头,“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是你不肯相信我,还是你用自杀来威胁我?
两次了苏络,上次是绝食,这次是自杀,你就是吃准了我会退步是不是?你不如提前告诉我,下次你还要做什么?”
“不会有下次了。”
“苏络!”
她一把掐住苏络两颊,逼着她同她四目相对,“如今鄞城都是些杀人如麻的恶匪,何况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你就算装,也装出几分想活的意思吧?我不想出尔反尔,你也别逼我。”
云锦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她心痛的喘不上气,呼出的灼热扑在苏络面上,苏络睫毛颤了颤,抬手按在了云锦额角,指下蓬勃的跳动让她心里生出微弱的欢喜,“大姐姐,我在你面前也要装吗?”
云锦一僵,苏络顿了顿,她踮起脚,伸手攀住云锦肩膀,胳膊收紧,变成了个叫人安心的拥抱,“我不骗你,我不会自杀的,你知道我有碧玉妆,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我就是吓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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